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駐足
冬去春來,夏燼秋落,匆匆抬頭,望著窗外梧桐綠了又黃,寶橒驚覺又過去了這許多年。 先帝駕崩后,張觀業延續著休養生息的政策,畢竟太祖為了他年輕時的雄圖霸業常年對外出征,賦稅徭役多少有損民生。 如今一番萬象更新的氣氛,雖然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但寶橒倒也沒有覺得厭煩。 除了信王最近心思又活泛開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祖忌辰臨近,日日在府中咒罵,甚至揚言先帝的死與張觀業脫不了干系,是張觀業做太子做的不耐煩了,為了皇位將自己的親生父親除之而后快。 本來張觀業只當他是秋后螞蚱,卻不想這個謠言在臨安城中四起,很快傳進大內到了他的耳朵里。 因為當年為了牽制信王的野心,先帝駕崩后確實隱瞞了一段時日才出殯,以至于張觀業登基等一切塵埃落定后,才為先帝風光大葬。 一些不明原委的人本就心有疑慮,如今又被提起這樁陳年往事,一些搖擺不定的也開始跟著風聲躁動起來。 張觀業去請安時,就連深居慈寧宮的趙太后都忍不住就著這件事敲打了他幾句。 人言可畏,更何況信王本來在民間威望不低,不好好處理這件事,只怕之后還有的膈應。 張觀業應下,出了殿門,想起今日初五隨后去了光華殿用膳,寶橒為他布菜,只見他吃得心不在焉,遂也放下了碗筷。 “爺若是有要事,便先去處理吧?!睂殬仓雷罱钟行﹦邮?,一些隱藏極深的朝臣就著這個機會開始顯露禍心來,即使杖殺了一部分還是難平議論。 寶橒為張觀業系好披風,帶上折巾帽:“母后若是過問,妾會幫爺說清解釋的?!?/br> 張觀業點了點頭,重新踏進了北風中,藏藍的衣袍卷過墻邊的低籬。 夜半時分,王寶柔還在寶橒的宮里閑話,榻上是爾容呼呼大睡的身影。 寶橒拿了花樣讓王寶柔為她指點,不知不覺竟已到了戌時。 王寶柔飛快地穿針引線著:“這里應該這樣......對了,娘娘可知萬歲今日又去了信王府上,似是還出動了錦衣衛?!?/br> 寶橒停下手——她有猜到張觀業近日頻繁出入信王府,前些年查篩出一些內應,雖然多與信王有關,可證據再如何確鑿他都不敢輕易讓自己的手上沾染親眷的血,只能圈禁起來讓信王自生自滅。 這一回已經這么嚴重了么? 說起來,當年確實有許多不對勁的地方,比如,信王是如何調動的鎮南撫司,兩次登基雖都瞞過了他,可又是為何兩次都比張觀業預計好的時間提前這許多,精準快速地殺回來? 難道宮里還有內應么? 困惑之際,殿門外傳來嘈雜聲,寶橒披了衣喚來蕊黃詢問,只見蕊黃也有些焦急:“娘娘不好了,萬歲一箭射死了信王世子,府里所有人包括王妃也全都斬殺了。 “萬歲還放火燒了信王的府邸,據說尸,尸骨未存?!?/br> lt;lt;lt; 張觀業連著好幾日不曾上朝了,把自己關進了供奉列祖的祠堂里,就連趙太后在殿門哭啞了嗓子也不露面。 寶橒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又要對信王痛下殺手了,出宮一趟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惹得他閉門不出起來,連趙太后也不見。 無法,只能日日囑咐內侍送去飯食,可每次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看著面前一盒盒的殘羹冷炙,寶橒終于按捺不住起身去了佛堂。 到了殿外,細細聽來,里間傳來喃喃自語的聲音。 “我不想的......但他一直激我,這么多年我對他的要求只要不過分都百般順應,他還想怎樣! “他們說燒得連灰都不剩了......皇爺爺,你說早知今日,當初你又何必給他希望呢......” 寶橒聽得不真切,里邊又安靜下去,伴隨著幾聲蛐蛐的叫聲。 已是秋日,官員為了討好張觀業常常去各地捕了好些蛐蛐來供他玩樂。 此起彼伏地叫著,想起趙太后的囑托,她是皇后,必須擔起這個責任來。 寶橒手攥成拳,叩響了殿門:“爺,如今邊關不寧,劉閣老和楊學士日日來宮里只為求您一面,爺吃些東西就去好么?” 一陣靜寂,就在寶橒胡亂猜測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面前的紫檀木門突然被拉開,張觀業散衣披發站在門檻后,一座座靈牌映入眼簾,火光搖曳,照的一派亮堂。 “爺......” 張觀業看了她一眼:“你也是來勸我的?” 寶橒見他沒有要讓路的意思,也就順著他隔了門檻相對。 “那爺可會聽勸么?!睂殬聪驈堄^業漠然的眼,試圖去找尋曾經意氣風發的光亮,“爺曾經對妾說‘將軍趕路,不追小兔’,如今爺怎的非但不追,還駐足不前了呢?” 張觀業捏著門:“當時不過隨口胡謅耳,又實在不愿看你這般怯懦。 “再說了,今非昔比,我還答應我爹會放過信王呢.......” 雖然平時張觀業對著她也會有不自覺地漠然,可那是第一次,寶橒從他的臉上看到嘲諷,一瞬間寶橒心有戚戚,只能無力地重復著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的勸諫。 “說夠了么?說夠了就先回吧?!?/br> 門在她面前又重新闔上,寶橒失意地轉身往外走,迎面遇上也帶了食盒來的朱微蔓,笑意深長地走過她,進了那扇擋住了寶橒的殿門。 寶橒沒有回宮,坐在甘亭中賞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可人卻是孤身。 隱在陰影處,寶橒看著張觀業在朱微蔓的攙扶下踏出了佛堂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在風華正茂的年歲里,她卻不是那個讓他迷途知返的人。 lt;lt;lt; 第二日,寶橒在慈寧宮請安時,朱微蔓已經在了,只是氣氛似乎有些許凝重。 寶橒不禁投去疑惑的目光,只見朱微蔓端了茶水走到趙太后身邊,語氣輕柔:“母后安心,妾的父親略通烏盧語,又常年與之互市,定能助萬歲一臂之力。 “只是一時沒想通罷了,但萬歲爺終歸還是聽勸的,今日又重振旗鼓去上朝了不是?” 聞言,趙太后看了寶橒一眼,又默默別開眼,贊許了朱微蔓幾句。 請安過后,太后留了寶橒用膳,朱微蔓告退后挑釁地看了寶橒一眼,但寶橒沒有什么心思去回應,低垂著眼等待趙太后的指示。 “觀業和蔓娘從小情誼深厚,但你是他的正妻,他可有按著規矩宿在你宮里?” 寶橒扯了扯嘴角,想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柔和一些:“回母后的話,萬歲爺都按著母后的意思,逢五逢十都來的?!?/br> 聽了寶橒的話,趙太后皺了一雙秀眉,欲言又止,終成一聲太息。 寶橒知道趙太后在糾結著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懷爾容時吃錯過東西,年歲上來后寶橒覺得自己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很久之前就問過醫師,都說她很難再有孕。 朝堂有風聲傳出,有朝臣一封接一封地上表,立朱微蔓的孩子為太子,不知為何此項提議被擱置了一遍又一遍。 烏盧新立的首領當眾撕毀了當年與太祖簽訂的番邦協議,自立為王,如今朱微蔓的父親只身涉險潛入敵人內部做了內應,衷心可表,不論如何都是功德有佳的善舉。 而作為此等功勛之人的女兒,沒有比天下之母更好的嘉賞了。 倘若張觀業真的有廢后的打算,中宮子嗣艱難,這或許可以成為他的一個正確立場了吧。 想起與朱微蔓狹路相逢在佛堂外,也提著食盒有如夜里游走的鬼魅,蠱惑人心。 她說,只要她成為皇后,他的父親就會去成為敵探,互市的種種這些年全是她的父親在管理,熟悉他們部落的走勢遷徙,甚至知道他們的糧倉駐扎所在。 寶橒自知愚鈍,可這一回她立馬聽懂了朱微蔓的意思。 從慈寧宮回來后,寶橒平靜地讓蕊黃替她換上了僅在冊封之日穿過的正紅鞠衣,戴上燕居冠,端坐著幾欲被壓彎了脖頸。 這是第一次寶橒在逢五逢十的日子之外去請張觀業來。 他出現在宅院內的時候,寶橒卻早已記不得有多久沒有與他這般靜靜地對望了。 正襟危坐在堂內,張觀業背著光走到正中央,寶橒看不清他的臉,不出意外定是帶著淡淡的倦怠。 張觀業負手站于殿中,不解:“今日為何穿的如此隆重?” 寶橒沒有接他的話,就這么看著他,不舍得錯開眼去。 “爺可是要去完成太祖的夙愿了?!?/br> 張觀業捏了捏山根,揉散了一些疲累:“如今烏盧再犯,朝廷用人之際,蔓娘的父親習得部落古語,已潛入烏利作了內應?!?/br> “蔓娘跟著朕受了許多委屈,待此次出征歸來,讓蔓娘一同分擔后宮瑣事吧,皇后身子不好,還是要多加調理......” 寶橒打斷了張觀業的欲言又止——這么多年,她早已將他視作她的天,沒由來的,寶橒請求他講講關于他們的事情。 看著張觀業眼神里透露的不解與厭煩,最后終是妥協在寶橒微弱又堅定的笑意里。 “她本是承伯公夫人帶進的燕京舊居,那時候府里幾乎沒有同齡玩伴,皇爺爺因著我出生時夢到高祖給了他一枚大圭,就把我視作一道他爭儲的契機。 “我其實幼時更想當一名游歷山水的畫師,可依著皇爺爺的期許,這只能是個無法實現的愿望罷了,蔓娘本不喜書法畫作,卻也為了我去刻苦臨摹那些大家的作品,再偷偷帶來給我瞧。 “我早已將她視作我未來的妻子,明明皇爺爺一開始也相中了蔓娘,可偏偏陰差陽錯......” 你卻娶了我王寶橒。 他不再言語,默默移開視線。 聽著張觀業寥寥帶過了朱微蔓這些年的安分守己,寶橒恍惚起來:是錯覺嗎,仿佛察覺出他為了朱微蔓甘居人下的委屈而惋惜。 她何嘗不知他心內的掙扎苦楚,可能也是這一回,讓張觀業徹底捋清了他自己的心意。 寶橒拿過桌案上烏木盒,里面收著聘書和成婚時的喜剪,紅繩捆著剪下彼此的兩縷青絲。 結發為夫妻。 后一句寶橒終是不忍繼續想下去,因為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 張觀業錯愕地看著呈上來的請辭書,“久病”“福薄”的字眼刺撓了他的眼。 “廢后終歸對萬歲的名譽有損,寶橒嫁與萬歲五載,無法誕下嫡子乃德行有虧之舉,而今愿萬歲別選賢德以位中宮。 “往后雖不能日日相見侍奉在側,但離宮修行抄經為國祈福,還望萬歲恩準?!?/br> ————— 看到大家對后續的猜測 又默默看一眼我的大綱 感覺還是你們會 這設定說的我都想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