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4節
驚魂未定的一群男男女女緊緊擠在一起,他們大多是一起逃命的交情,這種環境里最容易催生信任,即使明白自己已經獲救,可是恐慌尚存的本能還是讓他們像羊群一樣團在了一塊兒。 汪準忽然抬起頭,四下搜尋起某個身影。 身邊都是有過命交情的同伴,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找那個睜開眼睛時看見的第一個人。 說不好是什么心態,可能有點類似雛鳥效應,就算同伴們都是一起淌血過來的,他還是更期盼看見那個明明只相處了幾分鐘卻給了他邁出抗爭步伐的勇氣的青年。 ……他應該也被救出來了吧?畢竟人家那氣質一看就是大佬,大難當頭處變不驚,心思沉穩行動果斷,這樣的人不能活著出來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汪準小幅度地轉著腦袋東看西看,終于在距離人群不遠不近的一個地方看見了有些熟悉的背影。 怎么說呢……雖然大家都裹著統一的軍綠色棉毯子,但那個身影就是顯得格外出塵脫俗,哪怕是土土的軍綠色也被他穿的像是時裝秀上的復古懷舊設計。 “喬……喬哥?” 汪準動了動腿,還是沒忍住溜達了過去,看見那張波瀾不興的臉時,一種“我真的活著逃出來了”的真實感才后知后覺地擊中了他,輕飄飄的心驟然安穩地壓到了胸腔里。 喬晝正低垂著眉眼觀察杯子里震蕩的水波,思緒在口袋中的木偶上打轉,冷不防邊上多了個人,還在朝他搭話,遵循著社交基本禮儀的喬晝抬起頭,注視了對方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恍然大悟:“啊,是你啊……楊先生?!?/br> 汪準前一秒還在為見到喬晝高興,后一秒就變成了哭笑不得:“喬哥,我姓汪……我叫汪準?!?/br> 喬晝順勢將表情轉換為歉意:“汪……?誒,對不起,我不是很擅長記名字,這回不會記錯了?!?/br> 汪準擺擺手:“沒事沒事。嗯……喬哥,你后來去哪里了?我聽你的出去探索,然后就碰到了其他幸存者……” 汪準的話頭一打開就合不上了,他本來只打算寥寥提幾句,可是在喬晝的注視下,他不知怎么回事就越說越多,恨不能把之前亡命奔逃時的恐懼一股腦宣泄出來,講著講著眼眶就濕了。 “那個護士……要不是拉了我一把,也不會落在后面被抓住……我都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 年輕人低著頭抹了把眼睛,聲音因為難過而有些斷續,喬晝看著他,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眼神表情都平靜極了,汪準自己收拾好情緒,對他笑了笑:“我記住她的樣子了,可以去醫院人事科查,別的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只能多給補償了?!?/br> 帳篷的簾子掀起來又落下去,醫護人員帶著幸存者輪流出去再進來,汪準見喬晝盯著他們,后知后覺地想起來什么:“哦,好像是上面在調查這事,輪流找人出去談話呢,也沒啥好怕的,有啥說啥就行,而且……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br> 說到最后一句話時,這個一直好脾氣的年輕人咬緊了牙齒,眼神里迸出一霎又陰又厲的光來。 他是富貴人家長大的,開朗活潑,大大咧咧,但不代表他真的就傻乎乎到能被這樣折騰玩弄還沒心沒肺。 談話的順序很快到了汪準,他朝喬晝使了個顏色,大概是“放心”的意思,跟在那名傳話的軍官后面出去了,不到五分鐘,另一個軍官走進來看了看:“請問哪位是喬晝?” 喬晝抬眸,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塞在里面的眼鏡展開,輕輕壓在鼻梁上,站起來回答:“我是喬晝?!?/br> “不用緊張,就是講述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做個記錄,心理醫生也會旁聽,如果覺得受不了了就停下來……” 帶路的軍官絮絮叨叨地給喬晝說注意事項,生怕他承受不住當場崩潰,委婉地提醒他做好一定心理準備。 兩人最后停在了一個小帳篷前,喬晝對他笑了笑,彬彬有禮地道謝,然后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里面只有五六平米大小,一張桌子,一盞刻意調整得有些暗的吊燈,燈光溫柔昏黃,像是傍晚的夕陽、河澤波光泛起的金光,桌子后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都穿著色澤柔和的常服外套,但喬晝還是眼尖地發現了他們外套下制式襯衫的領口。 很簡單的心理學小竅門,看來為了讓幸存者們放松,他們也做了不少努力。 喬晝假裝被這個場景安撫到了,肢體的緊繃和緩了一些,略帶警惕拘謹地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這椅子還是帶有弧度的布藝靠背椅,一個蓬松柔軟的大抱枕壓在上面,正好貼合了人體曲線。 “喬先生,不用緊張,我們就是聊一聊天?!?/br> 先開口的是那個短發的女性,她當著喬晝的面合攏手邊的文件夾,將筆放下,表示自己的無害,另一個男人更是假裝自己不存在似的,只是微笑不開口。 “你是今天上午來辦住院手續的是嗎?我聽說好像是你的jiejie陪你來的……” 以家常閑聊作為談話起點,喬晝慢慢緩和了神情,露出一個細微笑容:“是的,沒想到會碰上這樣的事情,我本來還以為是我的幻覺?!?/br> “幻覺?因為太不可思議了是嗎?”女醫生語氣舒緩,順著喬晝的話往下聊。 “不是,”喬晝掃了他們二人一眼,溫和地提醒,視線從女醫生合上的那個文件夾上掠過,“你們應該看了我的病歷吧?——啊,不用道歉,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我應該已經被診斷患有妄想癥,經常能看見奇奇怪怪的東西出現在面前?!?/br> “比如早上進醫院之前,我看見停車場有個巨大的史萊姆在飄,彩色的那種,后來我還看見了一個很大的黑洞,它在慢慢地把整個醫院都吞掉——” 喬晝敏銳地注意到在他說出“黑洞”這個詞語時,對面的兩人神情都變了,還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假作無視這個小細節,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花園里長出了一棵很高的樹,上面掛著奇形怪狀的果子……說真的,這種場景我都已經習慣了,所以周圍環境改變之后我只覺得是不是我又——犯病了?!?/br> 他吐出那個詞語時,神態自若,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承認自己有精神疾病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過這樣坦然的態度也讓對面兩人放松了點,女醫生點點頭:“這樣說起來的確是像幻覺,那個黑洞你是什么時候看見的?它一直在動?” “體感是在勻速前進,在黑洞范圍內的建筑全都被吞掉了一樣,持續了有一段時間吧,怎么,難道這不是我的幻覺?”喬晝反問。 女醫生巧妙地引開了話題:“除了黑洞,還有什么特殊的嗎?醫院里的景色突然就變了?” 喬晝點點頭:“很突然,就像是3d視角轉2d一樣,周圍一下子變像素風了,連人都是像素方塊,然后又馬上變回3d——也不排除是我還在犯病?!?/br> 女醫生對他的自嘲笑了笑:“變回3d之后呢?第三醫院就是救濟院的樣子了嗎?聽說是十九世紀的建筑風格,雖然距今也就一百多年,但是現在在國內想看到那種建筑可不容易了?!?/br> “確切的說是1885年,我聽那里的醫生說的?!眴虝冄a充。 對面的兩人再次抬頭看他,眼神有些難以言喻。 ……到底是神經大條還是過于鎮定呢?其他人提及救濟院里的怪物醫生時都是臉色煞白口齒不清,還有一位直接在回憶階段哭出來的,這位喬先生居然還和怪物醫生搭話了? 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覺得與非人物種聊天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不害怕?”女醫生忍不住問。 喬晝看了看她,反問:“為什么要怕?” 女醫生被這個問題問懵了,還有為什么的嗎?在曠野面對饑餓的獅虎、在海洋遇到傾覆一切的風暴,任何一個有生存欲望的人第一反應都是恐懼。 “你這個比喻不對?!眴虝儞u搖頭,女醫生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話說出口了,她身邊的同事皺起眉不著痕跡地看了她一眼,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哪里不對?”女醫生也是個較真的人,而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或許是今天與這么多人這么長久的談話以來最有價值的東西。 “哪里都不對,”喬晝換了個姿勢,十指交叉搭在桌面上,一改剛才拘謹的狀態,像是上司指出下屬的錯誤工作一般,“無論是饑餓的野獸還是海浪,它們的本質都是非理性的,你面對的困境是野獸想吃你、海浪要卷走你,除非野獸的饑餓解除、你能從極端天氣中脫離,否則你必死無疑,而你不能控制野獸也不能控制天氣,所以你只能死?!?/br> 女醫生迅速抓住了他話里的一個詞語,這個詞令她的思想如潮水般遞涌出去,條件反射性地想起來更多東西,而這些東西讓她的頭皮一瞬間發麻,連聲音都本能地低了不少:“你說非理性……” 另一個男人的表情也隱隱扭曲了。 “你的意思是……救濟院里的那些怪物,是存在理性的?” 這個猜測太過于可怕,女醫生下意識地朝身邊的人看了一眼。 在和前面幾個幸存者對話時,他們就說過怪物們可以交流、能說話,甚至似乎有自己的階級劃分,但是從他們提供的信息來看,怪物們一切的交流都圍繞著殺人進行,就像是大自然中一切的生物行動都圍繞著生存進行,而只有人類才會追求更高的境界,也因此只有人類才具備理性。 但現在,喬晝提出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觀點。 如果這個觀點正確……那黑洞之后的那些怪物……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第19章 尸體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不,為什么這么說?” 帳篷里的氣氛有些緊張,喬晝還是八風不動地坐著,視線從他們兩人臉上逡巡過去,無波無瀾:“因為我在和施泰德交談的時候,發現他不僅對自己醫生的身份存在很高認同感,還有很強的集體榮譽感?!?/br> “非理性生物會在意自己的職業、會維護榮譽這種看不見的東西嗎?”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砸得兩名軍醫都戰術性微微后仰。 “他們是有理性的生物,某種程度上有和人類一樣的行為邏輯,當然也有過于強烈的嗜血欲望,只是在他們的非戰斗狀態下,可以通過語言等方式與他們談判,進行誤導或者說服,以達成自保的目的?!?/br> “這比面對野獸和海浪容易多了,至少你能通過自己的力量救自己一命?!?/br> “要我說的話……他們和人類其實沒有區別——如果不提他們追獵人類的本能的話?!?/br> 帳篷里陷入了長達兩分鐘的寂靜。 “所以……你沒有和他們爆發正面沖突?”女醫生一時間不知道該問什么,只好順著之前的問題草草改了一個。 喬晝坦然自若地點頭:“你看我這樣子,手無縛雞之力,膽子還小,怎么敢和他們打架?當然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就認慫,遵從他們的行為邏輯保命,比如說自己是走錯病房的病人什么的,及時求饒。如果不激怒他們,他們不會見到人就暴起的?!?/br> 手無縛雞之力·膽子還小的喬晝從眼神到表情都誠懇得不得了,用生命詮釋什么叫做柔弱可憐又無助。 “要不是最后有幾個人惹怒了一個怪物醫生,讓他開始無差別屠殺,我也不會躲在診療室里舉著個花瓶見誰都想砸?!?/br> 給自己的行為打好了最后的補丁,喬晝垂下眼簾,繼續擺出了那副文弱藝術工作者特有的弱不禁風。 最后,女醫生動了動干燥的喉嚨,強行收攏凌亂的思緒,擠出一個微笑,朝他點點頭:“謝謝你的分享,如果后續還有什么補充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br> 喬晝點點頭應了聲好,站起來,在他將要轉身的時候,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男人忽然問:“救濟院里有一個叫洛林先生的怪物,你有碰到過嗎?” 喬晝扶了扶眼鏡,沒有一絲異常地轉頭:“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碰到的第一個醫生自稱施泰德,第二個是一名護士,叫瓊安,還聽說三樓有一個護士長叫瑪麗安,這些名字聽起來很耳熟,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br> 他意味深長地多加了一句,朝那兩人再次點點頭,掀起門簾走了出去。 盯著微微晃動的簾子,帳篷里的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氣,短發的女醫生按下圓珠筆頭,翻開面前的筆記本看了兩眼:“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就算在那樣的環境里都能這么冷靜,把那種東西分析的頭頭是道,了不起,真的了不起?!?/br> 一邊的男人沒說話,還在出神地想方才喬晝的發言。 “如果他的推測是真的……”一股寒意從他尾椎一路竄到頭骨,“那真是……太可怕了……” —————— 第三醫院很快被全面封鎖進行調查,全副武裝的特警與研究員們分組占領了整座大樓,幾乎是挖地三尺地細細研究大樓的每個角落,亡者被蓋上了白布抬出了大樓,而一具更為特殊的尸體則送進了特意開辟出來的手術室。 雪白明凈的走廊上嘩啦啦小跑過一群人,領頭的女人邊跑邊解開自己白大褂的扣子,隔著手術室整整一面墻的落地窗,她匆匆掃了一眼里面的手術臺,表情就變了一下。 這個房間原本的用途就是參觀展覽,因此靠著走廊的墻壁打通按了玻璃,她在隔壁的小房間換好手術服,舉著兩只手走進去,手術臺邊的助手已經等了好一會兒,而玻璃外面也已經圍得水泄不通,站在那里觀看的都是扛著星星的軍官。 “老師……” 她走近手術臺,站在那里的助手大概是在口罩下朝她笑了笑,但是這個笑不太成功,至少從眼周的肌rou走向來看,他一點都沒有開心的意思。 也是,任誰看見這具尸體都不會發自內心地笑出來的,能那樣做的人不是視力殘疾就是心理變態。 就連外頭經歷過戰爭見過血rou橫飛場面的老將軍們都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異樣。 鐵質的平床上擺著一具破破爛爛的蒼白尸體,從身體外表來判斷應該是年齡四十周歲以上、經常坐辦公室的中年男性,他躺在這里的原因很好判斷,因為那顆本該安慰待在脖子上的頭顱正擺放在另一個地方,顯然不管是誰都不可能在沒有頭的情況下還活著。 但是怎么說呢……他的直接致死因素并沒有這么簡單。 之所以說他破破爛爛,除了尸首分離外,還因為尸體軀干上篩子似的血洞。 “一百二十三處傷口,其中四十八處是致命傷,分別穿透了心臟、兩肺等主要器官,兇器是一種寬2.5厘米的雙開刃銳器,中心厚度1.8厘米,傷口邊緣平整光滑,刃口非常鋒利,很像是歐洲的那種細劍?!?/br> 驗尸官審視尸體的傷口,低聲匯報,助手一邊記錄,一邊忍不住咋舌:“簡直是把人捅成了篩子啊?!?/br> “最匪夷所思的是被捅成這樣的人居然還沒有死,甚至堪稱勇猛地進行了一段劇烈運動?!?/br> 室內的擴音器響起一個聲音,在外面無聲旁觀的人中,一名年紀較輕的軍官按住了話筒對驗尸官說。 “這不可能!按照他的傷勢,他甚至連坐起來求救的力氣都不會有,大出血會讓他在兇手還沒結束暴行前就進入休克狀態?!彬炇偈缚诜裾J這個荒謬的事實。 “是真的,我們在現場發現了超過一萬一千毫升血液——是的,遠超一個成年人體內所應有的血液含量,但是經過鑒定,這些血全部屬于你面前這個人,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且從血液的軌跡來看,他在大出血的同時還上躥下跳了至少五分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