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74節
第一次的假昭諭中,盛流玉昭告天下,以墮魔頂替謝長明將來萬惡之惡的身份,擺脫天道的桎梏,挽救謝長明的命運。謝長明以為的第二次昭諭,也是盛流玉為了真正確定自己的身份,前后還算有跡可循。 而實際在盛百云公布的第二次昭諭中,完全是盛流玉一心求死。 不需要什么未來,也與命運無關,甚至連謝長明都不再顧及,盛流玉背上所有的罪責,他將死在自己選擇的那天。 為什么會這樣? 盛流玉是未雨綢繆,先于天道一步做打破計劃。即使是謝長明以小長明鳥的視角來看,難道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嗎? 不,他不會選擇死。 謝長明猝然驚醒。 那封不在命運中,不可被看到的信中寫了什么,讓盛流玉全然相信,并愿意為之赴死。 所謂的命運已經沒有用了,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命運之外的事。 謝長明想起另一件事。 他幾乎忘掉、也沒有真的上心過的事。 十五歲的小長明鳥用的幻術連謝長明都能輕易欺騙,十八歲時,他的幻術卻對一個人毫無用處。 巨靈族的楚小五。 黑海就在百里之外。 謝長明到的時候,湊巧又是個黃昏,楚小五撐著船槳,盤腿坐在穿上,來往的海鳥駐足在這塊沒有呼吸,也不會動彈的石塊上,歡樂地嬉戲著,就像它一直存在在這里。 謝長明走到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楚小五轉過身,有點驚喜道:“謝仙長!你怎么來了?” 又看了周圍:“盛仙子呢?” 謝長明問:“他……有點事。你們一族現在還好嗎?” 楚小五站起身,他的石塊身體上有一些青苔的痕跡,撓了撓腦袋:“很好啊,盛公子的法陣真好用,再也沒有人誤入我們村子了?!?/br> 謝長明平靜道:“我能去看看嗎?也許日久天長,陣法需要重新加固?!?/br> 上一次來這里時,盛流玉的幻術是施在出口的路上,他們并未親眼看到巨靈族的村莊。 楚小五連連點頭,他揮舞著臂膀,驅趕那些停留在身軀上的鳥,就像一座小山般顫動:“好!” 他在前面帶路,到了入口處時,謝長明穿過石壁,走了進去。 楚小五停了下來,低沉的聲音里多了喜悅:“謝仙長!到了!姨婆在對我招手呢!” 謝長明卻什么都沒看到。 眼前是一片白霧,空茫茫的,什么都沒有。 謝長明愣在遠處,日落西沉,最后的余暉也一同消失。 黑暗將他吞沒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他怔怔道:“原來是這樣?!?/br> 盛流玉的幻術是由某個真實存在的物件而延展開來的幻境。 就像從一顆蓮子變成完整的蓮蓬,其中有一顆蓮子不屬于這個世界,它依舊會因為出現在別的蓮子的記憶中而被制造出來。但由于它的記憶無法被讀取,與它相關的那一部分則會缺失。 巨靈族不屬于這個世界,他們是陵洲的原住民。盛流玉的幻術對楚小五不起作用,巨靈族是這個世界唯一缺失的一部分。 人死不能復生,謝長明沒有那么幸運,可以一次又一次的重來。 這是個持續三生三世、盛大的幻境,盛流玉精心編織,謝長明是陷入幻境的人。 第175章 夢醒 顛覆一個人一直以來的認知是無比困難的事。 但每一次的重生,謝長明都有隱約的錯覺,他沒有全然相信所謂的重生,但又找不出任何破綻。在這樣的懷疑中,不能證明是假的,謝長明就會當成真實的世界,努力活下去。 一次又一次的重來,每一次的復生,盛流玉以幻術編織出這個近乎真實的世界,謝長明是幻境的主人。 他的每一次重生,都是從雪夜之中,吞食那枚不知名的果子后開始,每一次的死去,都是以身死道消,殉于深淵為結局。 無一例外的,當達到那個命中注定,不可改變的結局時,盛流玉似乎對此并不滿意,推翻一切,又會重來。 現在是第三次。 這一次與之前不同?!懊\”不再按部就班,不是將謝長明推向那個深淵,而是讓盛流玉替他承擔。 而在漫長的三生三世中,他唯一能確定的只有自己是真的,小長明鳥是真的,他擁有從始至終的記憶,而盛流玉則沒有。 每一次的重來,對于盛流玉而言,都是新的、一無所知的一生, 小長明鳥編織了這個幻境,卻比謝長明陷得更深,他不是局外之人,他看著謝長明生死沉浮,甚至不能挽回。 在作出決定時,盛流玉放任自己承受這種痛苦。 這是謝長明做不到的事。 他不能接受盛流玉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命運。 直到現在,謝長明也猜不出盛流玉要做什么。 無所謂了。謝長明嘆了一口氣。 他決定親自去問小長明鳥。 如果這是一個以他為中心創造出的幻境,那么所有事都可以輕易解決。 謝長明拿出那根羽毛,心念一動。 不過是一瞬間。 高山坍塌,海水斷流,天幕低垂,銀河傾瀉,日月顛倒。一切如海市蜃樓般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在這一個瞬間。 謝長明踏上那條由星河鋪就的路,走到盛流玉所在的地方。 這是個隱秘的,在世界規則正常運行下絕不會被發現的地方——一個湖泊。 一圈黑水環繞著浮在湖中的白沙小島,湖水會無聲無息地融合周圍的靈力、呼吸、所有生靈存在的痕跡。 當一個人沒有任何痕跡時,某種意義上,他在這個世界的存在也消失了。 湖面上的蓮花長得極盛,在重重疊疊的花葉掩映間,謝長明看到盛流玉的臉。 盛流玉只穿了一身白紗,渾身上下,沒有任何點綴裝飾,沒有那個金鐲子,也沒有謝長明系在他身上的珠串。他團著腿,腦袋靠在膝頭,長發和左邊手腕一同垂在水中,百無聊賴地撥動著湖水,任由靈力被吞食,讓那些或白或粉的蓮花變成了金色。 這個地方是他十八年前親手為自己布置的,他在等待最后一刻的來臨。 謝長明叫他的名字:“盛流玉?!?/br> 他走過那片湖,走到盛流玉的面前。 盛流玉仰起頭,他總是這么看著謝長明,略有些茫然的,似乎不能確認眼前這個人是真是假,或許只是一場夢。他在某個時間睡著,夢里見到眼前這個人。 然后是難以置信,眼前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盛流玉往后退了退,長發濕漉漉地拖曳著,沾滿了白沙,他那么狼狽的崩潰著:“你怎么會來?” 謝長明不知道該怎么對待他,小長明鳥好像被傷害得很深,全身都布滿了看不見的傷口,來自之前的三生三世,新傷疊著舊傷,留有一道又一道的刻痕,一被碰到就會痛入骨髓。 而罪魁禍首是謝長明。 片刻的不知所措后,謝長明單膝跪到盛流玉的面前,撈起他的頭發,一點一點清理掉那些細碎的白沙:“我知道了?!?/br> 他頓了頓:“你有世上最高明的幻術,連我都可以騙這么久,卻騙不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br> 盛流玉怔了怔:“是巨靈族。明明之前的兩次都沒有發現?!?/br> 良久的靜默后,謝長明很輕地笑了一下:“我想要改變從前發生過的壞事,和你有一個好結果?!?/br> 如果沒有改變楚小五的命運,村子像從前那樣被毀掉,謝長明不會發現巨靈族的村落實際上并不存在,也不會知道這一切。 盛流玉偏過頭,他不想被謝長明看到自己的眼淚。 蓮花輕輕搖曳,湖水上映著兩人模糊的倒影。 謝長明湊的更近,他慢吞吞道:“真狠。我嚇你頂多是折斷一根骨頭,你是要讓我親眼看到你被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不留全尸嗎?” 他們之間離得那么近,近到瞳孔中只有彼此,卻又遠到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 謝長明的聲音很低,像是情人之間甜蜜的呢喃,低的讓人聽不清:“你不如剖開我的心,殺了我?!?/br> 盛流玉猝然回過頭,發瘋似的吻住謝長明的嘴唇,毫無理智,不計后果。他失去人形時的禮儀、克制、羞恥,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出于鳥獸的野蠻本能,親吻時連牙齒都磕碰在了一起,像是要不死不休。 謝長明放任他做所有事。 溫熱的眼淚順著盛流玉的臉頰流下,和鮮血混合,他嘗到苦澀的鐵銹味。 不是每一個吻都是甜的。 他想要拯救,想要改變,想要保護這個人,為此不惜付出一切,連自己的記憶、感情、生命都可以舍棄。 盛流玉可能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發泄一般地問:“我看著你死掉那么多次,你不能看一次嗎?” 謝長明終于抱住小長明鳥。 盛流玉失去力氣,任由自己的眼淚落在這個人的手臂上,很輕地說:“已經是最后了。沒有下一次了?!?/br> 謝長明剝開盛流玉的衣服,不帶欲念的,只是為了確認什么,一點一點,撫摸著他的身體。 那是盛流玉尾羽生長的地方,謝長明碰到那里,小長明鳥忍不住在他的懷里戰栗顫抖。 每一寸皮膚,每一塊骨骼,都是謝長明的,盛流玉沒有私自處置的權利。 飼主負責小鳥的一切,同時也擁有小鳥的所有。 所以,謝長明說:“不能?!?/br> 盛流玉不再回答他的話了,他無法阻止謝長明,就像過去的每一次。 謝長明拾起埋在白沙里的金鐲子,上面的第三朵蓮花也近乎完全綻放了,他垂眼看著懷里的小長明鳥:“夢該醒了?!?/br> 然后微微用力,鐲子發出清脆的一聲。 “咔嚓?!?/br> 滿天星河,滿湖蓮花,萬事萬物都變成平的,像是薄紙一樣的東西,又在一瞬間被巨力擊碎,四散成無數透明的琉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