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83節
扁舟一葉,浮空而上。 盛流玉坐在船頭,看著月亮升起的方向,問道:“現在去哪兒?” 謝長明調好風帆的方向:“去滄江盡頭,水流入海的地方?!?/br> 那里離這兒很遠,幾乎是一南一北,即使是乘船,也需要兩三日工夫。 謝長明走過來,坐到盛流玉的對面。 初春的夜晚溫度很低,云層之上的風也大,將盛流玉的長發吹得凌亂,散在肩頭,顯得他的臉頰格外瘦。 謝長明遷怒于那只辟黎,都是吃了一天,貓胖了一圈,鳥卻絲毫沒有變化。 盛流玉偏頭看著他,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情不佳,問:“怎么了?是擔心書院的事嗎?” 謝長明道:“不是,是——” 他的話頓在這里。 盛流玉有點疑惑:“嗯?” 謝長明道:“沒什么?!?/br> 過了片刻,在飄搖的小船上,盛流玉慢慢地閉上了眼,單薄的背搖晃了一下,要往后栽去,又被人接住。 可能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作為一只天性警惕的鳥,盛流玉沒有睡到天亮,而是在半夜醒來。 他睜開眼,看到的并不是深沉的黑色天空,而有些許月光。 船頭船尾之間,有個竹篾搭成的小棚子,里面擺了一方石桌,是用來飲酒作樂的,所以并不能擋風。 而此時棚子被披上了一件外衣,將風擋得嚴嚴實實。 盛流玉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躺在船板上,身下是不算柔軟的某人的身體。 他偏過頭,看到謝長明倚在棚邊,頭半垂著,看不清神色,似乎是閉著眼的,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衫,外衣消失后的去處很明顯。 而盛流玉被很妥帖地照顧著,他裹著那件很保暖的皮裘,枕在謝長明的膝蓋上,腦袋貼著他的下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 盛流玉聽過很多次,謝長明說他并不怕冷。 好像也不是假話。 可是去摸謝長明的手,卻是冰的。 很多時候,盛流玉會被謝長明說的假話騙過去。 有時候,他又可以無師自通地分辨真假。 來麓林書院之前,盛流玉只想一個人待著。他不想要別人發現他的秘密,可憐自己,也認為沒必要接觸世上的任何一個人。 因為長明鳥是獨居的,不需要陪伴的鳥。 第一次見到謝長明的時候,他就認定對方是書院里他最討厭的一個人。 后來這個討厭鬼發現了他的秘密,威脅他做了一件又一件事,對他很兇,又莫名其妙對他很好。 在許多的討厭之后,謝長明是他不想離開這個書院的最大理由。 真是奇怪。 在恢復視力和聽力之前,他以為謝長明會對每個人都那么壞。 實際上謝長明并不會搭理他們,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會說。 他又以為他會對每個人都這么好。 可謝長明不會對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或物友好寬容。 在被謝長明遮住眼睛的時候,他的心跳得很快。 在小長明鳥淺薄的認知中,交朋友大約不是這樣的。 乘著夜晚的浮舟,他們穿梭在云間,月亮近在咫尺,似乎一切虛幻都能成真,一切問題都能得到答案。 盛流玉仰起頭,用很輕的語調問:“謝長明,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為什么,要對他和別人不一樣? 謝長明可能睡著了,他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回答。 他想得到什么樣的答案呢? 盛流玉不知道。 盛流玉怔怔地想,也許謝長明說得也不全錯,他只是一只,一只小長明鳥。 很多事不明白,什么事也不知道。 盛流玉撐起身體,爬到謝長明的身側,將皮裘抱起來,一半披在謝長明的身上,兩個人都被裹得嚴嚴實實。 猶豫了很久,還是握住了謝長明的手。 只是想要這么做,于是便做了。 至于醒來時的解釋,有很多種,可以等到明天再想。 他也學著謝長明的姿勢,靠在棚壁上,又重新合上了眼。 呼吸漸沉。 謝長明睜開眼,沉默地看著身旁的盛流玉,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僅僅是看著。 過了片刻,他抬起手,將小長明鳥的腦袋輕輕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第076章 胖球 謝長明醒來時,天光未亮。 盛流玉睡在他的肩頭,軟軟地靠著,看起來很乖,但也只是睡著時短暫的假象。 腳邊的貓也醒了,伸了個懶腰,哈欠沒打出來,就被謝長明按住了嘴,叫不出來了。 貓很委屈,輕手輕腳地爬遠了,不理會這個壞人。 這里離太陽很近,天一亮,便不會再冷,陽光卻很刺眼。 貓被陽光刺到,覺得很討厭,換了個方向,把自己團成了個球,腦袋埋進肚子里,又睡了。 鳥在睡夢中也皺了眉,可是身為人身,卻沒有那么柔軟的身軀,不能團成一團。 于是,謝長明稍稍換了個角度。 昨夜擋風,今日遮光。 謝長明覺得自己這個飼主做得也算很妥當了。 盛流玉是在接近午時醒的。 謝長明看著他,剛醒來的時候,小長明鳥有點呆,略微仰頭,看到自己倚在別人的肩膀上,猝然退后了幾步,身體又往皮裘里埋了埋。 片刻后,他抿唇道:“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br> 謝長明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便宜好占,何況對方還是一只小鳥。 但他一貫喜歡逗鳥,于是順著盛流玉的話往下說:“那你怎么負責?” 盛流玉聞言微微蹙眉,歪著頭,用理直氣壯的語氣道:“你是肩膀酸了嗎?我不會揉,你要教我?!?/br> 謝長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你的意思是,我還要先幫你揉?” 小長明鳥似乎察覺到他話里諷刺的意思,正欲反唇相譏,卻聽謝長明輕飄飄地道:“算了,修仙之人,也不是很酸?!?/br> 接下來,盛流玉花費了很長時間用法術洗漱,又慢慢地梳理長發。 謝長明還沒有飼主的名頭,不能光明正大打理小長明鳥的羽毛,便在一旁準備早食。 他剝了十二個果子,堆在碟子上,推到盛流玉面前。 盛流玉撿了一個吃。 貓睡好了,在地上打了個滾,顛顛地跑到盛流玉的腳邊,也饞果子。 謝長明以為盛流玉會給它一個。 盛流玉看了小辟黎一眼,一口吞掉嘴里的果子,又找謝長明要了個沒剝殼的扔給了它。 辟黎并不是貓,只是長得像貓,胃口像豬,什么都吃。 他又漫不經心地解釋:“貓又不吃果子,它只是想玩?!?/br> 又是鳥言鳥語。 恰好,前世養過十七年小禿毛的謝長明是鳥語解讀專家。 謝小七是脾氣很壞,很自私的小鳥,在路上謝長明多看別的鳥一眼它都要把他的頭發撓亂。 當鳥的時候如此,當人也沒什么改變,現在脾氣也好不到哪兒去。謝長明剝了的果子就是他的,誰也不能給,自己養的貓也不行。 三年前,謝長明拒絕了一次當盛流玉臨時飼主的機會,為了保持一個飼主的忠貞和專一。 后來得知真相,很后悔??尚¢L明鳥是很驕傲的小鳥,只給人一次機會,過期不候,別人不給,他也不會再要,很少再去要求謝長明做什么。 現在的一番鳥言鳥語,又讓謝長明認為,在小長明鳥心中,自己已經很親近了,獲得飼主頭銜的進程也有了長足的進展。 想到這里,謝長明笑了笑,心情變得很好。 實際上在確定盛流玉是謝小七后,即使是在漫長的三年等待期間,他的心情也沒有很壞過。 待盛流玉慢條斯理地吃完果子,謝長明開始著手處理昨日未完的事了。 他將小辟黎撈到桌上,輕輕點了一下它的腦袋:“把昨日吃掉的夢吐出來?!?/br> 人在臨死時,會有一瞬的走馬燈,生平所見所聞都會記起,如同夢境,但也會很快消散。 小辟黎乖乖地吐出一個光團,慢慢飄落在云上,散開成一段舊影。 那都是過往的事,年幼時的挨餓,成親時的歡喜,生下周小羅時的欣喜若狂,以及最后臨死時的絕望。 很顯然,小辟黎的歲數太小,也不太頂用,捉到的夢都是些瑣碎的片段,沒有什么太有用的。 只有最后一段,周母的眼睛里映著山崘那個可怕的龐然大物,丈夫正在被它一口一口地吃掉,她很害怕,不能再忍受眼前這一幕,努力偏過頭,也只能看向另一面的地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