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40節
醫館, 內堂。 蕭知將蕭凝玉交付給徐徹后,蕭凝玉便被徐徹隔離在內堂。 杏林醫館是徐徹游歷此處時所開的一間醫館。 溪章鎮的疫疾來勢兇猛,不過一月便席卷了整座溪章鎮, 里面的百姓死的死, 病的病,瘟疫引發饑荒,整座城內寸草不生,生民涂炭,而上面的官府早已放棄此鎮,沒有分發藥材, 也未上報朝廷, 只將此城隔絕,不準里頭百姓離開半步。 而這杏林醫館的內堂,便是徐徹用來救治輕微染病者的地方。 內堂寬敞,里面擺滿了數張簡單的床,床與床之間隔出適當距離, 用他特制的白紗相隔。 他此時便坐在蕭凝玉的床邊,周圍掛著一層薄薄的輕紗, 將內里的一切都掩映的尤其曖昧, 眇眇忽忽…… 徐徹正在給她診病,他細心觀察她紅疹,檢查這疫病紅疹的蔓延情況。 “姑娘,你接觸過誰?”他將蕭凝玉扶起靠在床榻,蕭凝玉的紅疹大多分布在脖頸耳廓, 為了能看得清楚些, 更好地判斷蕭凝玉的染病情況, 他難以避免地將身子傾了過去, 臉靠近她頸窩。 從遠處看,的確有幾分像把她擁在懷里,兩人交頸相靠,姿勢曖昧,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情意。 而此時,蕭凝玉與徐徹的姿勢在另一個人眼里則更甚,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污穢意味,他覺得極是刺眼,也極是骯臟。 盡管,他們什么都沒做,只是挨得近了些,而他是大夫,為了給她診病而已。 “一位老婆婆?!毙鞆氐穆曇羧缜迦殂槎?,蕭凝玉聽到有人在問她話,下意識便回了,細若蚊蠅。 她胸口悶悶的,身上像壓了千斤重擔,渾身綿軟無力,連那雙水靈的眸子都睜不大開,只能勉強抬起眼皮,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不是哥哥。 不是哥哥。 見不是蕭知,在病痛之下,蕭凝玉心里的恐懼無助被無限放大。 她什么都顧不上了,心下一急,半闔的眼睛睜大,死死抓住徐徹替她診脈的手,力氣驟然變大。 “我哥哥呢……” “我哥哥呢?”蕭凝玉焦躁不安,“我要見我哥哥,我哥哥去哪了……求求你告訴我,我哥哥去哪了,哥哥他不會扔下我的……” 徐徹的手腕被少女驀地抓住,細膩溫熱的觸感渺若煙云。 少女的手很軟。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徐徹忽就一愣。 很快,他俊秀的臉悄然浮紅,待意識到臉上燙人的熱意后,他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臉側向一邊:“姑娘,雖我是大夫,但畢竟男女有別,姑娘還是莫要……” “我哥哥呢?” 蕭凝玉精神恍惚,她沒看到蕭知焦急萬分,此時也顧不上他說的什么男女有別了,見他抽回手離自己離得遠了些,孱弱的身子往他這邊靠了靠,又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情緒開始不穩,激動焦急,不安地喘氣,心疾又要復發之勢。 謝衍便是看到了這樣一番情景。 蕭凝玉正抓著徐徹的手,柔若無骨的身子往他懷里傾。 從他的角度看,便是將將躺在那男人的懷里,臉頰酡紅,張唇喘氣,一副纏綿悱惻的情態。 他好似從未見過她這般。 她好似……從未對他這般。 “姑娘,你哥哥沒事,你莫擔心……” 因為疫病,蕭凝玉渾身發燙,紅斑也在不斷地擴散,意識早已渙散不清,哪還知道自己現在正抓著一位少年的手,挨的他極近,身子都差點陷在了他懷里。 徐徹雖醫術高明,但卻臉皮薄得很,極易害羞,此時他只能低頭,不看少女柳嬌花媚的臉。 “你兄長去雪峰山找治病的藥材了,需要幾日才能回來?!?/br> “藥材……”蕭凝玉肩膀顫抖著又問,“我生了重病嗎,為什么哥哥要去找藥材……” 蕭凝玉心下生疑,看了眼四周。 在一層層的白紗下,躺著或坐著同她一樣的病人,病人的啜泣痛哭聲不時傳來,蕭凝玉無力地眨眼,隱約看到……看到那些病人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有大片紅斑。 她心下一驚,睜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手。 果不其然,她的手背也生了細細密密的紅點。 癢,痛。 “這是……瘟疫嗎?……”蕭凝玉面色發白,問徐徹,“大夫,我是染了瘟疫嗎?” 問完這句,蕭凝玉全身都xiele力氣,身體若飄零花瓣,一下枯萎。 徐徹見她將要倒下一般,沒來得及多想,耳尖紅紅,將她扶在懷里,“姑娘你別擔心,醫者仁心,徐徹會盡全力治好你們,若有那些珍貴的靈芝藥材,你們……都可以得救?!?/br> 只要有那些藥材,只要朝廷官府愿意拿出那些珍稀的藥材,這些人便可得救痊愈。 可是…… 徐徹說完此話,眉眼卻一片黯淡。 他怎么不知,若是官府舍得給,就不會將溪章鎮隔絕成一座死城,任里面的百姓自生自滅。 “謝謝大夫?!甭牭酱耸潞?,蕭凝玉的意識反倒清醒了些,她低眸一看,發覺自己此時被徐徹扶著肩膀,整個人都好像靠在了他懷里一般…… 蕭凝玉很是難為情,她的耳朵一下紅了,待她想要表示歉意,自己強撐著坐好時…… 忽然間一陣冷風襲來,四周掛著的白紗忽就被吹拂而起。 “小公主,好久不見,近來……” “近來可好?” 突如其來,沒有任何預兆,一道驚雷掠過,鬼魅般的聲音幽幽響起。 低糜,嘶啞,甚至還帶著絲絲陰惻惻的笑意。 蠱惑至極,像是從地獄烈火里傳來的聲音,令人心驚膽顫。 蕭凝玉聽到了。 這聲音隨著陣陣冷風,無比真切地灌進她耳朵里。 這聲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一響起她便能分辨是出自誰之口。 但也是如此的駭人,駭人到一聽便雙腿發軟,身子控制不住地發抖。 是……是他。 全身血液在一瞬之間凝固,蕭凝玉伶仃的身子僵硬在原地。 片刻之后,待她意識到發生了何事時,她還未平復下去的情緒又遽然翻涌,胸口起伏,喘氣更重。 謝衍未給蕭凝玉,或是旁邊的男人任何反應時間,在他話音落下的一刻,劍刃輕巧破開輕紗,凜凜劍鋒一聲輕鳴,一把長劍便橫在了少女脖頸。 冰冷劍鋒離少女的脖頸堪堪毫厘之距,謝衍靜默看她,在無聲的對望里,他的膚色愈冷愈白,唇色卻妖冶如血。 “小公主,” 倏爾,他淡淡念了三個字,眼角微微上挑,在劍鋒將要觸到少女脆弱的喉管時……轉瞬之間,謝衍手指微動。 那原本橫在少女頸間的劍刃,輕輕巧巧便刺入了徐徹胸膛。 噗嗤聲響起,劍尖劃開皮|rou,鮮血洇紅了徐徹的白衣。 喧囂四周忽然死一般的寂靜,喧囂嘈雜的聲音一瞬消弭,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蕭凝玉親眼看到,看到謝衍站在她不遠處,居高臨下,漠然睥睨,將橫在她頸間的堅韌刺向了那人胸膛。 蕭凝玉抬眸,在血腥四溢間,她看到謝衍桃花眼如血一般,那秾麗如妖的臉透著一種病態的慘白,不見絲毫人間的生氣,冷血殘忍。 蕭凝玉知道他已經瘋了,她怕這大夫當真會被謝衍一劍刺穿胸膛,也顧不上疼不疼了,情急之下,她竟徒手一把抓住劍刃。 蕭凝玉死死抓著不放,決意不讓那劍鋒再刺入半分。 冰冷的鐵刃極其輕易地劃破了少女手心,鮮血自少女柔軟的手心往下滲落,啪嗒啪嗒,緩緩滴在地上。 內堂血腥味四溢,謝衍的眼眸沉若幽淵,在看到蕭凝玉的手被劍刃割破,流了一地血的時候,他所剩無幾的理智已盡數崩塌。 “蕭凝玉,朕只說一次……放開!” 他瞬間咆哮如雷,如野獸般怒吼起來,似是要毀滅一切。 但盡管暴烈至此,謝衍手中的劍卻未再推進半寸。 徐徹不過是一沒有武力的大夫,他被刺了一劍后嘴唇發白,想要阻止那為她擋劍的姑娘,卻意識模糊,沒有半分力氣。 而一旁的縣令和江貴,還有外頭的御林軍齊齊跪倒在地,垂首喊道:“陛下息怒!” 這句話一喊出,徐徹便知曉了面前氣勢壓迫的男子是何身份,屋內其余病人亦是。 他們驚恐之余又帶著幾分喜色,想要這當今圣上救救他們,忙也跪了下去。 “你,放了他?!笔捘竦氖秩耘f握著劍刃,那鮮血還在往下流。 她忍著痛,絲毫不懼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他是大夫,救了我,也救了許多人……謝衍,你,放了他?!?/br> 先前被劃破手指只會喊疼的小公主,害怕時只會軟弱垂淚的小公主,如今竟在徒手握著劍刃與他僵持,和他對視絲毫不怯。 那杏眸蘊著一汪汪春水,本含情瀲滟,嬌媚嫣然,可此時,里面卻泛著絕然堅韌的光。 如刀似劍,而這劍鋒刀刃,盡數對向他。 這目光,是謝衍從未看過的。 謝衍怔了下,眼里寒霜堆積千尺,沒有說話。 蕭凝玉見他沉默,用盡全身力氣又喊道:“謝衍,你放了他!” 頓然,那修長的手指忽然顫了下,謝衍的背脊往下彎了一寸,像一棵將要枯掉的柳樹。 他冷笑一聲,隨即,放開了劍,搖晃著往后退了半步。 蕭凝玉見狀趕緊拔出了劍,哐當一聲,將那劍被扔在地上,防備地盯著眼前這個瘋子。 她的神情盡入他眼底,謝衍垂下眼睫,眸子黑若曜石,萬千星辰都似是湮滅其中。 “跟我走,小公主?!彼龅貜娪驳?,“你永遠都不可以和我作對,也不要妄想和我作對?!?/br> “你是我的妻子?!?/br> 妻子二字落下,他的笑聲逐漸瘋狂,不染而朱的唇忽然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