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駐足
寶橒晚間還是梳著桃花髻,衣裳換成了入宮穿的紅羅長裙。 再看張觀業,還是早間的飛魚服,不過換成了赭紅的顏色,頭戴一頂烏紗折上巾,鬢角處有幾縷細發未能覆蓋進去,貼在下頜處飄動,不會讓人覺得邋遢,倒是徒添了一絲不恭的風流。 晚宴算是家宴,張觀業的幾個胞弟早已在席間落座。 寶橒跟在張觀業身后朝著最上首盈盈一拜,雖然已經面圣過好幾回了,可每次過一段時間再見到萬歲爺,寶橒總是不由自主地緊張。 只聽上首似是從喉間發出的一聲“嗯”,渾厚低沉,寶橒站起身躬身合手也一道落座。 待太子爺攜著太子妃到來時,殿外喧嘩聲四起,兩道中氣十足的聲音。 “大哥腿腳不便,嫂嫂扶著多累......來,弟弟扶著大哥進去!” 殿中的幾雙眼睛全看向門口,只見一道高大身影攙扶著滿臉尷尬的太子爺跨入殿中,嘴里還喃喃著“慢點、慢點”。 萬歲爺沉靜的臉色似有動容,換了只手支著下巴:“老二有空多帶著你這位養尊處優的大哥練練,怎么幾天不見又胖了?!?/br> “養尊處優”的太子撤回了被牢牢攥住的手,艱難行禮,憨笑著:“爹你也知道我動不了......這樣,二弟見天的不見人影,觀業年輕火氣盛讓他去神機營找二弟切磋指點一下?!?/br> 誰人不知道信王如今掌管著神機營,太子親信眾多,唯獨在軍政上被信王壓過一頭。 看似一派和諧卻又夾槍帶棒的場景,饒是遲鈍如寶橒也覺出些不對勁兒來,信王視線突然轉到她身上:“這位是觀業的新婚妻子?許久不見了,模樣倒是變了這許多啊?!?/br> 寶橒皺了眉:王寶柔一年前接她入宮,那時候太子妃身邊確實還有一位朱姑娘,在燕京封地時就陪著太子妃了,最近才被接來臨安,眾人心照不宣地將她視作未來的太孫妃看待,萬歲帶著張觀業尚在平定烏盧,遣了他先回臨安找太子商量一些軍餉的事宜,而張觀業抵達臨安城的時候,恰逢廟會。 也是在那個晚上,王寶橒扮著白度母遇上了她這輩子都難以感化的疾苦。 信王說寶橒模樣變了許多,不就在暗指張觀業另娶她人么? 寶橒平復心緒,站起行禮:“妾叁塘郡王氏,見過信王?!?/br> 信王看著面前女子端的是寵辱不驚的樣子,撇了撇嘴:“侄媳婦有禮,日后相見的時候還長著呢?!?/br> 話雖這么說,可一雙眼睛卻在張觀業與萬歲爺身上打著轉,抱拳去到大殿西側落座。 散了宴,張觀業被萬歲叫住,讓去一趟延和殿。 寶橒看著來傳旨的公公,端了手打算先行一步去麗正門等候,復又被張觀業叫住。 “你且在偏殿候著吧?!睆堄^業負手向傳旨的小公公點點頭,“楊公公帶路?!?/br> 寶橒站在偏殿里,怕壞了規矩因而不敢隨意亂動,直到宮奴奉上了一盞熱茶,突然想到張觀業說的“過午不食”,所以在席間并未動筷,只喝了不少酒。 遲疑片刻,寶橒叫住了奉茶的小宮奴:“延和殿可有醒酒姜茶么?勞煩你煮了送去給萬歲爺和太孫吧?!?/br> 宮奴接過茶盞:“萬歲爺論事時,奴們不敢打擾,望太孫妃諒解?!?/br> 寶橒恍然,又笑了:“是我思慮不周了?!?/br> 看著宮奴端著茶案退下,正殿傳來大門推開的聲音,緊接著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偏殿門口。 “走了?!鄙ひ粲行┰S沙啞,寶橒合手快步跟上,行進間忍不住打量著張觀業的臉色。 坐上馬車,張觀業早就察覺到這個小娘子怯怯縮縮地偷瞟了他一路,猛然回頭,寶橒來不及錯開眼神被逮個正著。 “你看我做什么?” 寶橒微微啟唇,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妾在想,方才萬歲有沒有責罵爺?!?/br> 她喊“太孫”,他讓她不必見外;在床榻上的請求并沒有得到準確回應,眼下清醒,可寶橒早失了勇氣。 想起昨夜張觀業含混不清的一句“別再喊了”,寶橒心沉了沉。 張觀業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小妻子沉默不語事心里精彩紛呈的糾葛,聽到她的話覺得有些好笑,眼里不自覺染上笑意看向寶橒。 “皇爺爺為何要責罵我?” 寶橒回過神,努了嘴,像是在回憶著什么;“因為妾常常見太子爺下了朝回來愁眉苦臉的,太子妃娘娘告訴我,這是又被萬歲爺責罵了?!?/br> 聽了她這一席話,張觀業腦海里也不由得浮現出他老爹總是皺著一張飽含委屈的臉,笑出了聲。 談笑間,馬車停在太子府前。 寶橒亦步亦趨地跟著張觀業拐進后院,看著越來越近的寢居,寶橒浮現出昨夜的癲狂畫面,隱隱有些慌張。 身前人腳步驟然頓住,寶橒沒及時收住腳步踩上了張觀業的鞋跟,二人皆低頭看去,寶橒急著想賠禮卻被皺著眉的張觀業打斷。 “不礙......對了,我這幾日,可能不會回房睡,你不必等我?!?/br> 寶橒終于從他皂靴上灰白的印子上移開目光,聽到這話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這才是新婚第二日,丈夫就不再回房,這一次答應了,那么以后是不是都不會來了。 那明日歸寧呢?他是不是也不會來了,沒有丈夫相陪的回門,父親會不會為她傷心? 張觀業見一直沒有得到應答,寶橒因為背著光,他也看不清她的神情,揣測著她是不是對此不滿生氣了。 “我這幾日政務繁雜,皇爺爺有意讓我去接管神機營,實在有太多東西要梳理,并不是對你有意見......”張觀業擰了擰眉頭,思索著解釋,突然想到什么正了神色,“今日你也見到了信王,我這個二叔詭計多端,你不必搭理他?!?/br> 說起信王,王寶橒又想起席間信王打量她和張觀業時那個眼神,她并不喜歡。 “妾曉得,爺怎么說,妾就怎么做?!?/br> 見王寶橒終于有了回應,一雙眼在暗處亮晶晶的,像他小時候在燕京豢養的灰狼崽——張觀業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大致知道了她是個什么樣的人,與這些猛獸相比簡直是南轅北轍,只怕是柔弱愚鈍到不堪一擊。 收起胡思亂想,張觀業頷首“嗯”了一聲,轉身朝書房走,不知為何又轉身看去,她還站在原地,纖細的身影隱在黑夜微弱的燭光里。 眉頭微動,晚間在延和殿的談話回蕩在耳邊。 略微一沉吟,張觀業折身而返,在寶橒疑惑又暗含低落的眼神中站定:“明日歸寧,但我要去靈喜寺拜訪夫子,怕是沒法待一整天,只用一頓午膳可以么?” 矮了他一個頭的小娘子倏地抬起臉,忙不迭地點著頭,像雛鳥啄食:“可以的,爺政事為重,妾不要緊?!蹦氵€記得,我就很滿足了。 lt;lt;lt; 歸寧當天,太子妃還從庫房里額外給她補貼了些回門的物件,寶橒看著一大車的貢品,眼眶紅了紅。 張觀業下朝回府換了身竹青常服,安靜地站在一旁看仆役們搬運著東西,看到一筐椪柑,拿起一個捏了捏:“這個辰光的椪柑最是酸澀,為何不換成橘子?” 太子妃和寶橒說著話,聽到兒子的發問,轉過臉:“換什么都不能換了椪柑,都是有講究的!” 張觀業把椪柑丟回竹籃,一旁的流風見狀,為自家主子解惑:“太孫,椪柑是一個象征,寓意新婦肚皮會脹,早生貴子?!?/br> 一旁的寶橒也聽見了,看張觀業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耳朵燥了燥,在太子妃的催促下登上了馬車。 坐在車上,寶橒就覺得通往家門口的這條街怎的比尋常熱鬧,許多人就這么站在街頭,伸長了脖子望著,膽小的也偷摸著開一條門縫,提溜著眼往外看,儀仗隊抵達時,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上回迎親時也經歷了這么一遭,都是淳樸的人,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交頭接耳間那些“鳳命”“祥瑞之兆”“奇瑞已而果驗”諸如此類的話,她坐在喜轎里都聽得見,遑論張觀業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頭。 寶橒濕著眼眶扶起父親王興,又牽了幾個meimei站在一邊。 張觀業同岳丈和寶橒的幾位兄長互相見禮后,一回頭就看見叁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見他也看過來,又一齊往寶橒身后躲閃。 王興原配早逝,后面幾個幼妹是娶得續弦所出,張觀業收回眼神——想來這幾只小蘿卜就是了。 許是她提前給家里打了招呼,午膳用的格外早,菜色雖然比不上宮里,但也看得出來用心準備了,那盤栗子糕就是臨安城春風樓的招牌點心,一斤難求,卻為了今日呈上宴席,確實費了心思的。 用完膳喝了茶,寶橒握著父親的手作別——原先祖上興盛的時候,也不過是祖父任了守儀一職,如今她嫁入東宮,父親也即將升職,積勞苦累這小半輩子,寶橒只希望日后家人們可以平安順遂就好。 出府后,就看見幾個鄰居打量的眼神,張觀業已然習慣了被圍觀,寶橒有些恍恍,上了馬車坐在他邊上。 “爺,那些話,只不過是口口相傳?!弊霾坏脭档?。 不知從誰人嘴里傳出,說寶橒是“獨居小樓,旦日起戶,有紅白氣自戶出,彌月不散”,生怕張觀業以為是他們王家為了振興家族而早早做了準備。 一開始張觀業沒懂寶橒這句話,后來反應過來她指什么。 說實在的,他并沒有十分在意這些事,因為他的降臨也帶著一些寓意,不然憑當今圣上對信王那個的寵信程度,他父親的太子之位實在難保,所以對他來說,這些玄乎的命理學好好利用也是一件趁手的利器。 寶橒卻沒有張觀業的這種雄圖偉略,只期望這安穩靜好就足矣,她自認平庸,卻還是與尊貴如張觀業牽連在了一起。 張觀業的指節在膝上有規律的敲點著——不知道是不是幼年拉扯著弟妹長大,但到底是小閣女子,雖然讀過一些書,卻仍然會有杞人憂天的時候。 “你可知延和殿是作什么用的?” 寶橒怔怔地:“妾只知道,前朝時候的官員在延和殿與圣上辯論?!?/br> 沒想到她能回答上來,張觀業眼里閃過一絲嘉獎的神情:“不錯,都說皇帝是真龍天子的化身,與天辯駁,多的是無功而返的人,但他們都堅信成則定天,敗則再戰。 “命格好也好,壞也罷,既然你沒有改變的能力,不如坦然接受,將心思放在前進的遠方,而不是糾結于毫無意義的內耗中?!?/br> 風撩起車簾一角,靈喜寺的牌匾映入眼簾。 張觀業率先躍下馬車:“將軍趕路,不追小兔?!?/br> 寶橒抓著車窗看他,張觀業指著身后的牌匾:“你瞧這快匾篆刻地如何?” 順著他的指頭看去,黑木底,鎏金邊,低調又暗藏銳氣,寶橒點著頭:“好看!” 眼前人笑了,露出一些米白牙齒,掩不住的一些傲氣:“唔,這是我刻的?!?/br> 午后的陽光耀眼,灑在他竹青的外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光,揉揉眼再看,寶橒心底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來,好似撥云見日。 “我想和爺一同去拜訪夫子?!?/br> ——— 雖然有借鑒歷史原型 但私設嚴重改了很多 前世今生篇幅對半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