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79節
這件事至少能夠證明,那時的周小羅說了真話。 可真話不一定代表著是善意的。它可能只是想要混淆視聽,讓人誤以為它是無辜的,至少還處在混亂中,不會立刻就被斷定為死罪,還有掙扎的機會。 也有另一種可能,周小羅的確還在和外來的入侵者斗爭。 許先生道:“周小羅是個很膽小的小女孩,我和她每個月要見兩次,三年來,每月如此,也不算熟識。昨天我觀察了她一夜,總覺得也許她還有本來的意識?!?/br> 謝長明道:“你從前不是說,降臨是不可逆的,開始即是結束?!?/br> 許先生自嘲道:“也許正因為我不了解她,所以被表象所欺騙?!?/br>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天光未明,現在是最暗的時刻。 謝長明知道他有話要說。 許先生是個很謹慎的人,之前也有說過降臨的事,但或許是真假摻半,模糊了許多事,因為他并不完全信任謝長明。 許先生道:“除了三年前的一煎道人和周小羅,在此之前,我遇見的,能夠確定的有三個降臨者?!?/br> 他跳過了第一個人,直接說起了第二個。 “第二個是夷洲天何派的掌門人,天何派與魔道勾結,為禍人間,人人得而誅之。當時我也去了,那位掌門人恰好死在我的面前,我看到有兩縷交纏的神魂,其中一個迅速消散,只留下另一個。有人審問剩下的那個神魂,發現那只是一團無意識的靈識,什么也不知道。那人死后,我去查了他的生平,有詢問了他的許多弟子、同輩,隱約有些感應?!?/br> 應當是從這時開始,許先生開始調查這件事。 許先生咳嗽了幾聲,又平靜道:“后來,我又查了許多與魔族勾結,或是墜入魔道之人,總覺得是相似之處,卻也尋不到證據?!?/br> 謝長明道:“破綻只在死亡的那一瞬出現?留下原身的神魂而不完全吞噬的原因,大概是怕死后被人發現馬腳?!?/br> 許先生道:“你猜的不錯。而第三個人,是我認識的好友的妻子。他也是東洲人,我們同是修仙世家,自小熟識。后來我家出了意外,才漸漸斷了聯系。那時他家一門在外有三位城主,兩位掌門,家中有三位長老,加上族長,統共九個大乘期修士,可謂風頭無二。他是家中嫡子,天賦卓群,年少時被人認為是千年來最有可能突破大乘,達到渡劫期的人?!?/br> 他的話到這一頓,露出一絲很輕的笑,像是懷念:“這些都是我聽說的,他如何的天才,也都是后來在信中和我炫耀的。之后再與他聯系的時候,他已經與家中的侍女私奔,也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沒有修煉的天賦,再多的丹藥,再好的心法,也不過能修到金丹。所以他也立誓不再修煉,絕不成仙,寄情山水,最后同生共死。周圍人都以為他瘋了?!?/br> 謝長明沉默地聽著。 許先生繼續道:“他幾乎與修仙界的人全都斷絕了聯系,和妻子浪蕩人間,因此只與我書信往來,并不見面,如此倒也很好。直到幾年后,我收到他的一封信?!?/br> “他們有一只仙鶴,一頭凡間的白馬。忽然,白馬不再親近他的妻子,沒過多久,白馬就老死了。明明吃了那么多靈草仙丹,卻比普通的馬還要老得更快。他在信中說,‘每一時每一刻,眼前這個人都和從前沒有任何區別,可我知道,它不是她?!弥拮拥钠つ?,會做一樣的美味飯菜,他也沒辦法真的殺了妻子,因為除了他的感覺,沒有任何證據?!?/br> “他在信中的最后說,他覺得自己瘋了?!?/br> “外人覺得他瘋了的時候,他很清醒??梢磺腥绯r,他卻快要發瘋了?!?/br> 許先生低下頭,倚在墻上:“我收到信,立刻去找他,他的蹤跡卻飄渺難尋。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死于走火入魔,臨死前將自己一半血脈和全部修為都傳給了他的妻子。他們家的功法隱秘之處就在此,可以親人間互傳,也是家族長盛不衰的秘訣。他的妻子以遺孀的身份回到家中,有了大乘期的修為,又有了血脈,后來繼承了族長之位。你該知道他的妻子是誰了?!?/br> 謝長明淡淡道:“——云中一劍花夫人?!?/br> 至今為止,花家的當家人還是花夫人。 他皺了皺眉,意識到這件事的缺漏之處。 “它”為何不直接降臨花霽雪本人,而要降臨修為低微的花夫人,再用走火入魔為借口,讓花夫人得到修為。即使有了花家的血脈,以外人的身份得到族長之位,肯定比想象中要艱難很多。如果是花霽雪,想必會一切順利。 只有一個原因。 “它”無法降臨花霽雪。 謝長明道:“是有修為的限制嗎?” 許先生道:“霽雪那時才是合體期,而天何派掌門以有大乘期修為也被降臨,可見不是修為的緣故?!?/br> 謝長明稍加思索,又提出一個可能:“是內心動搖了嗎?” 若是趨向于邪惡,必會有邪惡會找上來。一煎道人便是如此。 許先生立刻道:“絕無可能?!?/br> 他的語氣極為激動,說完灌了一嘴冷風,又咳嗽了半晌。 過了一會,他的氣息終于逐漸平和,才低聲道:“第一個……你也能猜到。我的師兄,是決不會動搖的人?!?/br> 許先生的師兄,就是早已斷絕聯系的程知也。 謝長明覺得有點奇怪。以許先生的性子來說,能如此維護的人,想必十分親密,甚至親密到了一眼便能辨認出有異的程度??稍诔讨脖唤蹬R后,卻沒有殺掉他,讓他好好地活到了現在。 提到程知也,讓許先生這個病秧子心緒起伏過大,咳得沒完沒了,他輕聲道:“我從前以為,在被降臨的一瞬,結果就已注定,一切都無法改變??墒?,周小羅卻改變了我的看法?!?/br> 謝長明知道,許先生希望這不是一次失敗的降臨,而是降臨本身存在的缺陷,不是只會出現在周小羅身上的奇跡。 可從一開始,在周小羅身上發生的事就與其他人不同。 許先生輕輕笑了笑,似乎在向什么妥協,又似乎是懇求:“如果,如果降臨真的是可以改變的……是真是假,總要試試才知道?!?/br> 謝長明點了下頭,連他這樣的人,都不會戳破許先生的夢。 他沒有做不切實際的夢,卻一直在做不可能的事。 要在萬萬生靈中找到那只屬于自己的小鳥,他也找到了。 一陣風吹了過來,天上的云也散開了,晨光熹微,屋檐上的冰融化了一點,落下一滴水珠。 許先生又恢復了往常:“解鈴還須系鈴人,別人的降臨都是沒有來源的,周小羅卻不是。傳聞是她的父母求神拜佛,才有的神佛顯靈。但是當時卻沒能從她的父母口中問出什么,怕是有所隱瞞?,F在周小羅陷入絕境,他們也該說實話了。降臨之事不能為人所知,去凡間問他們的事只能托付給你?!?/br> 謝長明也沒打算推脫。 暫且不論周小羅也是他的朋友,和阮流霞更是熟識。降臨、深淵,以及他的多次重生,都難以尋到緣由,他本能地覺得這些事在冥冥之中是有關的。 不過,臨走之前,他還有別的事要做。 謝長明道:“對了,我聽說那只小辟黎被你拎走了?!?/br> 許先生道:“怎么了?那只小辟黎皮毛柔軟,性情乖巧,正適合在冬日暖手。我必不可能錯過?!?/br> 盛流玉并不理會他的話,還是要那只小辟黎。 許先生質問道:“你又不喜歡它,要來做什么?還有什么正經事要做不成?” 謝長明道:“給小長明鳥當寵物。讓他保持心情愉悅算不算?” 許先生憤怒了:“這算什么正經事!” 謝長明心平氣和道:“他心情愉悅,我就不用多哄他。此次下山,還能有空查一查那位程城主的事?!?/br> 小長明鳥心情愉悅,謝長明的心情也會愉悅,不僅愉悅,還會有閑心余空去做別的事,這是一環套一環的關系。 許先生:“……” 屈服了。 忽然,屋內傳來一些細微的響動。 是小長明鳥醒了,似乎是觀察了一圈周圍,見不到想看的人,又道:“謝長明,你又騙人!” 昨夜睡前,謝長明曾說會等他醒來,再一起去處理周小羅的事??尚褋砗髤s見不到人,小長明鳥又生氣被騙了。 可大約是才睡醒的緣故,即使是生氣的罵人聲,也是模糊而柔軟的,很可愛。 許先生不禁咋舌:“好嬌的小鳥,難怪你這么慣著他?!?/br> 謝長明正往窗邊走去,聞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許聽?!?/br> —————————————————————————————————————— 鳥:聽了感覺真可憐,窮人并不知道富鳥的人生是怎樣的(。 * 謝長明推開窗,他的身量很高,微微彎腰,才能透過窗戶看到屋子里更遠的,之前被遮擋住的地方。小長明鳥坐在床上,頭探了出來,溫暖的晨光落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是謝長明的影子。 盛流玉偏過頭,瞇了一下眼,看到窗外站著的謝長明。 他的金色眼瞳緩慢地眨了一下,像是融入了光,似乎需要一段用于辨認的時間。他又立刻從床上跳了下去,輕輕落在地面。他沒有穿鞋,露出一雙裸著的腳和一小截白且瘦的踝骨。 他往窗邊走去。 屋里很暖和,火爐里燒著最好的炭,地上鋪滿了厚實的毯子,所以謝長明沒有制止小長明鳥。 這些都是在盛流玉回來后布置的。 陳意白曾進來過一次,原來的寒窯冰窟如今模樣大變,他大肆批判了一番謝長明行事不端,不能堅守道心,若享受人間奢靡生活,修為怎么能繼續提高? 那時盛流玉坐在地毯上磨翡翠珠子,聽了陳意白的話也沒有生氣。 陳意白走后,盛流玉放下珠子,輕輕道:“真可憐。這算什么奢靡日子?” 當時謝長明正在喝茶,聞言嗆了口水。 若是從前,這樣的生活足以當謝小七的飼主??梢敻圾B的飼主,大約還需努力。 盛流玉走到窗戶邊,仰頭看著謝長明,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謝長明不動聲色地偏過身,擋住了光,也遮住了冷風和雪。 他俯下身,與盛流玉平視,解釋道:“剛剛許先生來了,說了周小羅的事,今日我要下山去找她的父母詢問當年的事?!?/br> 盛流玉悶悶的:“這樣啊……” 謝長明道:“另外,還從許先生那里討來了一只辟黎?!?/br> 盛流玉“唔”了一聲。 辟黎也不能使他高興。 謝長明笑了笑:“那小玩意已經被許先生要去了,討來是要代價的。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去做苦力,下山找人了?!?/br> 謝長明知道小長明鳥一貫記仇,又很要面子,從前就和許先生不對付。雖然肯定要同自己下山,卻決計不愿主動。 所以,他已經提前替他找好了下臺階的理由。 為許先生做事,盛流玉是很不情愿的。但這涉及人命,又討到了好處。最重要的,他本來就很想和謝長明一起出門。 盛流玉決定忍辱負重,勉為其難地點頭。 這次下山緊急且重要。半個時辰后,兩人已到了山門,臨走時,謝長明也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只被他捉回來的小辟黎。 小辟黎以為謝長明是它的新主人,想到謝長明的冷酷無情,很是傷心難過,渾身透著喪氣,奄奄一息,僵硬得宛若一只死貓。 謝長明拎著它的脖子,塞到盛流玉懷里。 盛流玉很少接觸活物,第一次抱貓,有點手忙腳亂,很小心地摸著辟黎柔軟的長毛,又問:“它怎么不睜眼?” 謝長明輕輕敲了它的小腦袋:“長明鳥盛流玉,你的新主人?!?/br> 說完,從芥子中拿出一艘巴掌大小的船,船一落地,驟然變化成十尺長的小舟,懸浮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