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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太后——” 他頓了頓,聲音明顯變得冰冷下去,又因沙啞,顯得有些刺耳,仿佛枯枝劃過厚重的積雪。 “朕也全了她的心愿,送她回清寧殿,三日后,賜白綾?!?/br>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覺得背后發涼。 康成反應極快,立刻朝海連遞了個神色,海連這才反應過來,俯身道了句“奴婢明白”,便趕緊告退。 他一走,其他人也見風使舵,紛紛退下,很快,殿中便只剩下元穆安和秋蕪二人。 “陛下?”四下無人,秋蕪輕輕地喚他,想勸他別將一切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說出來就好??墒?,她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如何說,只好又沉默下去。 倒是元穆安,聽見“陛下”二字,下意識皺眉,用一種警惕的目光看著她:“怎么又這么生疏了?蕪兒,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太過殘忍?” 他一直都知道,盡管現在朝中大小官員們被他那一套軟硬兼施的手段收拾得愈發服帖,從前仗著當初的從龍之功和家族勢力囂張跋扈的世家也已一個個敗落下去,但私底下,對他當初手刃血親之事的議論始終不曾停歇。 如今,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要被他賜死,他們心里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大燕與過去的歷朝歷代一樣,都以仁孝治國。不論君王有怎樣的豐功偉績,只要德行有虧,就要承受一輩子的指指點點,死后入地下,還要被后世數不清的人評點、指責。 那些人的想法,他都不在乎,只要權柄在手,只要無愧于江山百姓,他們愛怎么說便怎么說。 冷酷無情、六親不認、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他都不會否認。 唯獨秋蕪,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任何懼怕的、冷漠的,或是陌生的目光。 他話說完,原本的警惕便悄然化作忐忑與擔憂,甚至還隱隱有幾分祈求。 秋蕪很少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樣子,對上他的目光時,心頭一顫,輕輕搖頭,道:“不,郎君,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知道,太后一心求死,郎君只是成全她罷了……” 才進正殿的時候,她只顧著擔心元穆安的情況,并未多想,直到后來奉御給他上藥的時候,重新回想了一番,才明白過來。 謝太后的那一支步搖,正中謝頤清的心口,這才讓謝頤清丟了性命??墒?,她所站之處與元穆安所坐之處稍有些距離,觀其角度,那支步搖并非是對著元穆安的要害去的,若真刺中了,也只是在胳膊與肩膀附近。 謝太后并非真的有心要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她這樣做,興許只是想給元穆安一個直接殺了她的理由罷了。 只是可憐了謝頤清,一心想讓謝太后活下去,偏偏謝太后早沒了求生的念頭。 元穆安聞言,眸光忽地亮了,像是暗夜里被點燃的燈燭:“蕪兒,你……你明白我……” 知母莫若子,從謝太后拾起步搖看向他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其實,她也知道,即便身為母親,在那樣的情形下,她想傷他容易,可真要一擊斃命將他殺死,卻根本不可能。 他雖受傷了,卻并非完全不能動彈,要抵擋一個年逾半百的婦人,易如反掌。 “我知道郎君并非真正無情之人?!鼻锸彺怪?,說出了心里話。 她知道他幼年過得坎坷,與父母兄弟的感情十分淡薄,可盡管沒有在至親的關愛下長大,他卻還是長成了一個是非分明的人。 他從來沒有主動害過無辜之人。 元穆安緊張的神情放松下來,忍不住以未受傷的那只手牽住她。 兩個受了傷的人慢慢靠在一起。 這是兩年來,二人第一次在這樣靜謐的時候,互相依偎。 “興許,我們生來就沒有母子緣分?!焙冒肷?,他嗓音低沉地開口,“小時候,她在父皇面前,或是旁人面前受了委屈,回來后,總會發泄到我身上。后來,我長大了,不再做她的出氣筒,她便變本加厲地苛待身邊的下人。如今,她就算一心求死,也要逼著我做那個被天下人恥笑的不孝子。只是,到底還是連累了他人?!?/br> 謝太后一輩子驕傲,就連求死,也不愿自己了斷,而要將他這個兒子也拖下水,逼著他當那個快劊子手,讓他成為令天下人詬病的殺母之人。 只可惜,她那么在乎謝家,到頭來,卻親手殺死了自己最疼愛的,也是唯一真心對她的侄女謝頤清。 “她總說,我身為兒子,總是忤逆她,也從來沒有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寬慰欣喜過一次。今日,就當是我孝順她,讓她如愿吧……”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慶幸,事到臨頭,他的這個親生母親還是對他手下留情了。他只知道,自己親口說了“賜白綾”三字。 三日后,他就要沒有母親了。 而太液仙居中的元烈亦已到了垂危之際。 很快,他就真真正正是個孤兒了。 “蕪兒,我只有你了?!彼p輕摩挲著秋蕪的臉頰,喃喃低語。 秋蕪應了一聲,避開他身上的傷口,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肩膀,像哄小兒入睡一般,緩慢而溫柔。 她知道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是什么樣的感受。當初,她離開家鄉,遠赴京城時,就已是孤身一人,這十多年的日子,早就嘗盡了其中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