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14節
盛流玉想要同陳意白爭辯,卻見謝長明偏過頭,看向這邊,嘴唇微張。 他說的是:“回去?!?/br> 盛流玉沒打算聽話。 窗戶自動合上了。 盛流玉重新支開窗,從一道縫隙往外看去,謝長明不再同陳意白說話了,只有一道遠去的背影,漸行漸遠,逐漸消失。 他撐著下巴,后背肩胛骨微微凸起,慢慢地伏在窗臺上。 從青臨峰到山門前也費了大半個時辰。 謝長明湊巧同石犀撞見。 他看得出來,石犀已是化神境界了,在整個書院的同齡人中已是無人能出其右。 石犀也看到了謝長明,微微一拱手。 謝長明瞥了他一眼。 石犀并沒有眾人想象中的春風得意,反而眉頭緊鎖,還沒有當日見面的痛快瀟灑,反而像是被什么東西沉甸甸地壓著。 謝長明問了一句:“你要去何處?” 石犀似乎并不想答,片刻后才道:“修行上有些難明之處,想要回師門一趟?!?/br> 石犀的師父是程知也。 謝長明沒多說什么,兩人在山門處告別,山高水長,明年的折枝會再見。 秦籍的那位大舅子名叫書照影,至于其身世來歷,那只綠尾鳥一概不知,只知道秦籍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盡快找到他,找到后不必聽他多言,立刻斬下他的頭,帶回去即可。 不知是秦籍的人手太少,還是書照影確實會躲,秦籍找了許多年,才終于在前些時候尋到了些許蛛絲馬跡,還未來得及深追,就被謝長明發現,提前叫人找到了書照影的藏身之處。 那只是一個大致的方位,為了防止打草驚蛇,謝長明也親自來找了。 這樣尋了三四天,終于確定了他具體身在何處。 而盛流玉也已經孤身在朗月院里待了這么多天了。 朗月院的房間很小,兩個人住顯得擁擠,一個人又很空曠。 臨走之時,謝長明布了陣法,屋子的門只能從里往外地推開,盛流玉在里面做什么都不會被發現,即使陳意白好奇也不可能進來打擾。 盛流玉沉默地吃飯,看書,一個人下棋,沒有下雪的晴天,他也不太想出門。 他偶爾會想起謝長明臨走時說過的話。 那句很矛盾的話。 在凡人的一生中,很多人會對另一個人說永遠,聽起來像是海誓山盟,實則很容易反悔。 因為他們的一生太過短暫,反悔所付出的代價又不是很大。 而修仙之人不會這樣,但凡涉及永遠的誓言,都是很鄭重的承諾,是對著道心立下的誓言,如若反悔,道心一定會有異,在修仙之路上平添阻礙。 盛流玉以為以謝長明這樣的性格,一輩子也不會說出“永遠”。 他卻很輕易地那么承諾了。 盛流玉的不開心如謝長明所想的那樣少,可開心也很少,遇到謝長明后才變多,且每一次都和他有關。 兩相比較下,比起不開心,盛流玉賺到的快樂可能比較多。 這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其實不是這樣的。 鳥的天性是追求天空、高樹、自由和溫暖,討厭一切能感受到痛苦的事物和過分強烈的羈絆,因為會影響它們的遠飛。 可盛流玉已經不是這樣的鳥了,他違背了本能。 即使是不高興,甚至痛苦更多,盛流玉也會希望每日都能與謝長明重逢。 他對任何一棵樹都不再有興趣,只想停留在有謝長明的地方,唯一想要落足的地方是謝長明的肩頭。 這是沒辦法的事,對于盛流玉而言,只要能與謝長明相遇,一切都是值得的,所有違背了的本能都被融化,都在無言中消失。 他從很久前就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樣,即使他認識的人不多,朋友很少,也本能地明白這樣的感情似乎與友情不太一樣,與知己無關。 就像石犀對謝長明說話時,盛流玉的心跳有一瞬的停擺。 謝長明以為他沒有聽到。 盛流玉是長明鳥,耳朵是不太靈敏,但在集中注意力的時候,他也能聽到石犀所說的話。 每一句。 那個人說“道侶”,說“追求”,說許多似是而非的話,在盛流玉這里一開始全都是模糊的概念,然后逐漸變得清晰。 每在心中重復一個詞語,盛流玉的心都會微微一顫。 道侶關系是在修仙之路上唯一可以談得上“永遠”的關系。 謝長明是這么想的嗎? 他不知道。 因為當時謝長明是背對著他坐下的,盛流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什么都沒有回答。 他想知道。 很想很想知道。 第109章 百歲鳥 謝長明在郁寧鎮待了好幾天了。 這是云洲的一個小鎮,地處兩國交界,偏遠至極,冬冷夏熱,風沙、大雪連年不斷,方圓數十里也只有這么個小鎮子,這里也是兩國通商的必經之路,正是由于此,雖然氣候惡劣,小鎮上的人口不多,來往的人反而很多。 客棧的生意很好,跑商的人都是苦出生,歇腳不愿意花太多錢,大多訂普通的屋子??蜅V挥幸婚g上房,謝長明訂了,說是上房,其實環境也很糟糕,窗臺上堆了厚厚一層黃沙,屋內灰塵很重,如果小長明鳥也跟來了肯定是住不慣的。 謝長明孤身住了三天。 這是第四天。 鎮子很小,周圍也沒有村落——能種的土地太少,能養活的人也不會多??蜅M獠贿h處是一家藥鋪,里面有兩個人,坐館的老大夫和他的孫子。 爺孫倆是三年前搬來的,老大夫身體不大好,給人看病都隔著竹簾,只能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而孫子則在外面招呼客人,負責拿藥,他看起來不過二十歲,說是有婚約,拒絕了好幾位大娘的好心介紹。 謝長明一眼便看出來,爺孫倆是一個人,都是書照影。 書照影不愧是有長明鳥血脈的人,別的不會,修為不行,幻術用得還不錯,只是與盛流玉的有天差地別,不能相比。 謝長明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對面擺了個小攤,那位楊大娘的紅豆餅做得很好,回去的時候可以給小長明鳥帶一些。 或許以后來云洲的時候可以和他同來,也讓小長明鳥知道什么是人間疾苦。 有人問謝長明在這兒做什么,他說是在等人,更準確地說是在等鳥。 不是等書照影自投羅網,而是等尋來的綠尾鳥。 小重山來的那些鳥明顯有古怪,搜魂的法子對他們不太好用,某些事似乎被下了禁咒,一觸即毀,找不到結果,只能讓他們自己說出來。書照影為人謹慎,藏了這么多年,躲人的功夫一流,想必也不會輕易松口,若是說得不如實,反倒更糟糕。 謝長明要讓他自己愿意開口。 入夜。 郁寧鎮的冬夜格外冷,天空出了滿月,冷白的月光落滿大地,一切格外冷清寂靜。 謝長明只是等著。 太陽剛一落山,書照影便關了藥鋪,回到后院中,院子里種滿了草藥,就像所有凡人的院落,尋不到絲毫靈力,也不會被發現這里住了一只靈獸。只有有人靠近屋舍,準備強行打開門時,靈力才會引爆門鎖,整個院落將會在一瞬間化為烏有,而屋內的人也會從地下通道逃離。 書照影很明白,最好的偽裝就是將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凡人,不那么有用的陣法不如不要用,用了反而會更容易被發現不對。 即使如此小心謹慎,他也很難逃過今日的圍堵。 夜深之時,十幾個人從天而降,團團圍住這座小院子。 他們事先用法寶將整個小鎮困住,天上地下,除了月光,連一片雪花都不能飛入。 為首之人道:“書照影,你躲了幾百年,也該死了?!?/br> 書照影并不想死,他躲了這么久,幾年就要變換一次行蹤,過得顛沛流離,過得不如一個普通的凡人,只是想活著而已。 可現在也在劫難逃。 書照影似乎是那種很弱小的鳥,在一群被秦籍用丹藥喂出來用來殺人的死士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今日。 幾道冷冽的刀光后,院子里充滿了鐵銹的腥味,那些長在冬日的藥草幾乎要被鮮血淹沒了,葉片上滴滴答答地滴著血。 書照影睜開眼,那些人,不,是那些尸體,全都悄無聲息地躺在遠處。 他們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就像方才的自己。書照影莫名地想。 他看到院子中央站了一個人,那人背對著月亮,刀尖的最后一滴血正好落下。 書照影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誰?” 那人將刀收回刀鞘:“謝長明。有事問你?!?/br> 謝長明走到他面前,輕松地擰開門鎖,沒有觸發那唯一的一個陣法,走進屋內。 書照影也跟了進去。 他的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血色,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他的心頭,此時此刻也沒有消失。 謝長明半垂著眼,也沒看他,只是漫不經心道:“這只是第一批?!?/br> 書照影很清楚,他能夠逃離小重山是因為那時很混亂,秦籍顧不上他,足夠他逃開很遠,秦籍再找他就很費功夫,而現在不同,綠尾鳥會像附骨之疽,追著他,直至殺死他,將他的尸體帶給秦籍。 書照影緊緊皺眉,他試圖使自己平靜:“你可以救我,是嗎?”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在幾天前就來了,是為了等他們來?” 謝長明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