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72節
像是下一瞬就要直接結果了謝長明這個拐帶長明鳥的犯人。 謝長明:“……等等,你現在多大,入學多久了?” 他嘗試往前走了一步,一支箭立刻射到了身前,將他的衣角釘到了泥土中。 盛流玉再次警告:“不許過來?!?/br> 下一次,他絕不會還手下留情。本來這一箭,就該讓謝長明知道厲害。 謝長明笑了笑:“拐帶幼鳥是一種罪,我不會知法犯法?!?/br> 盛流玉緊緊蹙眉,像是要對這個死不悔改的犯人失望了:“你!” 謝長明慢條斯理道:“盛流玉,你今年十九歲,已于數月前同我結成道侶。我帶著你,是名正言順,理所應當?!?/br> 盛流玉聞言大受震撼,連手中的弓都一松:“……?” 此時的盛流玉畢竟只是一只十五歲的幼鳥,才出小重山,是不知世事的天真稚拙的狀態。雖然修為高深,精通幻術,但不明白人心險惡,也無法處理應對這樣的話。 他偏過頭,大約是深吸了一口氣,順勢吹了一陣風,借撩起的長發遮住發紅發燙的臉,努力裝作無事發生:“你不要憑空污人清白。我怎么可能和你……” 頓了頓,他強行裝作無事發生:“你這么討厭?!?/br> 謝長明往前走了幾步,停在石頭前。他笑得可惡又可恨,伸出手,大拇指往上一頂,抬起盛流玉的下巴,輕慢道:“那可怎么辦?你十五歲的時候那么討厭我,現在又那么喜歡我?!?/br> 欺負十五歲的小長明鳥,謝長明毫無愧疚,只有愉快。 盛流玉的臉頰紅到發燙,在他不算長的鳥生中,他從未和任何一人如此親近過,對于謝長明說的那些胡言亂語也拒不接受,并認為絕無可能,眼前這個人一定是在騙自己。 謝長明想要抱一抱他,還是忍住了,欺負鳥也應當適度。小鳥是長了翅膀的,要是飛走了,追起來很難。 于是,他松開手,將剛剛剝好的松子遞到盛流玉的嘴邊,溫聲道:“你再想想,是不是能記起什么?” 盛流玉真正的幼年時期耳聾眼瞎,過得似乎都很懵懂,沒有什么值得記住的事,對外界的感知大多是模糊的,所以重新回到那時期,不會有兩段同一年紀的不同記憶,于是輕易地接受了謝長明這個飼主。這次與之前不同?,F在是十五歲的小長明鳥,他有很清楚的記憶,但突然長大,之前一個月的幼鳥記憶可能就拋之腦后,難以清晰地辨認出不同。 盛流玉是真的餓了,松子的味道又太香,一直引誘著他,讓他短暫地失去了不吃嗟來之食的氣節,被討厭鬼謊話精謝長明投喂。 吃松子的時候,盛流玉稍加回憶,很多不屬于他原來記憶的片段涌入腦海。 一個灰撲撲的小不點站在某個人的掌心,被投喂時很滿足。 晚上睡在一起,小不點非要睡在某個人的胸口,蹭某個人的臉頰,不讓蹭還要生氣。 某個人連小不點換毛時的丑陋模樣都一一記錄在紙上,小不點終于發現此項罪行,但被某個人稍微哄哄,竟十分得意地同意了,真的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可愛的小鳥。 每天親親抱抱撒嬌更是數不勝數…… 凡此種種,過于不堪入目了,盛流玉不能再繼續看下去。 ……某個人是謝長明,那只笨鳥似乎是他自己。 顯然,盛流玉不能接受這樣殘忍的事實,食不下咽,連松子都吃不下去了。 他可能真的由于某種原因變小,被謝長明養了一個月。 但記憶碎片里的那只鳥也過于放浪形骸了。 那絕不是自己,至少他不可能承認。 盛流玉抬起眼,看著謝長明,又羞又惱,連眼睛都是濕漉漉的,先發制人:“總之,我只記起一點,那,那都是你哄騙的!” 謝長明有些好笑,他應下來:“嗯,都是我的錯,你是被引誘的,無辜的。要不要喝點水?” 盛流玉:“……要?!?/br> 大約已經是心如死灰,一些尊嚴已經失去,再不可能找回來,接不接受都無所謂了。 盛流玉喝完水,問:“那這里是什么地方,我們要去做什么?” 謝長明說:“受人所托,以后再慢慢和你說?!?/br> 兩人從半山腰走到山頂,日頭正好,曬干了清晨的露水。山上許久沒有人煙,高樹聳立,灌木郁郁蔥蔥,交相掩映,幾乎看不到覆鶴門的舊址了。 謝長明走到一塊歪立著的木牌前,拂去上面的蛛網塵土,露出“覆鶴門”三個字。 木門也輕易被推開了。 盛流玉跟著謝長明,一同走了進去。 覆鶴門是個小門派,沒有什么高深的心法法術,當初連掌門的修為都不過筑基,機緣巧合下,收到程知也這個徒弟,才慢慢興盛起來。 所以原來的地方也很小,前面是兩進的院子,中間圈了一塊地當作練功場,后山的地方稍大一些,有一泓泉水,山坡的平地上長了一棵梨樹。 許潛林托付謝長明將他們埋在這里,他人生中的快樂大多在此處得到。 謝長明用刀在樹下挖出一個坑,埋進去前,給白瓷瓶施了一個法術。即使以后滄海桑田,裝著兩人骨灰的白瓷瓶永遠不會被打開或是摔碎。 如此一來,許潛林也算永遠和師兄在一起了。 埋葬骨灰時,謝長明想到自己,略有些出神。 人的生死是不可改變的。 謝長明死過兩次,只是運氣很好,可以重新來過。但蕓蕓眾生,萬萬世人,似乎只有他有這樣的機會。 他想過很多次,猜測過很多種原因,也沒得到答案。 盛流玉站在不遠處,很小聲地“呀”了一下,謝長明回過神,走過去問:“怎么了?” 小長明鳥怔了怔,猶豫道:“剛剛有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飛過去,想抓來看一眼?!?/br> 謝長明注意到他戴著鐲子的那邊手腕紅了一塊,捧起看了看:“然后呢?” 在盛流玉的記憶中,謝長明還是那個令人討厭的壞人,現在這樣他很不能適應,有點想收回自己的手,最終沒有收:“沒什么,就是沒抓到,被掉下來的梨子砸了一下?!?/br> 現在是六月,梨樹上沒有花,結滿了成熟的青皮梨子。 謝長明撫摸著那片泛紅的皮膚,雖不需要抹治療的藥膏,看起來又讓他心軟,他嘆了口氣:“這么嬌氣?!?/br> 不是指責,而是無奈的憐愛。 盛流玉的心很輕地顫動著,是無數次重來都會有的心動。 他真的有點相信,也愿意相信謝長明說的那些話了。 謝長明重新整理了一遍所有與降臨有關的事,面對遙不可及,難以捉摸的天道,他只能透過觀察所有細微的痕跡來猜測。 所謂的降臨,從本質而言,是天道對某些愿意出賣一切,獻上靈魂的有靈生物的賞賜。它們都很相信,只要能替天道做事,就可以飛升成仙。而近來的幾千年里,無一人能飛升。 謝長明似乎能確定一件很顯而易見的事了。 是天道不允許人飛升。而且這種規則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嚴苛,從幾千年來無人飛升,到現在無人能到渡劫。 從程知也和花夫人來看,被降臨的人絕不會太多,且都或是天縱奇才,或是勤奮苦練之人,若是生在數千年前,一定能飛升成仙,而現在都變成了天道的傀儡。 對天道而言,程知也應當是一把很稱手的刀,即使祂無法當眾保住程知也的rou身,也不應該放任許潛林殺死他的神魂。 謝長明多了一些猜測。 天道無時無刻不存在著,卻不是時時刻刻注視著人間。 又或者……謝長明想到一個幾乎不能證實的可能。 與天道有直接關聯的有三個地方——深淵、魔界和陵洲。 深淵用來吞噬死去的人的靈魂,再制造出吞食血rou的餓鬼,至于目的——以謝長明的猜測和深淵暴亂越來越頻繁的情況來看,大約是減少人世間的生靈。魔界則是為了代替岐山而存在的,準確來說,是為了更進一步分辨人的善惡,來決定獎懲。為了這個地方,天道甚至制造出了第一只神獸地閻羅。地閻羅能夠看到命運,審判眾生,這是接近神的能力。而魔界被廢棄,也可從中對天道的想法窺探一二——祂后悔了,不愿意放棄審判眾生的權力。 只有陵洲是一個真正多余的地方,突兀地存在于海外,而陵洲上的生靈則與其余三洲的相同。 為什么陵洲沒有任何靈力? 謝長明思忖良久,與天道相關的諸多線索中,陵洲才是真正能揭開隱藏秘密的那個線索。 若是前往陵洲,倒也不太難,只是必定要費時良久,輕易不能回來。 謝長明記得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看著睡在床上的盛流玉,靜靜地等他醒來。 再次成長后,小長明鳥變得十分嗜睡,又找不出什么緣由。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傷病,必然會反映在謝長明身上,而謝長明并無異樣,世上也沒有能治長明鳥之病的大夫,謝長明只能靠以往的經驗和地閻羅說的話猜測,興許長大之后,一個月的幼年記憶與十五歲的記憶在夢中相互融合,令盛流玉多眠。 小長明鳥這一覺睡了很久,久到連謝長明都閉眼休息了一會。 盛流玉做了一個夢。 他感覺很疲憊,累到連眼睛都睜不開,好像是活著的,又仿佛死去,生死的界限都變得模糊。 周身是涌動的潮水,盛流玉只能隨波逐流,他不能掌控自己。而波浪帶來了記憶,像是一塊翡翠摔成無數片,閃爍著光芒,貯存著片段卻并不完整的記憶碎片涌入盛流玉的身體中,他看到了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很多個不同的自己,很多無法理解的片段。 如果這是一個夢,他希望能醒來。 太可怕了,盛流玉想要逃開。 謝長明醒來時,看到小長明鳥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用手腕抵著下巴,似乎正看著自己。一被發現,他又立刻收回目光,偏過頭,抬手假意撥了撥燭芯,輕輕地說:“既然困了,怎么不上床睡?我有那么大個頭,占滿整張床嗎?” 盛流玉垂著頭,大約是才睡醒不久,身上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后頸瓷白的皮膚。 謝長明看了一眼,移開目光,握住小長明鳥的手:“下次會記得?!?/br> 就這么沉默地握了一小會,謝長明忽然開口:“對了,有件事要托你幫忙?!?/br> 而這件事如果連小長明鳥都做不到,那更無人能做。 謝長明沒有將這句話告訴盛流玉,他不希望小長明鳥有任何的壓力或是遺憾。 小長明鳥倒是有了些興致,燈火映亮了他的眉眼,他說:“你也有做不到的事?說來聽聽?!?/br> 謝長明想了一會,將望津城小滿一事告訴他。 小滿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被父親殺死,抽出靈魂,投胎到一條小狗身上。他有人的記憶,身軀卻是一條小狗,有這樣痛苦可憐且不能逃脫的命運。 盛流玉聽完了,那些輕松快樂的神情在他的臉上完全消失,他皺起眉,似乎已經在思索對策,鄭重道:“我要去。他本來就是一個人?!?/br> 謝長明知道會是這樣,因為他是盛流玉,是小長明鳥。 六月的望津,天氣很好,不算太熱,很適宜長住。 謝長明敲開太傅的家門。 啞仆替他們開門,比畫著示意主人有事外出,客人如果是為了公事,可以去衙門處尋人,陳太傅不會在家中處理公務。 謝長明道:“私事,是為了小滿,在下謝長明?!?/br> 啞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舞足蹈,恭敬地將謝長明和盛流玉請了進去。 這是一處僻靜的小院子,地方不大,隔出幾間房,簡樸清貧,看不出是手握大權的陳太傅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