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前，洛翎還狀態正常，此時卻沒什么精神。

    他搭著眼皮，魚尾沒什么力氣地垂下，整條小魚困兮兮的，卻緊緊拽著葉簡衣角，不肯真正合上眼睛。

    葉簡輕聲道：“睡一會吧?！?/br>
    洛翎慢吞吞地搖搖頭：“我不困?！?/br>
    葉簡盯住他。

    幾秒后，洛翎的腦袋開始一點一點。

    葉簡眼底流露出些微笑意，戳戳這只小人魚：“我會一直抱著你的，沒關系?！?/br>
    洛翎倔強地道：“我就是不困，不睡?！?/br>
    葉簡：咦，小嘴硬魚。

    可是，為什么不愿意睡？

    葉簡一下一下撫摸洛翎腦柔軟的頭發，道：“不用擔心，從這里回到那座b級城市只要一天時間。我們過來的時候不也什么都沒發生嗎？”

    洛翎悶悶的，并未說話。

    腦袋很疼，也很暈，眼皮沉重如壓著一座大山，幾乎快要支撐不住。

    盡管如此，他也不想閉眼。

    閉上眼睛，就看不到葉簡了。

    ——不知為什么，今天的他總想多看葉簡一會，想將這個人的模樣清晰刻入眼底，每一寸細節都牢牢記住，不要忘掉。

    他知道，葉簡會一直陪著他。

    他也知道，葉簡不會離開他。

    但是，他還是想就這么安靜地注視葉簡，一遍又一遍確認葉簡的存在，感受這個人的溫暖與氣息……只有這樣，才能消除他心中自己都沒發覺的、隱隱的不安。

    ——然而，盡管洛翎已經很努力地告訴自己不能睡過去，要保持清醒，要一直看著葉簡……他的眼皮還是越來越沉，意識就像下墜的巨石，僅靠一根細繩懸吊，岌岌可危，早已到達斷裂的邊緣。

    洛翎努力地抱緊葉簡手臂，整條小魚黏著他，幾乎沒有距離。

    葉簡有點心疼：“睡吧，再不睡會變成小黑眼圈魚的?！?/br>
    洛翎靜止數秒，緊繃的肩膀緩緩松落。

    “……哥哥，”他的聲音很輕很輕，是用最后一點力氣說出的，“等回到那里，我要吃糖葫蘆?！?/br>
    葉簡：“好哦，我會給你買很多很多根糖葫蘆?！?/br>
    洛翎輕輕呼出一口氣，僅剩的意識終于無法支撐，決堤崩潰。

    他沉沉地閉上眼睛。

    再次睜眼……葉簡依然會在他身邊。

    ——這是洛翎墜入無邊的黑暗之前，最后一個念頭。

    裝甲車停在城門口，要上車時，葉簡身體微晃一下。

    諾米立馬扶住他：“葉先生！”

    “……沒事?！?/br>
    葉簡按住額角。

    諾米再看洛翎。

    洛翎早已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意識全無。

    諾米：……糟糕，這一大一小的狀態都不是很好。

    裝甲車駛出城門，哪怕已經離開那座城市，葉簡的頭疼也沒有消減分毫。

    腦袋仿佛被鋒利的鋸齒一下一下碾過，撕裂的痛楚刺入身體每一寸每一毫。冷汗泠泠落下，葉簡臉龐蒼白至極，不見一絲血色。

    諾米發現不對勁：“葉先生，葉先生您怎么了？你的臉色好像越來越差？”

    葉簡沒有說話，他微微閉著眼睛，根本說不出話。

    駕駛座上的守望者隊員有些擔心地偷瞄后視鏡，下一秒，他的眼中倒映出一團黑影，神情驟然變化。

    “那是什么？！”

    ——后面的車窗，c級城市的上空。

    一枚灰色炮彈燃起熊熊烈焰，自遙遠的天際呼嘯而來，于蔚藍蒼穹中擦開一道丑陋的尾痕。

    這枚灰彈出現在所有人視野的一瞬間，灼烈的光芒忽然爆開?；颐擅傻墓忪F在零點幾秒內迅速擴張，如神明之手投落的死亡之網，籠罩十公里內所有區域，封城鎖地，形成一道只進不出的死亡囚籠。

    啪嗒。

    飛鳥的尸體如雨落下，血rou模糊地擦過車窗。后方裝甲車上，有人尖叫：“灰荷彈！是灰荷彈！”

    “神庭那群瘋子，居然投下灰荷彈??！”

    灰荷彈。

    帶著哭腔的尖叫刺入耳膜，攪亂葉簡混沌的意識。他勉強抬起眼睫，眸底依然有些恍惚，卻已清晰地回憶起湯不誠的話。

    【灰荷彈，覆蓋范圍十公里。十公里內，皆為死地】

    【您的人魚也是異獸，同樣會受到致命的污染】

    “加速！快加速?。?！”

    “沒有用的！灰荷彈已經封鎖這片區域，一只鳥都飛不出去！爆炸三分鐘內就會啟動，我們等死吧！哈哈哈，等死吧！”

    “神庭！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哭叫與怒罵，是在一瞬間響起的。

    諾米驚恐地環顧四周，他無法理解發生什么，也無法理解為什么轉眼之間，死神已降臨他們頭頂。

    灰荷彈……就是那個能毀滅十公里內所有異獸和人類的武器嗎……

    大腦空白，身體發涼，幾乎無法呼吸。在這末日的恐慌之中，諾米聽見一道清悅低沉的男聲：“停車?！?/br>
    諾米猛地扭頭。

    葉簡蒼白的手指撐住車窗邊緣，冷汗打濕他的額發，只有那雙墨色眼眸清冷如凝：“停車?！?/br>
    “葉先生……”諾米聲音顫抖，“您想干什么？”

    葉簡沒有說話。

    駕駛座的守望者隊員戰栗著踩下剎車，車門打開，諾米好像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伸手要去拉住葉簡。

    “不行，不行！”他幾乎說不出連續的話，“您不能這樣……殿下會殺了我的！”

    “求您待在這里，我們走不出去的，至少，至少您在最后陪著殿下……”

    葉簡避開他的手，安靜地望著他。

    諾米肩膀劇烈顫動，抽噎到說不出話。直到最后，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哀求：“求您，不要走……”

    “那是灰荷彈……您會死的……”

    “……”

    葉簡落下視線，輕輕抬手——珍惜而又小心地將懷中的小人魚送到他身邊。

    “他喜歡吃酸酸甜甜的東西，也喜歡吃糖葫蘆?！?/br>
    葉簡開口，嗓音如流雨輕雪，落入風中，不起漣漪。

    “如果要買新的小毯子，記得選毛茸茸、帶口袋的那種。他喜歡在口袋里放一些小東西?！?/br>
    洛翎昏昏沉沉趴在皮制座椅上，似乎有點冷，睡得不太舒服。一只手摸索著伸出來，想尋找什么東西。

    葉簡退開一步，一言不發地注視他幾秒，又摘下手腕間的通訊手環，放進洛翎小毯子的口袋里。

    “等他醒來，就說我已經恢復記憶，不要他了?！?/br>
    “把我說得壞一點，他應該不會傷心?！?/br>
    黑色絲線勾勒交織成纖薄的黑翼，于葉簡身后展開。

    痛楚愈發強烈，力量在匯聚的同時又飛速流失。他的視野微微恍惚，垂下眼睫。

    洛翎似乎陷入到一個噩夢之中，身體微微顫抖，雙手攥緊小毯子邊角，用力到指骨凸起。

    葉簡手指輕動，很小幅度地偏向洛翎……隨即，又無聲地收回。

    他的小人魚。

    他從荒野上撿來的，可可愛愛、只會沖他一個人撒嬌的小人魚。

    真可惜，明明黃昏庭地就在不遠的前方，明明覺醒期已經來臨……他卻看不到這只小人魚長出逆鱗，變成大人魚的那一天了。

    葉簡輕輕闔眼，片刻后，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祝我好運吧?！?/br>
    黑翼輕振，年輕男子的身影隱沒于黑翼之下，如劈開長夜的雷霆，撕裂這片灰色末日。

    諾米癱坐在原地。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拉長，有那么幾個片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走完一生。

    直到，他聽見有人歡呼，有人喜極而涕?；颐擅傻乃劳鲋W頹然傾倒，蒼穹蔚藍無垠，灑落淺金碎光。

    諾米抱起沉睡的洛翎，踉蹌著走出車門。

    陽光……真刺眼啊。

    諾米恍惚地想。

    人魚徜徉于海洋，人類行走于大地，他們是不同的種族，卻都有一個共同點——無法翱翔于長空之中。

    那么，不同于他們兩族的葉先生，又是什么呢？

    諾米無聲仰起臉，凝望那輪冰冷的太陽。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得知這個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