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29節
那雙眼眸是太陽的顏色,過于接近神,所以顯得冰冷疏離,很少能容納下別的柔軟的、壓抑不住的感情。 小長明鳥也是那樣的,只是眼里盛著一個人的影子,會在燈火里搖搖晃晃,好像在說,“等你回來?!?/br> 喝完半杯冷茶,謝長明起身往外走去。 他推開門,心頭忽然一震,在門檻前頓了頓。 許先生問:“怎么了?” 謝長明抬眼望了天,此時應當正值黃昏,他搖了下頭:“沒什么?!?/br> 回到深淵后,陳清野見到謝長明,又走了過來,嘗試和他搭話:“謝道友的刀好快,敢問師從何處?” 謝長明一直刻意扮演的沉默寡言,聞言只是道:“云洲的小門小派,早已覆滅了?!?/br> 陳清野像是信了,只是道:“謝道友何必如此謙虛。不過既然門派覆滅,你又讀了三年書,就沒想過日后要去何處?” 謝長明慢吞吞地擦刀:“沒想過那么遠的事?!?/br> 陳清野笑了幾聲:“我們燕城可是個好去處,謝兄若是來了,我作為東道主,必然要好好招待,向師父引薦你?!?/br> 謝長明似乎對這些都不太感興趣,收了刀,瞥了陳清野一眼:“那也是以后的事了?!?/br> 又添了一句:“天快黑了?!?/br> 餓鬼又要來了。 陳清野有一瞬的驚慌。他這幾日說的好聽,是抗擊餓鬼,實則一直在后面渾水摸魚,沒做什么事。 謝長明不再看他,重新抽刀,不疾不徐地朝深淵裂痕處走去,天際的最后一道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麓林書院的事發生的很安靜,解決的也很迅速,除了書院里的修行的弟子們,少海城里的人也頂多察覺到籠罩著書院的薄薄金光忽然消失了一瞬,卻又很快恢復。但這些都是仙家的事,他們無從得知。而深淵遠在萬里之外,即使是送信,若不是緊急事件,再快的信鴿也是幾日后才到。 而此時地閻羅雖然離開,卻依舊牢牢禁錮著書院里的每個人,讓他們不能動用靈力,甚至書院外的陣法也不是護山大陣,而是用了障眼法,阻隔與外界交流的結界。 深淵又沸騰了幾日,結界終于破了,在營地里休息的許先生也收到了消息。 他一看到盛流玉被擄的消息,一刻也沒敢耽誤,徑直朝深淵去了。 此時是正午時分。昨夜的餓鬼剛剿滅完,營地與深淵的路上有零零散散的人往回走,其中卻沒有謝長明。 深淵周圍靈氣稀薄,本就比別處見面,何況即使是修仙之人也需要休息,在前線作戰之人總是要輪換的,謝長明卻不分白晝黑夜地留在那,只偶爾回去一趟。 許先生往前找了許久,終于看到了謝長明。 深淵周圍全是焦土巖石,寸草不生,謝長明將刀鞘插在巖石中,斜斜地倚在上頭,左手撐著刀,正閉著眼休息。 謝長明已經換了數把刀了。 一把鈍了,一把被鬼母的牙齒崩斷,一把太脆,刀刃滿是缺口。 這是第四把。 許先生走了過去,沒碰他,只是輕聲道:“書院出事了?!?/br> “小長明鳥被人擄走了?!?/br> 謝長明難得有這么困倦的時候,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離開深淵,身體里每一根經脈的靈力幾乎都被壓榨到了極致,此時眉眼輕輕閉著,重到抬不起來,只隱約聽到小長明鳥幾個字。 他勉強睜開眼,問道:“怎么了?” 許先生深吸一口氣:“你的小長明鳥被魔族擄走了?!?/br> 謝長明方才還困倦得厲害,這句話像是刺在他心口的一刀,幾乎令他開腸破肚,疼的立刻清醒過來,渾身顫了一下,連手中的刀都沒握住,驟然松開,又依憑本能地撈了回來,握住的卻是刀刃。 才拿出不久的刀鋒鋒利得驚人,加上謝長明換刀換的煩了,找煉器師買了一把好刀,非尋常凡刃可比。甫一握緊,刀刃便割破皮膚,橫貫掌心的傷口深可見骨,金色的血幾乎在一瞬間噴涌出來。 許先生的眼前一晃,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物,又似乎什么都沒看到,立刻就忘了。 謝長明嘖了一聲,嫌麻煩似的,低頭咬住刀柄,隨意撕了一片衣角當作繃帶,沒在乎上面被餓鬼的涎液滴落過,已經是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用另一只手將傷口緊緊包裹起來。實則布條上覆了一層他自己的靈力,能將血暫時阻隔在里頭,不讓面前的許先生發現什么端倪。 許先生確實沒再看到血,只是看到謝長明深沉陰郁的眼神,像是比餓鬼還要冷厲可怕。 他勸道:“魔族的事,你雖著急,可小長明鳥現在估計身處魔界,該如何營救也需從長計議,不能太過著急?!?/br> 謝長明沒有說話。 實際上他的思維變得很緩慢,在此時此刻只能理解小長明鳥被擄的訊息,不能接受更多的了。 他一時不知該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想著自己的鳥又丟了。 從深淵到書院隔了兩大洲,茫茫的山河湖海,他媽的有幾萬里那么遠。 即使是一刻不斷的御氣飛行,一天一夜也難以到達。 謝長明半垂著眼,將布條扎好,松開嘴,白刃閃著刀光,直直地往下墜。他用受傷的那只手接住刀柄,想著書院里什么能夠作為連同兩地陣法的媒介。 實際上兩地隔得太遙遠了,沒有什么物什能當作媒介,容納跨越這樣距離所要承受的壓力。 謝長明有點后悔了。 他幾乎從不會后悔,因為后悔是沒有用的東西,什么也做不到。 可謝長明人生中難得的幾次后悔全是因為盛流玉。 即使是赴死,謝長明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錯了才導致這樣的結果。他的兩次赴死最后都是心甘情愿,沒人能逼著他死,而只有在小長明鳥身上他有后悔,有不足,有缺漏,永遠做不到圓滿。 因為小長明鳥是謝長明唯一想要保護的。 盛流玉不小心折了一根羽毛,都是飼主沒有照料好,何況此時是丟了。 謝長明想著,自己見過小長明鳥抽骨的情形,也該學學他的,放一根自己的骨頭在他的鳥身邊,借助渡劫期的修為,興許此時勉強能用。 許先生看著謝長明提著刀,連刀鞘都沒拔,徑直往前走,又忽然停了下來,從芥子中拿出一樣東西,他沒看清那是什么,只瞧見謝長明在轉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第122章 四方城 謝長明回到麓林書院的時候正值午后,春末的天,山上淅淅瀝瀝的下著雨。 屋子里是空的,帷帳散著,被子隨意地鋪在床上,小長明鳥是很嬌氣的,不會收拾這些。不遠處的柜子上擺了半碟松子,旁邊有幾枚梅子糖,就像主人才離開不久。窗卻半掩著,雨水將桌角的一方澆得透濕。 謝長明隨手拈了一個松子放進嘴里,已經受潮不脆了,很難吃。 他卻慢慢地將松子嚼碎,咽下去,推開門,往外走去。 院子里大多數的屋子都是空的,只有一個周小羅。 謝長明問她:“他們去哪了?” 周小羅正趴在桌子上發呆,被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看到是謝長明。 謝長明又問了她一遍。 周小羅被降臨多年,雖然如今與另一個神魂分離了,卻殘余了許多影響,似乎心智未開,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什么都不太明白,人人做事都只憑小動物般的本能。 朗月院的幾個人,她是最熟識的了。陳意白經常和阮流霞吵架,形狀可怖,周小羅卻還敢與阮流霞一起配合捉弄他,卻有點害怕平日里都不動聲色的謝長明。 今日的謝長明似乎一如往常,又格外讓她害怕。 周小羅不敢看他,囁嚅道:“他們,他們有事去了,說要守住山門,各個關口,不能,不能再讓魔族有機可乘?!?/br> 謝長明站在她面前,指節扣了一下桌子,很輕的一聲:“那你用玉牌聯絡陳意白,他現在在哪?” 他是用任意符回來的,走的太急,玉牌還丟在深淵附近。 魔界不算難去,他要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書院的信是急轉去的,能寫下的字不多,只說大陣已破,山門大開,長明鳥以一己之身換下全城百姓的安危,被擄去了魔界,再無多言。 周小羅迅速發了條消息,陳意白回的很快。 不到半刻鐘,陳意白還在納悶周小羅忽然問這些是做什么,就見謝長明出現在自己面前。 “你,你怎么回來了?” 信才送出去不到半日,謝長明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回得來。 雨還未停,謝長明沒撐傘,渾身上下都被澆透了,沒有回答陳意白的問題,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們去了當時的那間教室。 如今這里是空的,屋子里沒有一個人,甚至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因為當時小長明鳥是毫無反抗地跟那只黑貓走的。 陳意白低聲道:“那時,護山大陣忽然破了,魔界的濃霧彌漫,似乎還有別的禁咒,我們都動彈不得。有只黑貓忽然出現,它同長明鳥說了幾句話,有的聽清了,有的似乎是刻意不叫我們聽見。但是……” 謝長明走到盛流玉的座位旁,聽到陳意白的話頓了頓,似乎難以為繼,嗓音干澀道:“那只黑貓以全城百姓的性命威脅長明鳥,他就同那只黑貓走了……臨走之前,在桌案上留了兩句話?!?/br> 當日那枝桃花依舊擺在桌上,只是早開敗了,枯萎的花瓣一見著風,就從干癟的枝頭墜了下來,混著雨水,從謝長明的手背上滑了下去,輕飄飄的,像是盛流玉最后留下的一點些微的痕跡。 桌面上刻了兩行字。 一行是劃掉的——“別告訴謝長明?!?/br> 下面寫著——“等小重山的人來了再告訴他?!?/br> 謝長明伸出手,指尖抵在桌面,將那幾個字反反復復撫摸了好幾遍,很溫柔似的,只是看不清神色,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陳意白看著他,無端地打了個寒戰。 謝長明有很多秘密,陳意白不知道他的修為有多高深,怎么在半日內橫越上萬里路,也不懂他怎么能隨手布下陣法。 就像他同樣不明白小長明鳥對謝長明意味著什么。 謝長明的手上纏著繃帶,將佛珠也一同包裹在其中,金色的血終于將靈力消磨殆盡,如同涌出的巖漿,于一瞬間將不動木吞沒。 世間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皆可被謝長明的血消融。 除了他自己。 謝長明漫不經心地握住掌心的傷口,重新將流動的血液禁錮住,問道:“那只黑貓是不是有一金一紅的異色瞳孔?” 忽然有人推開門,連傘都沒來得及收,傾盡一室的雨,撲了進來。 是叢元。 他問道:“你是要去魔界救長明鳥嗎?” 沒等人回答,叢元就鼓足勇氣,不允許自己有半點后悔,直接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從小生活在魔界,對那里還算熟,就算是認路,也總有點用處。而且我母親,也是大魔,興許我能向她求救?!?/br> 陳意白聽的目瞪口呆,他想不明白,叢元怎么又和魔界扯上關聯。 叢元笑的很勉強,有點費力道:“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我是個半魔,隱姓埋名在這里上學。真的很對不起?!?/br> 書院里的很多人都仇視魔族,并不把半人半魔的人當作是人。因為他們絕大多數是人類女子被魔族jianyin生下的孩子,是罪孽的產物。而叢元則不同,他的母親是魔族,父親則是人間的一名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