分卷(20)
淮汀閣一別后,我與曉川再無碰面,甚至連他的名字也很難在宮中聽到。我只道他小心應付大理寺的查辦,期望他快些渡此一劫。 大概是我被封國公兩個月后吧,行刺一案突然有了重大線索殘留在掖薇四湖一偏僻湖岸上的,一只鞋印。 是左腳鞋印,就在一塊大青石旁邊。 呵,沒錯,那就是曉川的鞋??!那日我們上岸的地方,的確是一片干涸的褐泥,一定是我壓著曉川的時候,他掙扎著留下的。你知道那小子腳力駭人,不知不覺便留下了印記。 大理寺那班狗崽子嗅覺著實靈敏,竟然能有耐性發現這個要命的罪證。他們很快整理出線索鞋印長二十三寸,寬五寸,是一名成年男性的足跡;鞋印深一寸有余,邊緣光滑,此人必定練武。如此,宮里的太監宮女全都被排除在外。 當然,僅憑這些還不足說明什么,這個鞋印最大的疑點,是它竟然出現在大周朝女皇帝所在宮殿的后花園中,并且,位置隱蔽! 由此,大理寺上奏武曌,留下那個鞋印的男人,極有可能是殺害太監的兇徒,掖薇四湖便是案發地點。 武曌一看,這還了得,竟然有人膽敢在她眼皮底下殺人!簡直是目無王法!大理寺趁勢又添一把火,說有班頭仔細查驗了那鞋印四圍泥土,認為鞋印大約是三個月前留下的,即是武曌被刺前后。言下之意,留下鞋印的男人極有可能便是刺殺武曌的真兇。 那會子武曌正被李顯的事整得焦頭爛額,人老了嘛,也不像年輕時那樣急功近利,總要置人于死地,她只想安穩地在龍位上壽終正寢。于是乎,大理寺的奏折成了黑暗中的一隙暑光,武曌立馬召見了武李兩族,說你們都瞧瞧吧,真兇就要浮出水面,你們也別爭了,待大理寺查出個結果再給大家一個交待。 這下,朝中所有人的注意全都投向大理寺。大理寺果然不負眾望,終于在茫茫人海中鎖定了唯一的嫌犯左金吾衛將軍,暮曉川。因為根據收獲的供詞,三個月前,只有這個人才去過掖薇四湖。 說到這兒,我的確不得不贊賞一下那班酷吏的辦案能力。如果那會兒我能引以為戒,也不至于落得今日這樣的下場。 唉,還是接著說吧我們的將軍大人不出意外地被抓進了牢獄,由狄仁杰親自審訊。直到那時候,我還以為只要曉川打死不認,一個鞋印根本不足以定他的罪。 可是緊接著,我卻收到了一個噩耗曉川,暮曉川,竟然承認那鞋印就是他的! 娘的,他一定是瘋了!不然,就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脅! 我敢肯定,這僅僅是個開始,接著大理寺迫于上頭的壓力,必定會將謀殺太監,甚至刺殺武皇的屎盆子全扣他一個人頭上! 我幾乎沒有成熟的考慮,便急不可待的沖進大理寺,用一錠黃金命令牢頭打開牢門他娘的,我永遠都忘不了那男人落泊孤獨的模樣 他穿著臟兮兮的囚服,安靜的靠在墻角,仿佛睡著了。 我輕輕走到他身邊,才看清那張毫無血色的面龐他瘦了,頭發胡子全沒章法的生長著,像是才去地獄走了一回。 我還是驚動了他,那男人緩緩地睜開眼睛,漆黑的眸子對著我,混和著驚異與溫暖。 寧?,y他啞著嗓子叫我的名字。 我苦笑,你還認得我以為你瘋了! 曉川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囚室顯得有些詭異。 我沒瘋瘋的是你。他淡淡的說,此時此地,你當走得越遠越好。 我聽出他的憂慮,心下又暖又喜,停了停才說:那班酷吏打算如何對你? 曉川傲氣的說:沒有人證物證,他們奈何不了我 是啊,唯一的人證就是我,而我,絕不可能出賣他。 一下子我心寬了許多,安慰道:放心,我會想辦法盡快讓你出去。 曉川聽罷,忽然顯出些急躁,問我什么法子。 我說:現在不能告訴你,事成后,你自然便知。 沒想到他一把拉住我,唇角抽動著,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對我說: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按住他的手,愧疚地說:是我連累了你,若當日我想起湖邊的種種,嘆道:如今說什么也沒用了,反正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曉川垂下頭去,手指在我臂膀上緊壓,緊壓。 你全都知道吧,曉川呵呵,繞了一大圈,我還是被套進去了。 你很擔心我,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這是個陰謀呢! 曉川,我覺得你好累我沒事,真的很好,只要是為你去冒險,哪怕會搭上性命,我都不會后悔。 暮曉川,我捧起那男人的臉,貪婪地欣賞他那雙美妙清澈的眼睛,長久以來,我很害怕一件事 何事? 成為被利用的工具,成為終被拋棄的棋子 曉川無奈地笑笑,重新靠回石壁。 我繼續說:如今,我不怕了因為我手上,有著人們望塵莫及的權力,還有~陛下的信任。來去自如,我寧?,y一定有這個本事!而且,我也要讓你擁有這樣的本事! 哈哈哈!曉川大笑,卻笑得苦澀。 我心生憐惜,上前將他擁在懷里。 曉川不再笑,他一動不動,任由我抱著。那一刻,所有的紛雜都安靜下來,世間只有他的鼻息在耳畔吸喘回蕩,撩起我心底某些隱密的幻想。 而曉川在想什么呢?他在嘲笑我的幼稚可笑吧 這時,牢房外的班頭催促起來,我不得不放開那男人,說:等我的好消息再見。 說罷我就要離開,沒想到曉川猛然拉住我的手臂,險些讓我摔倒。 我以為他仍要勸阻,卻不料他就那么直愣愣地撲了上來,狠狠地狠狠地吻了我 你們一定以為我很開心,是不是?呵,可事實上,我的心很痛,很悶,像快死了一樣難受。 因為~我能體味到,那是一個絕別的親吻。 暮曉川,這個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的男人,用一個突入其來的吻表白了心跡,也宣告了他為復辟李唐赴湯蹈火的決心。 他撫著我的臉,用只有我能聽見的微弱聲說: 寧?,y不見。 第32章 挑唆 不見 我琢磨著曉川道別的深意,猜測他一定指的是要我不再插手。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能眼看著他去受苦。也許你會說,若案子就這么查下去,我這個國公大人被牽連進去是遲早的事,因為下至宮奴上至皇帝,都知道我與暮曉川交往過深。 呵,我真的沒想這么多,也沒有產生什么阻止我走下去的顧慮。對于身居高位的人來說,這些沖動和盲目,顯然是致命的。 我深諳其道,卻義無反顧。 當然,我并沒有愚蠢到直接在武曌和太平面前替曉川開脫,而是小心謹慎的,開始實施先前鶴先生提出的計策魚目混珠。 我找到使整個計劃成功的關鍵人物,武曌的侄兒,魏王武承嗣。 那會兒我深得圣寵,是武李兩家爭相討好的角色,魏王自然不敢怠慢,好酒好菜的不提,光是珠寶金銀就足足灌了滿箱的抬上來。 若換做平日,我自然臉也不紅的便收下了,不過,這回我不能收,不僅不收,我反倒送了魏王一件大禮。 一封揭發司仆少卿來俊臣羅織誣告武承嗣謀反的告密信! 呵!你說是假的?非也,那的確是一封由來俊臣身邊人手書的告密書信,是我從鶴先生那兒得到的。 哼哼,那教書先生竟然會藏有這樣的書信,實在比他送我反文時更讓人捉摸不透。 再說武承嗣一看那信中所言,當即拍案痛罵。末了他問我寫信的是何人,我說是來俊臣的親信衛遂忠。 姓武的一聽是衛遂忠,就有點兒懷疑了,他說衛遂忠是來俊臣的心腹,無端端地怎會反咬一口,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梭? 他這是一腳上了套兒了,我順勢說,衛遂忠醉酒痛罵了來俊臣的妻子王氏,那婆娘心眼兒小,隔天就上吊死了,那衛遂忠一看闖了大禍,便從洛陽逃到長安,在一位少年時的朋友家落腳。 見武承嗣聽得入神,我更加煞有其事地說道,那位好心收留衛遂忠的人,正好是我恒國公府的一名門客,一次他無意提起此事,正好時值盧陵王案發,于是我便召見了衛遂忠,問他盧陵王一案洛陽推事院怎么判?沒想到,衛遂忠說這件案子全是來俊臣暗中羅織搞的鬼! 武承嗣聽到這兒,眼睛明顯亮了一下,我心底偷笑,又說,衛遂忠與來俊臣有過節,我怎么能輕易信他的話呢!可那衛遂忠又是賭咒又是發誓,最后還拿自己的項上人頭作保。我見他說得真真兒的,便問來俊臣為何要誣告盧陵王。 武承嗣便問其詳。我語重心長地說道,魏王啊,你還沒想明白嗎?而今你們與朝中老臣斗得天翻地覆,這叫內耗呀!陛下年事已高,圖得什么呀,還不是安定嗎?你們一個勁兒的折騰,傷的可都是自己人!最后得益的,指不定是誰呢! 武承嗣終于聽出點兒門道,問我難不成來俊臣想坐山觀虎斗,從中取利? 我指著那書信說,不然他怎會誣告魏王!我猜,那姓來的定是趁著陛下信任,打算將有望繼承龍位的人選挨個除掉,然后竊取大周江山! 武承嗣越聽臉色越難看,一言不發的等我講完后,便提出要親自召見衛遂忠一問究竟。 我早料他有此一著,畢竟空口無憑,況且說到底我就是個讓女人尋歡取樂的小白臉兒罷了,堂堂魏王又豈會輕易上鉤。 所幸,一切盡在鶴先生的計劃之內。之前我說的除了衛遂忠得罪來俊臣的前因后果,其余全是我胡諂的。衛遂忠是跑了,但收留他的并不是什么友人,而是鶴先生! 一個是洛陽推事院酷吏的打手,一個是長安淮汀閣的教書先生,這樣的兩個人竟然碰到一起!呵,我猜你聽到這兒,也不再那么驚訝了。發生了那么多事,所有關于鶴先生的驚奇已經全都變成對他身份的好奇了。 我想,那時候鶴先生一定到了尋路無門的地步,才會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親自游說。他一定做了充分的準備,從衛遂忠投奔他開始。但也是從衛遂忠這件事兒,我隱約看見了藏在那教書先生身后的冰山一角 再說在我的安排下,魏王如約召見了衛遂忠,關于誣告一事,得到的答案與我一般無兩。于是,武承嗣終于深信不疑,接連拉攏武三思,太平等皇族,甚至將李旦也撬來幫腔,一下子朝中武李兩家對抗的風浪下去了,聯名狀告別司仆少卿的風浪又高高蕩起。 遠在均州的盧陵王終于等來喘息之機,可,我真正要救的,是暮曉川!之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個引子罷了,接著,我開始自己的計劃栽贓嫁禍! 我知道來俊臣是武曌身邊兒的紅人,不是說處治就能處治的角色。來俊臣的案子拖得越久,魏王那班人就越害怕,害怕手段陰狠的推事院頭領伺機報復! 呵,武氏的膽小恰好給了我一個天賜的良機在朝庭遲遲不決之時,我慫恿魏王上奏武曌,司仆少卿來俊臣,乃刺殺武皇真兇矣! 武曌索要證據,遂派衛遂忠證言,狀告來俊臣曾自喻石勒。石勒此人從奴隸成為將軍,最后登基做上后趙皇帝,來俊臣將自己比做石勒,不正是有謀逆之心嗎! 至此,所有計劃合盤托出,剩下的,只有等,等來俊臣伏法,等暮曉川歸來。 可是,在這最后關頭,關在牢中的那個男人竟悄然寫好了一張認罪書! 而那張認罪書,就揣在牢頭的衣服里,隨時準備遞交狄仁杰。 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若非我曾經用一錠黃金賄賂過那個牢頭,那無賴絕想不到能用一個犯人的認罪書換得千兩白銀! 我氣惱地逐客,關上房門在燭火下遍遍地審視那些娟秀小纂描繪起來的認罪長文。 我沒見過曉川寫字,但從我頭一眼看到那些字時,就覺著眼熟,再一看,突然想起那篇《繳武曌檄》上的文字,與這認罪書上的如出一轍被我扔進河里的反文竟是曉川親筆書! 曉川與鶴先生,還有連花音,果然是一伙的呵呵,這三個人,為什么就沒有一個,愿意對我說實話呢 我氣惱著,擔憂著,再一次去到大理寺地牢。 沒想到,我竟在那兒遇見了一個熟人。 第33章 訓服 那天我喬裝打扮后到了大理寺,跟著牢頭再次進到地牢。那地方陰濕濕的,空氣里混合著屎尿味,很是難受。我捂著鼻子跟在后面,冷不丁被一名酷吏攔在途中。 因為我從頭到腳被斗篷遮得嚴絲合縫,那酷吏一眼沒瞧出我的門道,便問牢頭我是誰,來地牢干嘛。 我瞧他對牢頭頤指氣使的樣子,心說此人官職定然不低,于是沉下氣來,看事情如何發展。 這時牢頭回頭看了我一眼,怯怯地回答說,我是宮里派來的,要見刺殺武皇的嫌犯暮曉川。 那酷吏眼睛往我這兒一掃,朝我一伸手,問我要武皇手喻。 我哪兒有什么手喻,再看旁邊的牢頭被嚇得差點兒就尿褲子了,于是橫下一條心,掀開罩在頭上的斗蓬,冷冷道:你看這手喻行嗎? 那酷吏一見我真容,臉上的肌rou明顯抽動了一下,急急下跪拜見。 我見他認得我,話就更往肥了說。我說我奉陛下之命特來此地取暮曉川口供,要他放行。 酷吏猶豫著說,已經有一位先來了。 我頭皮一麻,一時想不出是誰,便直接往里走。 酷吏為難地說,沒有手喻,誰也不能進。我就問他前面那人如何進去的,他說那個人有陛下的手喻。我問他那人是誰,那酷吏支支吾吾不肯說,我就威逼了一下,那酷吏終于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麟臺鑒張易之。 我就覺著腦子里轟鳴了一聲,半天沒回過神來。娘的,張易之來這兒干嘛!聽那酷吏的意思,那小子似乎有陛下的手喻,這么說,是陛下派他來的!難道,陛下有了新的決斷? 我越想越心慌,但表面仍裝得十分平靜,只是加快了步子朝牢房深處走去。那酷吏追上來仍要阻攔,我就沒好氣了,正要出口教訓,就見里面慢慢走出一位長發飄逸的俊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