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58節
謝長明點了下頭。 百曉生還是難以置信:“你又不用弓。雖說翠沉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弓,但哪里值那么多?” 謝長明放下手中的布,慢條斯理道:“送人的。我覺得很值,能襯上他?!?/br> 百曉生愣了愣,他湊過去,用探究的語氣問:“送誰,翠沉山才襯得上?天仙不成!是寄信給你的那個?” 謝長明將刀收回鞘中,很輕的一聲,他抬頭笑了笑,是很難得一見,真正不加掩飾的溫和的笑:“嗯。下次有空,和他一起去找你。你那有什么好玩的?” 百曉生認識他多年,兩人的關系算得上很親近了,但他至今摸不清謝長明的底細,只覺得他看起來是那種鐵石心腸,永遠不會動心的人。 這樣的人,也會用兩條靈脈換一把翠沉山。 很難令人理解,又覺得謝長明大約真的有很多真心。 百曉生看著他,又問:“每次見你,都用新刀,舊的去哪了?” 謝長明道:“碎了,隨手換了新的?!?/br> 百曉生有點不解:“給別人買那么好的弓,你自己怎么不配把好點的刀?” 他于武道上沒有什么造詣,但總知道大多修仙之人,都想找珍貴的、稱手的法器,才好施展。 謝長明反手提起刀,放在桌上:“無所謂用什么,能殺人就行了?!?/br> 他最開始用劣質的刀,是需要控制靈力,修習的時候,靈力用得稍多,刀承受不住就會碎,算是個提醒。后來用得多了,倒是比從前有更多感悟,再鋒利的刀,本身也只是一塊鍛煉過的鐵,以己之力,借天地之勢。謝長明的靈力遠比一般人的充沛,他長年累月戴著壓抑修為的不動木,用起靈力來很吝嗇。 他學會了用劣刀殺人。 百曉生聽完了,竟點了下頭:“也就是你。要是別人,和程知也扯上關系的事,我才不來。燕城邪門得很,我總不敢查,怕知道了什么,反倒要命?!?/br> 百曉生是很惜命的。 陳旬便停筆聽他們說話。 過了會,百曉生收到了行宮有動靜的消息,要去旁邊看著,先行離去。 屋內很安靜,只聽得到外面的風雨聲。 謝長明看了一眼天色,他站起身,問:“陳先生,要一同去嗎?” 如果是一般的修仙之人,處理與修仙界有關的事,是顧不上凡人的。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規矩。謝長明沒有那么認為,歸根結底,讓受到傷害的人雪恨不過是舉手之勞。 陳旬深深朝他一拜。 興許是大雨的緣故,連宮中的人煙都顯得稀少,一路走到皇帝的寢宮前,門口連守著的侍衛都沒有,只遠遠的有幾個太監在避雨。 謝長明推開門。 寢宮內殿大而空曠,四面掛了重重帷帳,點了上百盞火燭,比外面的天色要亮多了。 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坐在臺階上,穿了一身曳撒,看起來和城門口的侍衛沒什么差別,正無所事事地托著下巴。他聽到聲響,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進來的謝長明和陳旬,想了想,才認出來,活潑地笑了起來:“哦,是你,上次造反的那個,皇帝還沒殺了你嗎?” 又看了眼謝長明:“唔?這回找到靠山了是不是?” 謝長明走上前幾步,這人他沒見過,也不是程知也的那幾個徒弟之一,至少明面上沒這個人。也是,這種事,程知也怎么敢用在燕城中露過臉的人。 那年輕人站起身,拍了拍衣裳,輕巧地問謝長明:“你是哪來的?” 謝長明也沒著急:“麓林書院?!?/br> 年輕人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清秀的臉上露出怨毒的表情:“我知道,石犀就去了麓林書院,你認識他嗎?” 又笑了笑,很客氣地說:“認不認識都無所謂了,他已經死了,你馬上就會下去陪他?!?/br> 他拔劍而起,身法快到不可思議,挾劈山斷海之勢,但不是對著謝長明的喉嚨或是心臟,而是對著他的一條手臂。 謝長明意識到,這個人的劍鋒不是對著自己的喉嚨或是心臟——那些致命的地方,而是想砍下他的一條手臂。 他自以為得手,甚至偏頭對陳旬道:“總是要死的,為什么不死得干凈利落些?現在就不能輕松放過你了,到時候,我把你的四肢撕下來,一點一點——” 很悶的一聲“砰”,rou塊落地,是一條手臂。 即使戴滿了不動木,修為壓到不過元嬰,對面的人比他高出兩個大境界,謝長明出刀也比任何人都要快。 所以手臂不是他的。 那刀削斷骨頭的時候,謝長明微微松手,借力剖開剩下的皮rou,再重新提起,握緊。他用刀背抵住那人的脖子,逼著眼前的人跪倒在地,問:“你是誰?” 血流了一地。 那人才開始似乎是不可置信,一瞬的迷茫后,好像明白過來,又覺得痛,痛得難以忍受,只是哭,哭得很可憐,想要碰傷口,但又不敢碰,一句話也不說。 謝長明不擅長嚴刑拷問,能說出口的東西都記在神魂中。問不出來一定要知道的事,他會直接搜魂。 也許是不被重視的緣故,眼前這個叫白情的人,神魂上沒有禁制,但記憶卻極其混亂。 謝長明看到很多零亂的片段。白情本來是凡人出身,小的時候,全家因天災往外地逃難,途中他被像萬法門那般的妖門邪派挑中了,說是有緣法,要帶他去修仙。父母便感恩戴德地將他送給仙長,叮囑他日后修成了仙,要回來提攜他們一家人。沒料到是被送去做爐鼎。白情那時候年紀還小,不太懂事,只覺得痛苦,難以忍受,后來門派被正道發現,白情卻被程知也選中了。 不幸的是,他確實有修仙的根骨。 但白情已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樣修仙了。程知也像對待一把劍、一把刀那樣鍛煉他,他歷經折磨,修為是很高,卻活不了多久。而離開燕城,接下程知也叫他做的第一件事后,白情回到記憶中的故鄉,殺死了全部親人。在此之后,他懷著對成仙的憧憬,凡人的輕看,還有對程知也的孺慕之情,做了很多事,為了有趣,虐殺了很多人。他嫉妒并憎惡一般人,恨程知也那些明面上的徒弟。他曾在后院遇到過石犀一次,石犀問他是誰,怎么沒見過,他又害怕又討厭,一句話不敢說就跑了。 聽說石犀死掉的時候,白情很高興。 程知也只當他是一把稱手好用的刀,知道他與常人想法不同,偶爾也會哄一哄他。 但白情確實什么也不知道,刀不必知道主人的意圖,只要能殺人就夠了。 謝長明殺了他。 臨死之時,白情還在求饒,他的身體已經軟了,嗚咽著嘟囔:“……城主說會讓我成仙,我好想成仙啊?!?/br> 陳旬站在一旁:“不是說,要留證據?” 謝長明站起身,提起刀柄,刀刃上的血慢慢往下滴:“他活不了的。身上有禁制,到時候不僅會死,還會提醒對方,惹上麻煩?!?/br> 陳旬還記得白情,這個人,就像玩弄螞蟻一樣,將那些士兵、守衛、老臣,一點一點碾碎,將人逼瘋。 現在他卻死了,死得這么輕易。 謝長明半垂南風著眼,邁過成攤的血,低聲道:“主事的人不是他,最近修仙界也不安寧,程知也派他來,一是為了殺掉查到這里的人,二則是讓他在守不住的時候,將所有的東西都毀掉?!?/br> 但,沒有人能阻攔謝長明的刀。 繼續向前走的時候,陳旬說:“這么看來,你們所謂的修仙界,好像和這凡間,也沒什么差別?!?/br> 謝長明沒有回答。 不過都是人。 第159章 天性之惡 越往里走,內殿越發地安靜、昏暗,四周罩著重重帷帳,每一層都是輕而薄的紗,被燈光映著,在半空中動也不動,連墻壁上的影子也是靜止的。 像是深深地埋葬著什么。 謝長明停下來,抬起刀,撩開身前的帷帳。 里面的布置看起來像是皇帝的寢宮,卻沒有任何侍奉的人,正中央擺了一個香爐,裊裊地升著白煙,有很香甜的味道??登鬯谲浰?,平靜而安穩,懷里卻抱著個什么東西,軟軟的一團,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動靜,輕微地動了動。 陳旬頓在遠處,無聲地詢問。 主事的人躲藏在何處?難不成是康乾帝懷里的那個? 謝長明搖了搖頭,靜靜地看著燃燒的爐子:“那是一條普通的狗?!?/br> 而康乾帝卻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他的身上有珍貴法器的遮掩和護佑,這種東西難得一見。叢元是個半魔,母親是十二魔天的魔王,卻還是他父親教他用功法遮掩。行走人間,修為高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他與魔族的牽連。但康乾帝身上的古怪,一般人卻很難發現,謝長明的感官是異于常人的敏銳,他看得出康乾帝不是凡人,曾墮入過魔道,卻沒有任何修為。 謝長明大約能猜出來了。 他對陳旬說:“沒有別人?!?/br> 他的說話聲并不算低,驚醒了夢中人。 軟塌上的康乾帝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慢吞吞地起身。金紅色的綢緞搭在床沿上,他靠在床頭,頭發梳得整齊,面容并未如同大多數人想象中的丑惡,反而像個蒼白俊秀的青年人,沒有什么老態,看不出他已四十有余,只覺得他在生著什么需要休養的富貴病。 康乾帝看到來人是陳旬和一個修道的修士,心中覺得這修士倒是有幾分本事,能殺了外頭那個,但也不打緊,依舊輕慢地笑了笑,他懷里抱了一只漂亮的獅子狗,逗弄著那條小狗:“你的先生來了,開不開心?” 陳旬只以為他在作踐自己,不以為意。 謝長明走上前,將沾血的刀收進鞘中,并不著急,只是說:“不是程知也找上你,而是你找上程知也?!?/br> 康乾帝驚訝地“咦”了一聲,摸了摸懷中小狗的腦袋,他的行為舉止也和年輕人的沒什么區別,稱贊道:“你好聰明。二十年來,朕遇到過六七個修仙的人,有的是探望親族,發現家里人死完了,尋著血緣的蹤跡,查出不對;有的是途經此處,偶爾撞到;還有別的,朕都記不清了,但都讓朕交出幕后真兇。朕是人間帝王,萬民之主,難道殺這么點人,做這么點事,卻只有修仙的人配嗎?” 陳旬像是被人蒙頭敲了一棍子,終于如夢初醒,卻也痛得厲害,只喃喃道:“沒有別人,竟沒有別人……” 謝長明想起陳旬曾說過的話??登巯忍觳蛔?,若不是兄弟們為了爭奪皇位,廝殺成一片,也輪不到他做皇帝。 那般膽小、怯懦、體弱、不起眼的皇子,興許已經尋了很久的方士,收集了很多益壽延年的法子,但那些法子都要興師動眾,所以之前都做不成。意外當了皇帝后,終于可以做了。 無論是多么聳人聽聞,多么古怪血腥的法術,都可以試一試。 謝長明看著他,篤定道:“你以人為祭,自以為打開了通往仙途的門,沒料到門后不是你想的地方?!?/br> 那樣的陣法,獻上與己身等同的血rou,是墮魔時要做的交換。所以康乾帝沒有一絲修為,卻是魔修。 康乾帝愣了一下,大約是沒想到謝長明能猜到這件事。 謝長明慢條斯理道:“你是凡人,誤入魔界,本來活不了一時半刻,要么在冰天雪地中凍死,要么被烈火燒成灰燼,更有可能是被吃掉。但你沒有,你完好無損地從魔界回來,沒有人發現你已經不是凡人?!?/br> 他頓了頓,并不講明,似乎只是猜測:“有人,或不是人的東西救了你,你愿意為它建血池,獻上人命,換取長生?!?/br> 那人不是程知也,程知也不過是受命保護康乾帝。當然,他或許從這件事中得到了啟示,發現引誘人間的帝王才是最方便的法子,但康乾帝不是被引誘的那個。 二十年以來,康乾帝頭一回感到如坐針氈。他被人看透,猜明,卻不能回答。 謝長明又走近了些,與康乾帝不過咫尺距離,他問道:“是長生嗎?” 康乾帝抬起頭,他的眼睛露出本來的顏色,露出屬于每一個魔修,每一個墮魔的血色眼瞳,咬牙切齒道:“長生怎么了!你們這些修仙的人,不也是為了長生?!朕不能修仙,就不能長生了嗎?!” 陳旬已忍不住怒罵道:“你的所求?與虎謀皮,出賣幾十萬、上百萬人的命,殺了太子,你畜生不如!” 康乾帝聞言竟笑了笑,像一個重病陰郁的青年人,自顧自道:“太傅,你有仁心壯志,現在還剩什么?朕是萬民之主,太子的父親,他們的性命,本來就是朕給的,現在拿走又如何?” 他對近在眼前的謝長明毫不畏懼,有恃無恐道:“你是個聰明人,也修仙,殺得了程知也的狗,想必修為也不錯,不如跟了我,我可以助你飛升?!?/br> 謝長明垂著眼,打量眼前這個人。就如同陳旬所言,他真的很聰明。先天不足,所以之前沒想過爭奪皇位,只想當個閑散王爺。等兄弟們都敗了,卻毫不手軟。 沒有人刻意引誘他,是他自己嘗試不知多少遍,搭出毫無修為的凡人幾乎不可能做成的,去往魔界的通道。也由于他的聰明、殘忍,他才被看重。他看不上程知也,哪怕程知也揮揮手,他就會灰飛煙滅,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無可替代,程知也不可能對他做什么。 康乾帝有種通曉人世的惡,別的修行之人可以變成他的模樣,穿上他的衣服,假冒他的名字,卻沒人能像他這樣,用那么多的手段豢養大元的臣民,在二十年間,源源不斷地提供那么多條人命,也還在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