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煙霧
回到安城已經夜深。 戴清嘉僥幸逃過了數學補習,躺在床上失眠,她提著飲料出了門,穿過安靜的樓道,因為害怕而腳步飛快,到達天臺的時候,砰地一下推開了門。 由于她制造的巨大聲響,天臺唯一的人回過頭來,見是她,又平淡地收回視線。 俞景望占據了最佳的觀景位置,戴清嘉只好坐在他旁邊:“很慶幸你沒有問我為什么這么晚還不睡,為什么一個人跑上天臺?!?/br> 戴清嘉本來是打算將雪碧和啤酒混合,不好在他面前明目張膽地飲酒,就將啤酒遞給了俞景望,他單手勾開拉環:“看來你經常被李老師盤問?!?/br> “何止是李老師,每一個大人都酷愛盤問我?!贝髑寮握f,“你作為大人最好的一點,就是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她忽地好奇:“我想知道,是俞彥珊的話,你也會這樣嗎?” “可能我會讓她下去睡覺?!庇峋巴肓讼?,“不過我會說這句話的前提是我知道她會聽,但是你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就算表面聽了,也會陽奉陰違——我很少做效率低下的事情?!?/br> 戴清嘉笑起來:“在這一點上你很了解我?!?/br> 戴清嘉在空中晃動雙腿:“我剛才在樓下睡不著,想到作文題目——我的理想,就更加睡不著了?!?/br> “我高中的時候也寫過,這個命題的預設就是每個人都有遠大的理想?!庇峋巴嬕豢诰?,意有所指地說,“不存在的東西是寫不了的?!?/br> “就是這樣。我想了很久——吃喝玩樂,或者和男生戀愛?這就像是手機,沒有的話會缺少很多了樂趣,可是也不能稱之為理想?!贝髑寮巫晕曳治稣f,“不要說理想,我想不出我到真正想要什么。我缺乏成功人士的品質,至于明星夢也是假的,當不當明星無所謂,我甚至并不想很有錢很有錢,因為名聲、財富、權力某種程度上意味著責任、負擔和危險?!?/br> “甚至你覺得我唯一擁有的美貌,我也沒有你想像中那么在乎。我覺得我在外貌上,就像一個天生的百萬富翁,有錢的時候就肆意揮霍,千金散盡也無妨。不會汲汲營營地維持,或者處心積慮地得到?!?/br> 思想似乎面臨死路,戴清嘉并不彷徨,她舒展手臂,悠然道:“不過呢,即使沒有人生的方向也沒關系。我不需要方向,現在這樣就很好?!?/br> 俞景望睨笑說:“你把這些寫進作文,就比寫‘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女演員’有意思?!?/br> “請不要教唆我,我會收獲零分作文?!贝髑寮蝹纫曀?,“像你這樣的優等生,應該沒有這種煩惱吧?” 俞景望誠實地說:“我也不喜歡寫作文?!?/br> 他即使是現在的放松狀態,依然是行正坐直,戴清嘉忍不住問:“我能采訪你嗎,學生時代做過最不‘優等生’的事情是什么?” 俞景望回想:“高考的時候放棄一道大題?” 連戴清嘉所在的文科普通班,都會被老師要求至少完成最后一大題的第一小問,她驚訝地問:“為什么?” “因為我媽不想讓我學醫,她又接受不了我上清北復交以外的學校?!庇峋巴届o地說,“談不上理想,不過我是一直打算學醫的,分數降低,她就沒有別的選擇了?!?/br> 俞景望的父親從他小時候就很少歸家,在他高中的時候,父親一度因為忙碌而身體不好,還面臨過嚴重的醫鬧事件。朱月認為醫生之路辛勞兇險,因此不希望兒子學醫,她和李韻一樣是控制欲強烈的家長,偏偏俞景望是不受掌控的人,她會以威脅自我的手斷逼迫他就范。 俞景望不能在明面上違抗她的意愿,可是他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有改變。高考對于其他人來說是決定人生的大事,對他來說只是過渡到下一階段的普通考試。 在上交,多的是以發揮失常為托辭,抱怨自己學校階層掉落的同學。俞景望目標明確堅定,在醫學院過得非常自洽。他是精神獨立的人,不需要假于外物,能以自我的方式生存。 如今,高考對于俞景望像是發生在上世紀,如果不是戴清嘉問起來,他幾乎忘記這件事——少年意氣之舉,他沒有和任何人提起,今天倒是在她面前說了。 俞景望側過臉,戴清嘉正盯著他看,她一直不掩飾自己對他外表的欣賞,不過這是她第一回用這樣光亮閃爍的眼神注視他。 他想到鏡頭其實會降低一個人的清晰度。這就是適合做演員的人現實里看起來,眼睛明亮到璀璨的原因嗎? “好酷哦?!贝髑寮伟胼p佻地吹出哨音,“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只是我的成績沒有給我發揮的空間?!?/br> 俞景望無奈地說:“好的不學,壞的你倒是學得很快?!?/br> “什么是好呢?”戴清嘉眨眨眼,“俞醫生,雖然你身上有很多家長和老師會喜歡的正面特質,不過直到今天我才理解到你還不錯的那一面?!?/br> 戴清嘉偏頭笑說:“其實你也有和我很像的叛逆的一面?!?/br> “算了吧?!庇峋巴涣羟槊?,“我們很不一樣?!?/br> 戴清嘉思索道:“我是說,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很自我?!?/br> 夜風溫涼,短暫聊天過后,他們各自安靜,不打擾對方。 俞景望忽然有了抽煙的興致。醫生是高壓行業,不少人通過抽煙這種最簡易的方式減壓,不過他很少抽煙,一是不喜歡沾染煙味,二是他不會對任何事物依賴或者上癮。 聽聞打火機的聲音,戴清嘉側眼,男人平時看起來冰冷現實,好像世界只有黑白色調?,F時將煙火攏在手心,垂下眼睫,點燃香煙,朦朧陰郁的故事感,像是電影里的畫面。 俞景望意識到戴清嘉在旁,正準備熄滅,被她阻攔:“如果你是顧忌我,不用?!?/br> 俞景望輕抬眉梢:“不要告訴我,原因是你也吸煙?!?/br> 戴清嘉從口袋里抽出一盒精美的女士煙,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良少女的標準配置?!彼槐菊浀卣f,“以后我還有新的理由,我們搞藝術的都抽煙?!?/br> 俞景望擋下她打開煙盒的動作,善意規勸:“你不是好奇我會對俞彥珊怎么說?——抽煙并不好?!?/br> 他又補充一句:“還有,眼線畫在眼睛內側也會傷害眼睛?!?/br> 戴清嘉輕巧地躲開他的阻止,擋住眼睛:“我又不是公主,你都知道我不會聽你的?!?/br> 俞景望疑問:“公主?” “哦,這是我給俞彥珊的代稱?!贝髑寮谓忉屨f,“學校里其他人都認同,長得漂亮,成績好,家境優越,性格溫和善良,起碼人前如此,各方面都很完美,所以是公主?!?/br> 俞景望察覺她的揶揄:“聽起來,你起的代稱,并不像表面的褒義?!?/br> “沒有,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公主??赡苊總€女生小時候都有公主夢?!贝髑寮蜗掳涂脑谙ドw上,“公主很好,只不過太累了?!?/br> 她抽出一根煙,發現自己沒有帶打火機,敏捷地搶過俞景望的:“味道很淡的,我就抽這一根?!彼戳藥紫麓虿怀龌?,向后拋扔,“什么破打火機?!?/br> 俞景望自然是樂見其成,戴清嘉看向他,忽然說:“俞醫生,不如你借我一下火吧?” 在俞景望反應過來之前,戴清嘉一手撐在他身側,覆住了他的手,她銜著細長的煙,靠近他唇間的一點火光。 兩支煙的末端相接觸,她的那支以極慢地速度燃起來,慢到他們可以凝視彼此的表情。 俞景望看著近在咫尺的她,眼里沒有混亂和波動,像是一片沉靜的海,而她只是往海里扔進一枚微不足道的銀針。但是他的身體同樣沒有動,戴清嘉的手長時間拿著雪碧,因此冰涼,而她覆蓋著的手熱度很高,僅憑借觸覺,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骨節有一種結構性的漂亮。 二人五官都極為優越,但是再優越的五官,在貼近之時只會受視野所限,如同管中窺豹,看不真切。 除了眼睛。幾乎是接吻的距離,戴清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們在互相觀察。對于一些人來說,放縱危險,是在證明他們對于危險有絕對控制的能力。 戴清嘉的煙終于被點燃。她保持著原來的傾向,將香煙輕薄而熟練地夾在指間,薄荷的煙氣吐在俞景望的臉上。他挺直的鼻梁像隱在云霧見的青山,依舊巍峨而不可撼動。 戴清嘉笑盈盈地問:“俞醫生檢驗過了嗎?是很淡對吧?!?/br> 俞景望沉默以對,然而煙氣濃淡的答案不重要,戴清嘉跳下了天臺,徑直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