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54節
盛流玉閉著眼,想著怎么用光影、風聲、人的痕跡,制造更真實的幻境。 貓窩在窗臺上睡覺。 忽然,有一個孩童的聲音說:“殿下!殿下!” 盛流玉一怔,他竟然沒留意到,房間里什么時候多了個人。 他轉過身,睜開眼,圓桌旁的凳子上,坐了個面容可怖的娃娃。 或者說,多了個什么東西。 它一見盛流玉,立刻活潑起來,更甜蜜地叫他:“殿下!有您的信!” 盛流玉站起身,走了過去。 它是個木頭做的人偶,大約有半人高,有點類似盛流玉在人間見過的年畫里送福的小孩子,但并不是憨態可掬的,而是大頭,圓腹,四肢短而粗,像又不像,只覺得很古怪。 它周身并無靈力,像是純粹的木頭,內里有精巧的機關,所以能如此靈活,還能發出聲音。 盛流玉沒見過這種東西,只覺得很丑,看了一會,也沒問,只是慢吞吞地拿出翠沉山,弓挽到一半,那木偶便哇哇大哭起來。 只是沒有眼淚。 它說:“小奴名叫青蚨,是主人派小奴來給您送信的?!?/br> 貓被這怪東西哭醒了,嚇了一跳,可能是看它太丑,一副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 青蚨一邊哭,一邊張開嘴,本來不過普通大小的嘴瞬間錯位拆開,自眉眼以下,脖頸往上,完完全全成了一個黑黢黢的洞,看不到底,里面像是一個轉動的旋渦,有很輕微的靈力波動。 過了一會,從旋渦中吐出一封信來。 青蚨喜笑顏開,笑聲瘆人,配上一張黑洞洞的臉,只有難以形容的恐怖:“殿下,您的信!” 這本來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仙船上有上百侍衛,在船中穿行的侍女,修為也絕不低,更何況還有值守的長老,盛流玉的感官更加敏銳,這么個東西,怎么進來的? 他問:“你是什么?” 青蚨的嘴在下一瞬合上,漆黑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它渾身上下,每一個機關都很精巧,似乎它的主人不是不能把它造得盡善盡美,而是出于某種趣味,刻意將青蚨做成這個樣子。 它開懷大笑起來,眼里閃著古怪的光:“殿下,殿下,能為您送信,小奴真的三生有幸!別的兄弟姐妹,都沒有這樣的美差呢!” 頓了頓,才反應過來,要回答盛流玉的問題,老老實實道:“我是主人的青蚨,有人托主人將信送給您,嗯,這樁生意很重要,主人就派我來啦!” 它說話顛來倒去,又拍著手,令人很難理解。 盛流玉在思考,嘗試與它交涉,是不是一個錯誤。 青蚨嘰嘰喳喳:“殿下,您不看信嗎!很重要的信,主人說,這樁交易的傭金豐厚無比,他才答應的呢?!?/br> 盛流玉這樣的性格,注定是不可能碰從別的什么嘴里拿出來的東西的,手指輕輕一點,那封信就浮到半空中,但還是沒拆,又問:“你主人是誰?” 貓似乎下定決心,不能再讓主人和這個怪東西共處一室,要有靈寵的樣子,奮不顧身地撲了上來,卻被無形的陣法彈開。 再試,再彈。 它叫得撕心裂肺,想要提醒主人,盛流玉似乎也沒有聽到。 青蚨道:“我的主人是錦衣閣閣主,他叫……” 又很害怕似的壓低了嗓音:“……叫照世明,不能讓主人聽到我叫他的名字,會挨打的!” 盛流玉不知道這個人。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繼續問:“這封信從哪來的?” 青蚨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我來之前,主人說,殿下是神鳥,與別的人不同。信的來源本來該是秘密的,做生意,本來最應該講究信譽。但殿下要問,就該告訴殿下?!?/br> 盛流玉只是聽它說,沒有把它的話當真。 就像,他知道這只是個木偶,不是活著的東西,所以背后有人在cao縱它。 青蚨嘆了口氣,很隱秘似的說:“十八年前,有人交給主人一封信,定下今時今日,將那封信交給您?!?/br> 它的聲音那樣小,像是真的在講一個不能公之于眾的秘密,又猛然跳上桌子,三兩步跑到盛流玉面前,露出一個笑來。 應該將那個表情稱作“笑”,它很急切地問:“主人好想知道那個人是誰,殿下呢,殿下知道嗎?” 盛流玉沒有理會它。 他本能地覺得,這封信或許與他的身世有關,十八年前,是他破殼而出的時間。 盛流玉想了一會,決定拆開這封信。猶豫的時候,也不是不想面對現實,而是覺得,隨便的一個人,隨便的一封信,不知道真假的消息,看了或許只會令心神迷惑。 而現在決定拆開則是因為,盛流玉不覺得自己那么容易被欺騙。 之前的十八年里,大多數時間,小長明鳥沒有視覺,沒有聽覺,無人陪伴,所學之事,皆是摸索而成。即便身為神鳥,但與一般健康美滿的人相比,日子過得算不得開心愉快。但或許是天性,他擅長獨處,能忍受寂寞,不會向不值得的人付出感情,所以雖然不快樂,但承受的痛苦也并不算多。 他很想要而沒有得到的,只有謝長明一個。 但也只是曾經,不是現在。 盛流玉的人生算得上順遂,沒有失去,沒有經歷過深刻的痛苦,所以可以如此自視甚高。 直到他打開這封信。 沒有證據,聽起來天方夜譚的事也會不自覺地信,是因為太在意,以至于害怕傷害。 原來他的心并非如磐石,可以如此輕易地動搖。 第155章 俗世種種 諾大空曠的內殿,靜到近乎死寂。 青蚨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還在嘟嘟囔囔,做出很可愛的模樣仰頭看著盛流玉:“殿下,信中寫了什么?世上無人知曉殿下的母親是誰,會不會是殿下久別的親人!” 盛流玉背光站著,他依舊只是看,拿著信紙的手卻不由地攥緊了。 青蚨自顧自道:“好感動好感動,十八年前保留至今的信,可以讓小奴看看嗎!小奴不會告訴主人的!” 過了一會,盛流玉似乎是看完了信,他低下頭,輕聲問:“照世明,這么多年,你試過無數次怎么打開這封信吧?!?/br> 照世明是個商人,但并不誠信,反而會想方設法鉆交易時的漏洞,得到更多。 一封寄給十八年后的小長明鳥的信,他太想知道里面寫了什么了。 看起來,這不過是一封簡單的信,沒有任何防護,但上面有一道禁咒。只有達成施法者的條件,才能打開。強行要看,也不是不行,但修為一定要比寫信之人高出兩個大境界才行。 這是不可能,除非是陸地神仙才可一試。 青蚨夸張的表情有片刻的停頓,但很快恢復,湊過去,生氣道:“怎么會!主人是最好的錦衣閣閣主,會竭力完成每一位雇主的要求,你怎么能侮辱主人!” 盛流玉半垂著眼,神色淡而冷,看不出與方才有什么不同,好像只是厭倦了聒噪的青蚨,懨懨道:“信都送到了,還不走?” 那封信,他還握在手中,沒有一刻的松懈。 青蚨堆起笑,木頭制的腦袋搖搖晃晃,很歡喜道:“殿下,主人告訴我,若是殿下有任何生意要托他幫忙,無論是什么,主人一定義不容辭?!?/br> 說完,它從肚子中拿出一枚沾血的銅錢,扔在桌上,清脆的一聲。 盛流玉沒再說話。 青蚨跳下桌子,滑稽地向船舷邊的窗戶飛快跑去,路過胖貓時,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像是有什么刻骨的仇恨,想要將貓生吞活剝,臨走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好想做殿下的貓,狗也可以。但小奴現在要回主人身邊了?!?/br> 貓氣的渾身發抖,世上怎么能有這么不要臉的丑東西! 沒了看不見的陣法,它三兩步跳到主人身邊,想要湊過來看一眼信上寫了什么。雖然它討厭謝長明,但總得記住些證據,再狠狠痛謝長明打小報告,教訓那些讓主人不開心的東西。 信紙卻被折起。什么都沒能看到。 貓仰起頭,圓圓的眼睛看著他。 主人的臉好白,比它的毛還要白,像冬天積在花上的雪,看起來那么冰。 是太冷了嗎? 貓偶爾也有乖巧的時候,想要用厚實的毛皮溫暖主人。 盛流玉走到另一邊。那是一方小案,上面擱著一盞金屏燈籠,制作得很精巧,不然也不配擺在小長明鳥的內殿中。里面有光時,外面的燈罩便會緩慢地轉動,畫屏上的云霧飄渺流動,翠色群山掩映,燈火重重,跳躍的燭火宛如將要飛升的水袖仙子一般搖搖曳曳。盛流玉還算喜歡,偶爾擺弄來玩,還借此隨手編了個幻術騙貓。貓的本能是追逐閃著光、鮮亮的東西,盛流玉便用燈盞逗它,但有時燭火是假的,有時流動的畫屏是假的,真假難辨,上一刻是虛,下一刻為實,盛流玉的幻術爐火純青,騙一只傻貓綽綽有余。 貓經常撲了個空,才意識到被騙,氣的跳腳。 很難得的,此時的貓希望被騙。 它想看到主人對自己招手,他們可以一起玩。 但是沒有。 盛流玉只是拿起燈罩,露出里面的大半截蠟燭。他俯下身,指尖輕輕一碰,燭芯的火一簇而起。 他抬了下手,那張很薄的紙似乎有千鈞重,又勉力試了第二次,才將信紙舉到燭火上。 不知信紙是什么材質,一遇火便燒的厲害,燃燒的火撲面而來,盛流玉感覺到guntang的熱度,像是要將他也點燃了。 在那一瞬間,盛流玉想起從前做過的夢。 不算很久,不是什么好夢,忘的很快。 現在想想,當時的驚心與難過,都不是假的。 那個人說的是,“你的人生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br> 醒來后不久,謝長明傾家蕩產,送他舉世無雙的翠沉山,他便覺得夢果然是不可信的。 但此時此刻,終究還未有好事發生。就像夢醒后握住那支滴著燭淚的燈,他也愿被這烈火燒,疼痛讓他清醒。 不必將一個虛無縹緲的夢當真,也不必相信一封沒有根據的信。 從前的路是明的,今后也會是。 感覺到疼的時候,盛流玉很想謝長明,小鳥會本能地依戀能保護自己的人。 尋常的火傷不了盛流玉,但一旁的貓已經被嚇得半死,一邊想要把主人從火力撈出來,一邊覺得自己可能是要被謝長明打死了。 幸好,盛流玉已經清醒,他直起身,瞥了一眼哆哆嗦嗦的貓,一揮手,那些燒完灰燼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船又行了幾個時辰。盛流玉以往并不與人聊天,緣因對旁人沒有興趣牽扯,也不對他們有所寄托,今日突然來了興致,說是無聊,找個腦子靈活的陪他下棋,打發時間。 外面的風大,太陽又曬,盛流玉撐著傘,看了一圈,挑了個看起來穩重些的。 那侍衛卸了法器,喜上眉梢,跟隨盛流玉去了前殿。 盛流玉的棋是和謝長明學的,也只同謝長明下過,學的似乎不怎么樣,下的也不好,時?;谄?,老師哄著他,大多時候都當沒看到,這樣才能輸贏對半。長久下來,盛流玉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但沒想過要別人讓自己,技不如人,輸了便也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