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43節
第56章 玫瑰戰爭(七)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無論是斯圖亞特還是愛德華,都感受到了來自本能的恐懼,脖頸后細小的絨毛因為直面死神的鐮刀而根根直立, 來自撒丁島的刺客之首明明還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但是那股殺意已經直直地逼近了小國王的咽喉。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愛德華抓緊時間問,“能否勝過一個國王可以賜予你的?” 洛倫佐轉了轉眼珠, 笑嘻嘻地回答:“財富, 陛下, 足夠讓我和我的兄弟們邀請到最好的‘名媛’開上一年舞會的巨大財富?!?/br> 斯圖亞特嗤笑了一聲:“就這樣?” 洛倫佐翹著嘴唇, 他的唇色有著撒丁居民獨特的艷麗暗紅,像是揉碎了的玫瑰花瓣,或是將死之人干涸的心頭血:“尊貴的大人,這已經很了不起啦?!?/br> “我可以給你十倍的錢,帶著你的人從這里離開?!?/br> 斯圖亞特冷冷地說。 洛倫佐看看他, 又看看被他護在斗篷下的國王,古怪地撅起嘴,舌尖一彈,發出清脆的一聲“噠”:“這是公爵大人的加碼嗎?恕我直言, 這些錢可買不斷撒丁刺客的信譽?!?/br> 如果不是性命還捏在對方手里, 斯圖亞特幾乎要氣笑了。 刺客還有什么見鬼的信譽?!在他們為了錢財謀奪別人性命的時候,就已經被看作是可供購買的牲畜貨物了!有哪個買家會去詢問一頭牛它的信譽是否可靠嗎? 不過很快, 北高盧的執政官就反應過來洛倫佐究竟在暗指什么了。 被雇傭了的刺客當然要拿錢辦事, 假如他們在陣前被收買, 掉轉劍鋒去殺自己的雇主,那以后還會有誰敢信任他們、聘請他們?這的確不是錢的問題, 而是信譽的問題。 該死的, 我竟然要淪落到去和一個刺客探討信譽問題?!斯圖亞特陰沉著臉想到。 但是浸yin在陰謀詭計里長大的公爵立即想到了另一茬:既然洛倫佐沒有一開始就動真格的, 反而還堪稱浪費時間地與他們搭了這么久的話,就說明其中不是沒有回旋余地,只不過問題并不在錢上…… 電光石火間,他迅速抬頭掃視了周圍一圈,發現一向以行動雷厲風行、刺殺手法狠毒快速著稱的撒丁刺客,竟然現在還在和那些國王侍衛糾纏。 他頓時明白了洛倫佐的意思,只是…… 斯圖亞特看了眼洛倫佐,對方的視線正落在他身邊的國王身上,很顯然,這個價碼必須要由國王開出才行。 “……我的近衛隊長,”出乎斯圖亞特意料的是,被他攬在臂彎里的小國王比他想的更加聰慧果決,幾乎是與他同一時間找到了問題癥結所在,毫不猶豫地說,“假如您愿意的話,先生,您將成為我的近衛隊長,而您和您的兄弟們,也可以獲得——” 他緩了兩秒,仿佛正在腦海里鋪展一張無形的地圖,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埃塞克斯郡,您覺得這個地方怎么樣?氣候溫和,有河流和平坦的山丘,適合種植谷物,水土豐饒?!?/br> 這的確是一個公爵無法給予的庇佑,只有國王才有權力分封爵位,雖然將爵位給予外國人會惹來非議,但是國王并沒有承諾這個爵位可以世襲,只要等到洛倫佐死去——而要讓一個人死掉總是很容易的——這塊領土又會回到國王的手里。 刺客不能被錢財策反,卻可以聲稱自己受到了國王的感召,甚至他們可以說自己本就是國王麾下的侍衛,接取蘭開斯特刺殺國王的命令只是為了保護國王,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且冠冕堂皇。 ……很難說洛倫佐在接下這個任務時是不是就已經有了這個想法,否則刺客之首怎么會親自來到這里,還刻意令同伴們對侍衛放了水。 果然,得到了想要的結果的洛倫佐扔下短劍,將左手放到唇邊吹了個響亮的呼哨,尖利的哨音刮過混亂的場面,穿著各色衣衫的刺客們同時收手,往后急退離開了戰斗圈,熱血上涌的侍衛們正要追上去,就被身后來自國王的喝令止住了動作。 “先生們,這些是你們未來的同僚,感謝你們替我檢閱了他們的能力,也證明了你們的勇武并不輸于他們?!?/br> 小國王從斯圖亞特的斗篷里走出來,緩慢地環顧四周,重點審視了這群桀驁不馴的刺客們,然后對侍衛長道:“在場的所有人,每人可以獲得兩鎊的現金?!?/br> 刺客們嬉笑著歡呼起來,而后才是侍衛們恭敬的低頭行禮。 新獲封的埃塞克斯伯爵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他的新主君身邊,他的腳步輕盈得就像是踩著月光落下的花瓣,或是漫步在細細枝頭樹梢的鳥兒,宮廷里最擅長舞蹈的貴女也不見得能擁有這樣充滿韻律的腳步,他矯健柔韌的身體仿佛沒有任何一點重量。 愛德華任由這名危險的撒丁刺客走到自己身邊,在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忽然說:“您知道,我現在可以命令我的侍衛立即拘捕您的吧?我在來的路上,看見廣場上的絞索也在等待工作呢?!?/br> 洛倫佐停下了腳步,琥珀色溫柔多情的眼眸泛著水一樣浪漫的波光:“陛下,我率領的撒丁刺客們,還有很多沒有出現在這里呢,您也應該不會想要后半生都籠罩在刺客的陰影下吧?” 他看著這個比他矮了兩個頭的小國王,充滿好奇的視線在小國王的臉上打轉,同時懶洋洋地一抬手—— 丁零當啷地脆響頓時連成了一片,他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袖子里一下子掉出了三把磨得薄薄的刀刃、一把袖劍、十幾枚細長的鐵針、一小卷鐵索,還有幾個形狀稀奇古怪不知用途但顯然看上去不好惹的玩意兒。 洛倫佐抬起雙手,手掌舉在耳朵邊,靈活的十指像是彈琴般舞動了幾下,多情的琥珀色眼睛朝國王俏皮地眨了眨:“您猜一下,我身上還有沒有東西?” 愛德華和斯圖亞特同時露出了略帶嫌棄的表情,模樣俊朗的刺客做出這個表情實在有些不合時宜,雖然不至于丑陋,但多少透著一點故作天真稚氣的惡心。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刺客的‘手無寸鐵’,”洛倫佐笑瞇瞇地豎起一根手指,“這是您新上任的近衛隊長送您的保命秘籍之一,我的小陛下?!?/br> 于是回程的路上,那個可憐的車夫被新任近衛隊長趕下了車,還套著那件粗布長袍的刺客之首嘴里叼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搞來的草莖,一只手熟練地揮舞著馬鞭,卻沒有打在馬屁股上,而是啪啪往地上甩,瞇著眼睛對跟在車后面的刺客們笑。 沒有馬匹的刺客們一邊翻著白眼,一邊小跑著跟在馬車后頭,嘴里用撒丁土語大聲罵著他們不做人的首領,同時偷偷掃視著邊上騎馬跟隨的侍從們,被他們看著的侍衛脊背上寒毛直豎,紛紛夾了夾馬肚子,催促馬匹離這群不懷好意的人遠點。 理查皺著眉頭看這個陌生的“車夫”,欲言又止,他記憶里并沒有這么個人存在,這樣的變化讓他有些心驚。 “這是我們的埃塞克斯伯爵,威斯敏斯特宮新的近衛隊長?!笨闯隽送醯艿囊苫?,愛德華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句。 “近衛……”理查瞬間就反應了過來,現任的近衛隊長是格羅斯特公爵麾下軍隊出身的,在愛德華四世在位時,他是王宮最堅實的屏障,等先王蒙主恩召,這個屏障就成為了新王的掣肘。 “可是……”理查想提及格羅斯特,又礙于一旁的斯圖亞特,最終還是閉上了嘴沒有說話,豎著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見后續的洛倫佐收回注意力,驅使著兩匹可愛的小馬兒拐上了國王大道,道路的盡頭就是壯麗威嚴的威斯敏斯特宮。 出乎理查的意料,那位守衛了王宮十多年的近衛隊長聽到新的任命通知時,并沒有什么多余的反應,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變故,爽快利落地帶著自己的衛隊退出了王宮,轉頭就進了格羅斯特公爵府。 他走了當然無所謂,問題是…… 他帶走的衛隊包括了大半個王宮的守衛力量,一瞬間威斯敏斯特宮的防御力量變得極其薄弱,就連國王臥室外常備的兩名儀仗騎士都走了一個,讓王宮防衛捉襟見肘。 這顯然是來自格羅斯特的一個威脅:沒有了他,國王就連國王的威儀都無法保證,如果現在蘭開斯特能再次雇傭到敢取國王性命的刺客,這個刺客甚至不用費盡心思等待國王出宮,而可以大搖大擺地翻過圍墻,耐心地找到國王的臥室,然后把死神的絞索套上尊貴君王的脖子。 不過他的如意算盤很快就要落空了,洛倫佐接手了王宮防衛工作,刺客之首當然最清楚有哪些地方需要格外防備,而且他手下的人都是能以一當十的好手,但就算這樣,支撐起國王儀仗的人數還是不夠。 好在愛德華還有他的公爵大人。 斯圖亞特調來了他麾下的騎士們,他們原本是駐守北高盧的護衛隊,跟隨著斯圖亞特的大家長輾轉南北,為國王戍守大門也不算什么困難的事。 不過這樣一來…… “不過這樣一來,我的公爵府就空門大開啦?!彼箞D亞特對他的國王微笑,“說不定哪天就會有來自北高盧的刺客取了我的性命?!?/br> 這話當然是摻了很大水分的,斯圖亞特家族哪里會缺這么一些騎士,不過愛德華還是縱容地望著這個比自己年長的教導者:“那么,我親愛的公爵大人,威斯敏斯特宮里永遠有您的房間?!?/br> 為身份地位足夠的貴族在王宮里留一個房間是歷代國王都會做的事情,能否在王宮擁有一個房間也是證明這個家族是否有足夠權力地位的象征。 威廉的父親在愛德華四世時代就在王宮擁有一個房間,而到了威廉掌權的時候,這個房間理所當然應該歸屬于他。 不過“理所當然”與國王親口許諾又是不一樣的。 威廉·斯圖亞特搬進王宮的當天,理查就氣的失眠了,只是就愛德華的觀察來看,他失眠應該也不僅僅是因為斯圖亞特的到來。 “我本來覺得你沒必要知道這些……”理查猶豫不決了很久,還是決定將一切和盤托出,“我本來只想讓你代替王兄度過這兩個月……但是我發現你能做的比我想的要好多了?!?/br> 洛倫佐的到來讓約克公爵看到了另一種希望,在月色鋪滿庭院的時候,他蜷縮在柔軟的床鋪里,注視著微弱光芒中散發著淡金色的王兄的頭發:“有一件事,我想你可能還不知道?!?/br> “我們……不是一睜開眼就能得到所有……‘命運’的進程的?!崩聿槠D難地尋找著形容詞,“只有在快要到死亡節點,或者世界已經崩潰的時候,我們才會得到……那些知識。距離我和王兄進入倫敦塔只有兩個月,距離我們被謀殺只有三個月,所以我們比所有人都更早地得知了這些?!?/br> 理查睜著淡綠色的眼睛:“但是那些逆賊……他們的死期還遠著呢?!?/br> 原本閉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的小國王霍然睜開眼。 也就是說,其實無論是格羅斯特還是斯圖亞特,都根本不知道后續的劇情,也無法察覺這個國王的變化,而他可以活動的余地比他想的要更加寬裕? “但是你只有三個月的時間,”理查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唯獨死亡是不可避免的?!?/br> “而我希望你能讓他們更早地感受到什么是地獄?!?/br> 讓醉心權勢的溺死在權勢的膿液里,讓用背叛換取王冠的死于觸及王座的最后一步,讓折斷稚弱玫瑰的惡徒頭顱落地痛苦著死去! 他眼里仇恨的光芒幾乎要燒灼全身,躺在他邊上的小國王伸出手,輕輕按在他頭上,捋貓一樣摸了幾下,聲音低沉困倦,好像理查說的只是對于明天早餐的安排:“好了,我知道了,早點睡吧理查?!?/br> 小國王的手順著脖頸和脊椎往下滑,輕柔地拍了拍約克公爵的背,仿佛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還沒有哄自己的弟弟睡覺來得重要,但在這樣規律的拍撫中,理查燃起的扭曲怨恨竟然真的慢慢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綿長的睡意。 ……如果……他是說如果,當年的王兄,也能有這樣從容堅定的力量和智慧,是不是…… —————— 位于倫敦的坦普花園, 兩朵玫瑰被殘忍折斷, 新王的刀劍逼近了舊王的權杖, 唉, 哪里去尋無硝煙毒藥的樂園! ——《真實之書·小國王》 第57章 玫瑰戰爭(八) 之后的半個月, 格羅斯特和愛德華的關系都處于一種詭異的平靜中,他們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對方心里的惡意,彼此居然維持著堪稱和睦的和平, 格羅斯特也顯得比之前要彬彬有禮得多, 至少他再也不大晚上的沖進威斯敏斯特宮把國王從床上叫起來了——當然,與此同時國王也得不到任何一點兒關于北方蘭開斯特的動向。 王國大部分的軍隊都掌握在格羅斯特公爵的手里,在小國王沒有親政之前, 他是理所當然的“為國王陛下守護子民、掌控軍隊”的第一人選, 當初將這一權力交給他的也正是病榻上的愛德華四世,畢竟他們都清楚,國王還遠遠不到能做出合理的軍事決策的年紀,為了長遠的勝利,選擇一個年富力強且精明過人的代理人是有必要的。 愛德華四世想好了一切,唯獨沒想到的是他忠心耿耿的王弟并不是對誰都像對他一樣忠誠——哪怕那是他的兒子、他的繼承人。 小國王坐在花園里, 造型簡易的冠冕壓住淺金色的蓬松卷發, 王冠上的鉆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讓對面的黑發男人微微瞇起了眼睛。 “陛下是在憂慮北方的戰事嗎?”威廉用手指撥弄著桌上那籃顏色各異的鮮花,姿態閑適,尾指上那枚“薔薇之心”閃爍著深紅如血的內斂光澤,寶石的每個截面都折射著鋒利高貴的暗芒,“如果您需要的話,斯圖亞特家族可以選出探子為您奔赴北方?!?/br> 斯圖亞特家族此前一直堅持明哲保身原則, 幾乎是在約克和蘭開斯特之間站了個完美的中立,一會兒幫助約克的潰兵通過泰晤士河,一會兒為蘭開斯特的軍隊提供補給, 這樣的行為固然讓兩個家族都對他們恨得牙癢癢, 但是斯圖亞特家族本身的實力也讓他們無法在決出勝負的前提下對它開刀, 只能對它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貿然介入兩者的戰場顯然是斯圖亞特不愿意做的事情,未免引起誤會,他們擺明車馬離北方遠遠的,表示自己不會偏幫任何一方,也因此讓斯圖亞特的勢力在北方極為薄弱,做不到及時向國王提供一手消息。 不過……如果可以借此換到更多的好處,他也不介意往里面插一手,前提是這得是國王親口提出的“請求”。 威廉笑瞇瞇地在國王面前放下了一個香餌,他知道現在的國王正處于一個極為困窘的境地,王座邊可以利用的只有斯圖亞特家族,不趁此機會攫取更大的權益,那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向一個國王施恩,這可是連上帝都要動心的一本萬利的買賣,當然,他也會很小心、很小心,防備這只年幼的獅子長滿了獠牙回頭咬他一口。 不過……威廉漫不經心地想著,等那個時候到來,還有很久很久呢。 更何況,他還有另一個籌碼—— “陛下打算什么時候將約克公爵送出王宮?”威廉沒有明目張膽地逼迫愛德華提出請求,而是拐了個彎開始暗示他,“除了格羅斯特公爵,值得信任的王室成員應該就是漢諾威女伯爵了吧?如果要撫養約克公爵,是否要賜予她女公爵的爵位?” 前面已經提及過,王室的成員因為各種原因在年幼時會被送出王宮交給臣下撫養,有時是為了保護年幼的王室成員,有時是為了避免兄弟鬩墻,有時是為了表示對臣下的信任。 這一代的國王和王弟只相差兩歲,且都是年幼的孩童,一旦國王逝世,約克公爵就是毫無意義的新王,這樣的身份既是約克公爵的榮耀,也是對國王隱隱的威脅,按照慣例,理查應當在出生時就送出王宮交由他人撫養,以免對愛德華的統治產生威脅。 不過當時正值約克和蘭開斯特打的熱火朝天,戰亂中孩童的夭折率居高不下,為了給威爾士親王做替補,約克公爵一直留在了愛德華四世身邊,直到現在。 威廉提出這個問題,就是想告訴愛德華,約克公爵再留在王宮里,會對他的統治產生動搖,甚至或許他私下里已經聽到有人起了別的心思。 “我不會把理查送出去的,他是我的弟弟,當然該在我身邊長大,”小國王平靜地否決了威廉的提議,轉而說,“關于北方的戰事,您也不必擔憂,我已經讓洛倫佐派出他的人手去查探了,他們都是行動敏捷經驗豐富的聰明人?!?/br> 威廉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前傾,仿佛是頭狼在對獵物施加威壓:“您說,洛倫佐?” “是的,”面容秀美的國王抬起眼皮,不躲不閃地與北高盧執政官對視,“洛倫佐,我們的埃塞克斯伯爵大人?!?/br> 明明是親眼見到國王為洛倫佐封爵的,但是威廉就是下意識地忽略了這個人,也許是因為他骨子里就輕視這些卑賤的來自撒丁的刺客,哪怕對方曾經威脅到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