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62節
盛流玉可以是世界上最嬌氣的小鳥,前提是他沒有必須要做的事。 謝長明只能保持平靜,他問:“你知道什么了?” 盛流玉眨了下眼,甚至笑了笑:“現在來也沒關系,我已經做完了?!?/br> 你來得太遲了。 謝長明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因為他感覺到瘋狂涌動,幾乎要將自己淹沒的魔氣,凝聚成了一個漆黑的,不停吞噬周圍靈力的陣法。 這個陣法,謝長明見過幾次,卻只用過一次。 唯一的一次,是前世重生的時候,他立誓要報仇,修仙的路走不通,他也要得到力量,不再被人擺布狩獵,他要保護自己的小鳥。 盛流玉要墮魔。 在所謂的天神詔諭后,盛流玉要在世人眼前墮魔,至此之后,沒有人會對詔諭產生懷疑,盛流玉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會被人追殺,永遠得不到安寧。 太遲了。 這個陣法是不可逆的,當他決意要墮魔,布置完成時,盛流玉一定會在此時此刻獻上與自身相等價值的血rou,進入魔界,否則他的身體會被陣法吞沒。 無須回答,謝長明已經清楚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盛流玉知道了。 如果世上一定要有所有禍事源頭的萬惡之惡,如果那個人會是謝長明,如果他注定會成為指向謝長明死亡的預兆,盛流玉會提前結束這一切,他會成為萬惡之惡。 就像幻境一樣,只要做得足夠真,欺騙得了所有人,那么就會是真的。 盛流玉往前走了一步,將翠沉山隨意丟到身后的陣法中。 這把舉世無雙的驅魔弓沒有主人的保護和使用,只不過是一個虛有其表的華美器具,它不再能祛邪除惡,反而迅速被魔氣侵染,失去了本來的光澤,變得黯淡而脆弱。 盛流玉俯下身,拾起翠沉山,手指瘦到骨節分明,卻能輕易折斷翠沉山。他偏著頭,用左眼看著謝長明,平靜地說:“你的弓,我不要了,還給你?!?/br> 之前的東西都會還給飼主,翠沉山也被折斷了。意思是后悔了,不想當飼主的小鳥了。 謝長明沒接。 盛流玉便松開手,斷成兩截的翠沉山跌在地面,又碎成好幾塊。 第163章 墮魔 雨下得越發大了。 湖泊之上平靜無波,沒有一絲漣漪,雨下不到上面,祭臺有陣法護佑,只有盛流玉在淋雨,神力不再庇佑他。 盛流玉也不再看謝長明,一眼也不看。 他的手指緩慢收緊,重新挽起另一張弓,面前放了三十一支箭。他是高高在上的神鳥,也有個很強大且過分保護他的飼主,平時的瑣事,勞煩不到他,所以很少使用武器。但凡挽弓,便是有不得不戰勝的敵人,不得不殺的人。盛流玉的箭,一貫是自己的羽毛。鳥是很珍惜羽毛的,盛流玉也不例外。掉毛的季節,小長明鳥會變回原形,有時候只是將雙臂化成翅膀,搭在謝長明的膝頭,讓飼主替自己梳理翎羽。偶爾有落下的羽毛,便收集起來,留作日后之用。鳥類都是如此,父母為幼鳥梳理,兄弟姊妹之間互相幫助。若是長大了,有自己的巢xue,除了捕食,每日的大多時光都耗費在與伴侶互相梳理羽毛中。小長明鳥沒有父母,沒有兄弟,謝長明是他的飼主,也是他的道侶,會為他做所有鳥類之間要做的事。但謝長明是個人,長不出羽毛,盛流玉沒辦法替他梳理,偶爾有興致,會幫他整理長發,然后弄得一團糟。幸好謝長明不是鳥,否則羽毛大約會被某只知名不具的笨鳥啄禿。 現在想想,那也不過是月余前發生過的事,他們在燈下下棋,貓在棋盤上使壞,貓仗鳥勢,要趁機欺負謝長明,卻因為看不懂棋局,不小心毀了盛流玉的布局,叫謝長明贏了。 謝長明回過神,他一眼看出來,這三十一支箭不是盛流玉的羽毛,他似乎無意間見過這個材質,沒留心,現在不太記得清了。 盛流玉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那把弓很輕巧纖長,上下弓片都是薄而白的骨頭,沒有任何裝飾或篆文,形狀卻長,足有大半人高。因為弓身是由盛流玉的脊骨幻化而來的。 翠沉山比不上這把弓的萬一,謝長明卻不愿意他用這把弓。 他低頭瞥了一眼,驟然明白過來,箭為什么是三十一支。 小重山的長老來了三十一個。 要驅邪破魔,確實須用長明鳥的羽毛。但要殺小重山的鳥,則要用一接觸血rou,便能燒起火,不死不滅的不死木。 盛流玉要殺人。 他也不得不殺人。 獻祭的法陣,一旦開啟,就不能停下。如果盛流玉不獻上與他價值等同的血rou,就會被吞沒。 但總有很多種別的辦法,盛流玉親眼看過謝長明曾用靈石代替,但他沒有用。 他要證明天神詔諭是真的,他會成為天下之禍。 謝長明的心變得沉重。貪欲很多的人會因為得不到而痛苦,而謝長明想要的很少,他的心堅如磐石,也鮮少有波動。他是不可動搖的人,所以能忍耐痛苦,能永遠追逐不可能的事。但此時此刻,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擁有的很少,從未想象過失去,而現在是償還的時候,如刀劈斧鑿,如萬箭穿心,如烈火焚身,他的痛苦比任何人的都要多。 謝長明沒有眼淚,那些所有眼淚能或不能表達的感情,他都給了小長明鳥,也只給了他。 盛流玉抬手拉弓,他知道謝長明不會阻止自己,陣法已出,必須由他親手得到的靈與血才能當成祭品。 謝長明想不到,這只小鳥有多聰明,又有多狠心。 謝長明只能看著這一切,如果他阻止盛流玉殺人,阻止他證實天神詔諭,盛流玉會死于陣法的反噬。 他怎么舍得盛流玉死呢? 已經到了這一步,盛流玉把能做的都做完了,謝長明也只是人,眼前的一切無可挽回。 謝長明還是要挽回。 他抬手握住盛流玉的手,很輕的動作,只是不讓他繼續拉弓。大約是沒有預料到,盛流玉沒來得及躲,他挑了挑眉,語氣有種輕慢的冷淡,似乎已經無話可談了:“你不讓我殺人嗎?” 謝長明溫和地回答:“怎么會?” 他依舊只是握住盛流玉的手,盛流玉的手中多了一把刀。 是謝長明殺白情時使的刀,已壞到不能用了。 刀刃那么鈍,刺穿身體也那么慢,慢到盛流玉能感覺到割開血rou時遇到的些微阻力,聽到鮮血噴濺而出的細碎響動。比雨滴砸下的聲音小多了,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盛流玉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抑制不住地發顫,抖得厲害。 他握不住刀了。 謝長明替他握住,因為謝長明的手很穩。那是一雙常年練刀的手,殺任何人時都不會抖,刀鋒刺向自己時也不會。就像每一次和小長明鳥玩鬧時,若是存心想要捉住他,小長明鳥永遠都掙脫不開。 這片刻的寂靜來得倉促,謝長明的語調一如往常,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墮魔,我一個人的血,半條命也夠了?!?/br> 盛流玉猝然仰起頭。 是雨水,是眼淚。 又把他弄哭了。謝長明記不清是第幾次了,原來令自己難過的事,記憶也會模糊。 明明是盛流玉在犯滔天大罪,是他在傷謝長明的心。他抽出脊骨,不死木制成的箭已搭好了,這樣的罪,或許有別人能犯,但謝長明的心,天上地下,唯有他一個人能傷。但即使在這個時候,盛流玉卻表現得這么惶然,這么可憐,像是一只被傷害的小鳥,他做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 謝長明從沒有教訓過盛流玉,無論他是那只很笨的小禿毛,還是總是在傷害自己的小長明鳥,就連此時此刻也舍不得。 他是不合格的飼主,會把養著的小鳥寵壞,但謝長明永遠都不能合格。 盛流玉低下頭,退后幾步,松開刀,血已經浸透了謝長明的衣服,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他沒有看。 他們之間離得再近也只有這樣了。 謝長明很想抱住盛流玉,又怕他沾到血,最終還是沒有。 他伸出手,沒有捂住傷口的那只,遞出一把傘:“不要淋雨?!?/br> 謝長明的幻術還是那么糟糕,變出的傘永遠過于簡陋,黑的傘面,與盛流玉很不合襯。 盛流玉沒有接,他很輕地說:“我已經不要了?!?/br> 連翠沉山都丟了,他還要什么? 殘缺不全的刀刃剖開血rou,疼痛也來得遲鈍而綿長。 但飼主是不會痛的。他永遠鎮定,他要保護他的小鳥,即使盛流玉做了錯事,要與修仙界為敵。 謝長明的左手用力捂住傷口,右手撐著傘,往前伸得更近,輕且珍惜地碰了碰盛流玉的臉頰,就像三月的春風拂過小鳥的羽毛,沒有任何的凜冽、寒冷、疼痛,只有柔軟、溫暖和愛,他向盛流玉解釋:“不是不讓你殺人,只是不想你后悔,做不能挽回的事?!?/br> 謝長明無法讓時間倒流,他要挽回,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他拔出那把刀,刃太脆了,稍一用力,又撐不住碎了幾塊,有碎片留在傷口中。 謝長明將刀丟到升起的法陣中,和他的血,他的半條命。 足夠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謝長明的余光瞥見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方才過于震驚,但現在驚慌失措的人都緩過神,他們不相信還沒有作為的長老,他們要親手抓住盛流玉。 此時魔界還真是個好去處,至少能躲開這些人。 謝長明把盛流玉推進那個旋渦,那扇通往魔界的門。 盛流玉看著他,像是要抓住什么。 恍若再見只有隔世,那些由眼淚、鮮血、傷口、疼痛混合而成的,讓人難過,讓人甘愿痛苦,讓人惝恍難明的東西,都在這最后一眼里了。 只一瞬間,魔氣將盛流玉吞沒,門迅速閉合,再想多看一眼也不能。 謝長明隨手撿起一支箭,用并不高明的幻術變成刀,才轉過身。 他就那么居高臨下看著所有人,聲音不大,卻足夠在場之人都聽得清楚明白:“長明鳥盛流玉一事,實屬突然,有待商榷?!?/br> 高階之上,謝長明站在重重雨水中,他的傷口不斷滲出金色的血,一離開他的身體,滴到臺階上,便會留下一個再也不能被填滿的孔洞。他的血會吞沒一切,以往這是他最大且不能解釋的秘密,如今卻沒有再隱藏的必要。他的平靜生活已經消失。謝長明拔掉傷口處殘留的碎片,刺傷他身體的鈍器并未被吞沒,血液只有離開他的身體才會奏效。 沒有人注意到那些,大雨模糊了一切。 他們看到謝長明與盛流玉交談,看到謝長明對墮魔的神鳥的維護,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什么,沒有人知道謝長明是誰,他是什么東西,也敢說這樣的話。 但今時今日,謝長明的名字注定要被世人所知。 謝長明用手將血抹凈了,似乎并不感覺到痛,身體立得筆直,不算鋒利的刀刃抵在身前的桌案上,刀光微閃,割開他手腕上的紅繩,不動木零零碎碎地滾了一地,跌在臺階上。 眾人聞聲而望,只聽謝長明慢條斯理道:“但在此之前,如有人輕舉妄動,在下謝長明,愿領教一二?!?/br> 在場之人,都是修仙界有頭有臉之人,對于魔界之事也并非一無所知。詔諭所言,并不如從前對謝長明的那樣嚴重,只是指出盛流玉是萬惡之惡。但肯定有人為了功績自發捉拿盛流玉。 直至他從最高處走到臺階最低一層,雨淋了滿身,也讓金色的血痕消失,有人才從他的背后沖上來。 那人厲聲道:“這人來歷不明,又與墮魔盛流玉相熟,兩人肯定狼狽為jian——” 謝長明轉過身去,他的發尾浸滿了雨水,隨著身形揮灑,不斷地滴落。他當胸朝那人踹了過去,那人有洞虛修為,卻被這一腳踹得不穩,仰躺在地上,滾進泥水里,還未緩過氣,什么神通都沒使出來,刀已到了他的眼前。 謝長明的刀太快了,連雨水都被斬斷,沒人攔得下這么快的刀。 那人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刀卻只是釘在他的腦袋邊,謝長明半蹲著,將刀拔起,他說:“我不殺人,只是因為今日之事與盛流玉有關。即便墮魔,他也沒有沾上人命?!?/br> 大約是用太多力的緣故,刀又碎了一片,謝長明站在雨中,手中握著刀柄,只有一半的刃,他問:“還有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