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大邏便笑得十分歡喜，以為叔父待自己真好，出錢出力替他娶媳婦。

    現在回想起來，呵呵。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宮的。他跌跌撞撞地沖出去昭陽殿，甚至沒有留意到屏風后面藏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欲言又止，好幾次想喊著他，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蕭靖嘆了一口氣，等看不到大邏便的身影，才讓人把屏風撤走。高善德的臉色非常難過，她以為是嫁給年齡相仿的阿史那大邏便，沒想到是人家的叔父阿史那庫頭來求親。

    佗缽可汗一把年紀，說不定什么時候要死。按照突厥的舊俗，她嫁給這么一個老男人，男人死了，她會再嫁給下一任可汗，是阿史那庫頭的兄弟/兒子/侄子。

    即便高善德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她也做不到啊。

    “你別怕?！笔捑附o她倒了一杯熱茶，安慰道，“朕不會讓你嫁給阿史那庫頭的?！?/br>
    “謝謝九叔?！?/br>
    高善德捧著杯子，小口地喝著茶水。她被剛泡好的茶水費燙了一下舌尖，心神立刻收回來。她悄悄豎起耳朵，聽見九叔向身邊的人吩咐。

    “給太原王妃帶個口信，說朕屬意大邏便為下一任突厥可汗?！?/br>
    蕭靖沒避著高善德，他的手指微微抬起，在算計著什么。高紹德的王妃阿史那氏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她知道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的。

    ……

    大邏便在鄴城沒有地方可去。

    他失魂落魄，騎馬在街上游蕩大半天，不知不覺行到太原王府。他擦了擦臉，登門道：“我是王妃阿史那氏的兄弟，我有事要找她?！?/br>
    看門的人飛快地跑進去，沒過多久，笑著把他請進去。

    這位是王妃的娘家人，那么多年沒來，稀客啊。

    阿伊剛見過陛下的人，聽得一句口信，心里隱隱約約猜到幾分，但不敢確定?，F在看到上門的蠢弟弟，一臉恍惚，氣得她真想一巴掌打過去。

    忍住，忍住。

    她現在懷著孩子，不能生氣，對孩子不好。

    王妃的肚子已經顯懷，有六個月，最近天氣冷，她把自己裹得像顆球，更顯得臃腫幾分。大邏便一進門，看到jiejie的孕肚，先是一驚：“二姐，你這是揣上金蛋了？”

    阿伊翻了一個大白眼，這不是廢話？

    她嫁過來快十年，若是不曾有孕，會遭人嫌棄的。這是她的第二胎，頭一胎是個大胖閨女，可把高紹德高興壞了。王爺天天抱著女兒看，怎么看都看不夠，對孩子有求必應，一看就是傻爸爸一枚。

    今日不巧，高紹德帶著四歲的閨女出去逛街，留著阿伊在府里。

    有丫鬟端上來溫熱的牛乳，大邏便一飲而盡，他憋著一肚子話，實在是不吐不快。他不能對別人說，如今只能對親姐說一說。

    “你們都下去吧?！卑⒁烈粨]手，丫鬟們如水般退下去，王妃娘娘的派頭真足啊。

    大邏便沉默了一下，終于說出口：“二姐，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br>
    “明明是我先喜歡善德的，叔父要搶，他想求娶善德為正妻?！?/br>
    “叔父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為什么啊……”

    阿伊冷笑一下，直接打斷弟弟的話：“沒那么多為什么，因為他是可汗，所有突厥人都得聽他的。他有資格享用最好的姑娘，他不要的，才能輪得到你?！?/br>
    “他坐上父汗的位置，到嘴的東西要他再吐出來，難咯?！?/br>
    “叔父有庶子，你信不信，叔父的兒子會當上下一任可汗，而不是你，大邏便?！?/br>
    叔父當家，跟親爹當家，那是不一樣的。人心隔肚皮，當叔叔的有私心，怎么可能把侄子當作親子看待呢？

    拿來哄哄大邏便這種傻子罷了。

    大邏便不敢相信，他晃了晃腦袋，叔父會算計他到這種地步。他的眼神閃過一絲動搖，小聲地說：“不會的，叔父在父汗死前承諾過，會把汗位傳給我?！?/br>
    阿伊心念一動，追問道：“這句話有多少人聽到？”

    大邏便回答道：“大約有十幾人，都是突厥的親貴，是父汗信任的人?！?/br>
    阿伊心想，叔父敢這么說，大邏便要當上突厥可汗，勝算又增加幾分。她是屬意可汗的位置讓弟弟坐，這樣對她有好處，大邏便和她的關系不錯，娘家會為她撐腰，她在齊國有臉面。

    唉，但凡她是男兒，哪里輪得到大邏便的事情？

    可憐她空有滿腹計謀，只能在居于后院，替遠道而來的兄弟出謀劃策。她知道再說叔父的不好，大邏便不一定會相信。她從另一個角度，跟弟弟分析事情。

    她往外瞅了兩下，確定高紹德還沒回來。她用突厥語說：“大邏便，你看你姐夫，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

    “他這不是過得挺好的？”大邏便不解，“他娶了二姐這樣的美人，生了我外甥女，又有二胎，簡直是人生贏家?！?/br>
    阿伊：“……你確定？”

    她竟然聽不出來，弟弟是真心羨慕高紹德，還是在反諷。

    她很鐵不成鋼地看向大邏便，罵他：“你蠢啊，高紹德過成這樣，這算什么好日子？他要不是遇著我，關鍵時刻我提點他，估計他早死了?！?/br>
    當年的高洋多威風，打下來一大片江山?；实坌值軒兹水斨?，若論戰績和功勞，文宣帝當屬第一。

    可他的兒子們呢？

    高殷和高紹德過的是什么日子？

    高殷據說臥病不起，這些年一直沒有出來走動，阿伊見過濟南府的王妃和側妃，兩個妯娌的日子過得并不好，膝下連個娃都沒有。她聽聞這位大伯曾經散播關于張皇后和太子的不實謠言，被逮進去牢里，后來被放出來，從此不再見人。

    多半是廢人一個。

    高紹德倒是沒有被皇帝針對，只是不被重用。陛下沒有讓他當官，也不讓他帶兵，只是每個月命人送來份例，供及高紹德好吃好喝地活著。

    陛下這是把高紹德當豬養著，養得白白胖胖。

    再多的權力，沒有。

    阿伊算是看得明白，高紹德的今日，就是大邏便的未來。這是叔父當家的后果，阿史那庫頭對待大邏便的心思，大概同陛下差不多。佗缽可汗會讓侄子吃飽穿暖，實權一點兒不給。

    若是當年文宣帝改立高紹德為太子，孝昭帝又不曾造反……阿伊想都不敢想，她的丈夫會是何等的榮耀。

    時也，命也。

    高洋已經死了那么多年，阿伊有心無力，她便是足智多謀，也沒有辦法把高紹德扶上皇位。但是大邏便不一樣，木桿可汗去世不到周年，父親的余威猶在！

    只要一提大邏便是木桿可汗的親兒子，會有人響應大事的。

    她跟弟弟分析情況，壓低聲音說：“你現在當上可汗，是最好的時機，父汗留下的舊人尚未全部被叔父籠絡過去，他們會支持你的。聽我的，只要你當上可汗，高善德是你的女人，她不用嫁給叔父，她會嫁給你?！?/br>
    “可是……”大邏便有些猶豫，聽二姐的意思，這是要他殺掉叔父？

    少年低下頭，沒有說話。

    阿伊被他這副模樣氣笑了，她說得那么明白，還不懂道理？

    她扶著腰，大罵道：“你的母親是女奴出身，父汗死后，她應該在侍奉叔父。你不出手，到時候你看著吧，自己的母親和喜歡的姑娘，一塊兒成為叔父的女人，我看你嫌不嫌惡心！”

    她和大邏便雖然同父，但不同母。

    她娘早死了，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大邏便的親娘還沒死，那個女人有幾分姿色，估計在新任可汗身邊賣笑爭寵。

    她的話說得難聽，一下子把大邏便驚到了。少年從座位上跳起來，直直地用手指著jiejie，惱怒道：“二姐，你……”你怎么可以說這種話？

    大邏便痛苦地抱著頭，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知道，二姐說的是對的。

    “只要你當上可汗，你的母親能活出個人樣，不用再討好男人來過日子?！?/br>
    “大邏便，你能嗎？”

    “不為高善德，就為生養你的母親，你能嗎？”

    在jiejie的聲聲質問中，大邏便的腦海里浮現出母親的笑容，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別的男人。父汗死了，母親人老色衰，她小心翼翼地笑著，討好佗缽可汗。她怕阿史那庫頭趕她走，或者將她轉手賞賜給其他男人。

    她不值錢。

    她的價值甚至不如一頭牛。

    但她是他的母親，他想讓她活出個人樣。只要他當上可汗，他的母親會是突厥最尊貴的女人，她可以安心地享受生活。

    少年接過jiejie遞來的帕子，把臉上的淚水擦干。他下定決心，紅著眼問：“二姐，我有什么辦法嗎？”

    “有?！卑⒁梁苌瞄L抄作業，她對著高家的作業一個勁兒猛抄，“文襄皇帝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嗎？”

    大邏便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他對齊國的歷史沒了解到那么深入。

    阿伊用突厥語說：“……他是被刺殺死的，欸，這種死法，斷氣快，沒什么痛苦。父汗帶兵滅了柔然人的國家，柔然皇族跟我們突厥人有仇的，說不定柔然人沒死絕，會去找可汗報仇！”

    木桿可汗已死，柔然余孽會找現任的佗缽可汗報仇。

    阿史那庫頭死在柔然人的手上，多正常啊，沒有人會聯想到大邏便的身上。

    “二姐，柔然皇族早已亡國死絕，我去哪兒找柔然人？”

    “你蠢啊，陛下早年娶了柔然的公主，永安公主的生母也是柔然人。論對柔然皇族，陛下比你熟悉，他若肯幫你，找幾人扮演柔然人，易如反掌?！?/br>
    大邏便坐直身體，他的二姐好聰明，一口大鍋嚴嚴實實地蓋到“柔然人”的頭上。果然是知識能改變命運，二姐是家里讀書最多的人。

    嗯，他以后要多讀書。

    少年打馬返回皇宮，請求覲見陛下。蕭靖料想到阿伊會說動大邏便除去阿史那庫頭，沒想到太原王妃能提出這樣的計謀。

    臥槽，他敬阿史那氏是一個狠人！

    難怪歷史上的阿史那氏能當北周皇后！

    皇帝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沉聲道：“你想要辦的事情，朕準了。唯獨有一樣，那位沒了，不能說是善德的錯，不能說她是克夫的女子。朕要是聽到一句流言，或者善德受到一點兒委屈，朕都會派兵把她帶回來的?！?/br>
    “陛下大德?！?/br>
    少年重重地把頭叩在地上。

    大邏便在今日死了，活下來的是阿波可汗。

    作者有話說：

    將阿史那氏代入一下高家的現狀，就很好理解了。

    兩家情況差不多，都是老大（乙息記可汗、高澄）死得早，老二開疆拓土（木桿可汗、高洋），下面的弟弟（佗缽可汗，高湛）在當家。阿史那庫頭當上佗缽可汗之后，大邏便的地位跟高紹德差不多，在族里非常尷尬。

    他現在造叔叔的犯，有可能成功。等庫頭坐穩之后，大邏便再造反，就很難了。

    比如蕭靖現在領盒飯，太子年幼，大臣很可能推舉有戰功的高孝瓘當皇帝，而不是選高紹德。歷史上的大邏便好慘，庫頭死后，他跟庫頭的兒子爭奪汗位，兩人都沒贏，汗位落到沙缽略可汗手里。沙缽略是乙息記可汗的兒子，是大邏便的堂哥，相當于阿瓘在齊國的地位。

    第447章 高湛不荒唐（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