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28節
“不僅如此,還能布下這樣的陣法,這還得了?” “從前聽師兄們說,魔族覬覦人間久矣,也只能偷襲那些小門派,還要搶奪那些法寶。足見修真之道遠勝于魔修,我原也是這么想的??陕戳謺河斜姸啻蟪似谛奘渴刈o,昨日之事卻還是發生了,書院落了下風,差點真叫魔界得手……” 話停在這里不再往下說,卻已是有些喪氣了。 “即使是魔族狡詐,可,可就此事來看,我們竟遠不及他們了?!?/br> 阮流霞聽了,并未像往常怒斥他們不爭氣,反倒勸慰起來:“諸位道友不必灰心。魔界怎么可能遠勝修真界?這次的事,是他們與一位峰主里應外合,才瞞天過海?!?/br> 她有個做峰主的師叔,消息比旁人要靈通許多。 有人質疑:“真的嗎?” 阮流霞心平氣和道:“自然是真的?!?/br> 與她同住一個院子的眾人都很驚訝,眾所周知,阮流霞平日里要么是個冰美人,要么就是暴躁起來也不聽人解釋,直接把人捆起來。今日也能好好講話了,實屬稀罕。 謝長明究其緣由,猜測可能是放假的緣故。 但凡是個學生,無論成績好不好,努不努力學習,都會為了意料之外的假期感到快樂。 阮流霞繼續道:“這件事要從上始峰的峰主玉離真人說起。她的道侶修為高深,不慎被魔族暗害了,連尸骨都沒留下,但還有個遺腹子。玉離真人最疼愛這個孩子,沒料到上次出去歷練,竟也失蹤了,像是被魔族擄去了?!?/br> 陳意白雖然沒有個當峰主的師叔,可交友廣泛,消息也很靈通,聽到這里直接問:“既然玉離真人與魔族有血海深仇,怎么會與魔族勾結?” 阮流霞難得嘆了口氣,輕聲道:“沒料到,前不久,玉離真人的道侶竟又回來了,說是已投奔了魔族,孩子也在魔界,卻因為修為不足,魔氣纏身,命懸一線。只要玉離真人愿意助他們布下陣法,三十三天的魔頭就答應救回孩子,還可以讓他們一家三口在魔界團聚?!?/br> “這,一聽不就是謊話?哪有那么湊巧的事!” 阮流霞點了下頭:“我們外人看來,當然是假的??捎耠x真人對道侶和孩子思之如狂,加上那‘道侶’對從前之事所言絲毫不差,她便,便深陷其中了?!?/br> “呀!怎么能這樣!” 一旁的周小羅聚精會神地聽著,小小年紀也為玉離真人難過起來。 阮流霞也不忍再講下去,用手托著下巴,片刻后才開口:“上霖真人,也就是許先生,親自將那位起死回生的道侶留下的東西、說的謊話一一戳破。玉離真人難以接受,已自爆丹田而亡了?!?/br> 叢元怔怔道:“想必玉離真人的魂靈已去了岐山,與道侶和孩子相伴同行了?!?/br> 他們年紀小,師長可能未曾說過這些。謝長明卻知道,修仙之人自爆丹田,連魂靈都不會留下,與身體一同被撕碎了,消散在天地間。 阮流霞抬頭瞧了叢元一眼:“往日看你陰沉沉的,今日才發現你也會講幾句人話?!?/br> 事實上,在場眾人中,她最沒資格講這句話。 她接著道:“由此可見,魔族狡詐jian邪,不僅殺害修士,還以手段欺瞞。在座各位與我都還是學生,現在還力有未逮,不能盡心。待到日后學成,一定要斬妖除魔,護佑一方安寧?!?/br> 而方才被她夸過一句的叢元則道:“那是阮姑娘的心愿,我的卻不同?!?/br> 阮流霞皺著眉:“有何高見?” 叢元道:“阮姑娘沒有經歷過當時的情景,那時我在朝周山上,目光所及之處,瘴氣叢生,巖漿流淌。這還是在麓林書院里發生的,可見修仙之人一直要處于危險中。經此一劫,我已不打算修仙,不如回老家陪我父親種田?!?/br> 不僅是阮流霞,周圍的人聽了這話都愣住了。 回過神來,阮流霞罵道:“你怎么能如此沒志氣?” 叢元不為所動:“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就是安安穩穩地活下來?!?/br> 阮流霞站起身,拍了一下桌子:“俗世里的凡人都知道‘達則兼濟天下’的道理。而凡人能做什么?修仙之人能做十倍、百倍,怎么就能不管不顧?” 叢元不疾不徐地反駁她:“那凡人還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道理!我就要回家種田!” 若是以往,叢元決計不會與阮流霞爭執?;蛟S是打好了打道回府的主意,臨走了也要辯上一辯。 陳意白不太贊同他的話,但為了同阮流霞置氣,也跟著附和:“就是就是?!?/br> 阮流霞左顧右盼,沒找到一個能幫忙的,又大聲道:“謝長明,你來評評理!” 叢元看到謝長明,表情有點僵硬,可能是害怕真實身份被當眾戳破。 謝長明捧著果子,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當然是本人的想法最重要?!?/br> 阮流霞沒料到和自己同住一個院子的舍友都這樣沒志氣,氣到爆炸,天也不聊了,徑直往回走,周小羅也起身追了上去。 倒是陳意白看到謝長明手里的果子,想到肯定是給那只鳥吃的,忍不住嘆氣。 兄弟被碰瓷,他該如何是好? 謝長明走回屋子,推開門。 他的腳步很輕,走到內間,停了下來。 屋里的床上沒有人,多了只鳥。 那鳥背著身,伏在床上,低著脖頸,一身翠色翎羽,交錯著金色花紋,宛如燦燦流金。長長的尾羽垂在床沿,如扇面般鋪展開,尾端很柔軟,落在地面上,微微搖曳著。 它所在之處,一切似乎都被照亮了,它即是光,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神性的美麗。 謝長明怔了怔。 他意識到這就是長明鳥,是與所有鳥不同的、上聽天諭的神鳥。 所以,他也不可能是什么灰撲撲的小禿毛。 如果小禿毛確實有長明鳥的血脈,想必親緣極遠,才能一點看不出來長明鳥的模樣。 而那只鳥似乎聽到了響動,扭過頭,朝門前看了一眼,一時金光驟閃,鳥消失了,床上多了個人,迅速地往被子里一滾。 甚至那都不算是被子,而是謝長明的厚衣服。 謝長明回過神,走了過去,也沒問他為什么,把果子遞到床頭。 過了好一會兒,盛流玉才從被子里鉆出腦袋,頭發有些亂,板著臉,勉強鎮定下來問:“你,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謝長明“唔”了一聲:“一只鳥?!?/br> 盛流玉不滿意這個回答,繼續問:“還有呢?” 謝長明添了句:“很好看?!?/br> 盛流玉聽人夸他,很得意。如果此時是原形,可能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他忍不住笑了:“神鳥就是很好看的?!?/br> 謝長明低頭看著他,問:“那你剛剛在做什么?床上又沒有鏡子?!?/br> 盛流玉聞言,笑容驟然消失,不肯回答。 謝長明福至心靈,以往常的經驗為依據,嘗試問道:“是在看毛禿了沒嗎?” 一般而言,如果是欣賞自己豐滿、油光水滑的羽毛,小禿毛就會在鏡子前蹦跶。而若是感覺到哪一處毛掉了、少了,就不肯照鏡子,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展翅左瞅右瞅。 方才的小長明鳥,雖然在長相上與小禿毛天差地別,動作神態上卻頗有幾分相似。 此話一出,盛流玉逐寸逐寸地僵硬了。 果然,無論是什么鳥,保持翎羽豐滿美麗是第一要務。 謝長明哄他:“其實也看不出來禿了?!?/br> 盛流玉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從石化狀態好轉,而是緩慢地問:“那你的意思是,我確實禿了?只是不太看得出來?” 一字一句,似乎連哭腔都有了。 謝長明的眼睛尖,又被小禿毛折騰多年,對這些特別敏銳,方才確實看出來小長明鳥的左翅略單薄了些,似乎是少了幾根翎羽。 但是如果照實回答,他懷疑小長明鳥真的要淚灑當場了。 不如轉移話題。 謝長明道:“你不是為了破魔,才將羽毛拔下來當箭的嗎?這樣想來,那些羽毛也算是……得其所?!?/br> “你又不用原形示人,過段時間,羽毛又長回來了。別人不會發現?!?/br> 盛流玉似乎有被安慰到,放緩了語氣:“也有些道理。你不許和別人說?!?/br> 謝長明繼續道:“當時為什么要去山頂?不知道危險嗎?” 現在的盛流玉側臥在床上,從脖子以下都被裹得好好的,因為嫌冷而點了火爐,要嗑剝好了的松子,吃送到嘴邊的仙果。 盛流玉皺了皺鼻子,似乎很不愿意回憶起當時的場景:“那也沒辦法,我是長明鳥?!?/br> 他不再說接下來的話。 謝長明能猜得到他的意思。 因為是長明鳥,是神鳥,所以要保護別的人。 即使盛流玉只是一只很嬌氣、很怕痛、很珍惜羽毛的小鳥,卻會爬上山,拽下翅膀上的翎羽,注滿鮮血,用翠沉山射碎陣眼。 盛流玉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問:“你怎么知道這些?那我昏迷前看到的人是你呀?” 謝長明:“嗯?!?/br> 盛流玉想了片刻,偏過頭,往床內側縮了縮,用被子遮住自己的小半張臉,像是在躲避什么。 謝長明垂著眼,能看到他微微翹起的嘴唇。 他知道了。 不是躲避,而是害羞。 謝長明聽到盛流玉很小聲道:“那你,你長得也不差?!?/br> 接下來的話更小了,幾乎是刻意不想叫別人聽見。 “很好看?!?/br> 謝長明皺起了眉。 幼崽似乎會這樣,愛恨和喜怒都很簡單。 會因為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小事討厭一個人,也會因為別的事而要依賴上一個人。 這種事會突然發生,就像無意間沾上的松子味,也像是此時此刻。 盛流玉問:“你那天不是有課嗎?怎么會去朝周峰?” 他頓了頓:“是去找我的嗎?” 謝長明的眉頭皺得更深。 他看到盛流玉從被子里鉆出來,朝謝長明的方向看去,脖頸微微伸長,背脊的線條繃緊,是懷著希望又緊張的姿勢。 似乎只要謝長明點頭,這只小鳥就會信任他、依賴他、落到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