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我一早就備好了,食盒子是從至歸緣叫的,酒不是?!?/br> 這一盒子東西內有乾坤。 有時鮮的油悶冬筍,還有油淋的白灼菜心,糖醋小排和蘆筍蝦仁并了一層,最下面是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 酸筍雞湯還冒著熱氣,饒是冬日里,也讓人覺得暖烘烘。 裴恭泠然道:“我裴家新喪,二哥的棺杦還未扶回順天,不好大肆宴請,只能從家里拿瓶好酒來請你?!?/br> “我記得建州都愛吃魚的,便專門訂來一條,你嘗嘗?!?/br> 裴恭還將那專程買回來的半尾生魚擱在白浪花碗里,瞧著白浪花埋頭苦吃起來,才回眸瞥向方岑熙。 “你升官是好事,我們岑熙剛直不阿,明察秋毫,斷案眾多,早就該升官加秩?!?/br> “大理寺無人賀你,是他們低劣,我卻見不得你受委屈?!?/br> 他將筷子橫在方岑熙面前的碗上,又興沖沖拿個見方的錦盒出來,擱在方岑熙年前打開。 “這塊徽墨是輕煙松油,都說質地極好,是難得的佳品?!?/br> “你也知道,這玩意留在我手里就是浪費,縱使是千里馬,也得有伯樂來相,這東西正配的上我們方寺正?!?/br> 方岑熙垂下眸子,輕瞥過盒子里的墨方。 墨上鏤刻了燭龍,色澤純黑,質地細膩,的的確確是上好的徽墨。 方岑熙打量了好一陣,卻并未收下。 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扣上盒子,將墨推回裴恭手邊。 “三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東西我不能收?!?/br> “如今建州的舊事被大理寺知曉,傳遍朝中也是早晚的事。三爺心里清楚,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梁國公府,都該避嫌,免得惹了閑話上身?!?/br> 裴恭一怔,滿臉笑意忽然僵在臉上:“你怎么忽然跟我說這種話?” 他忍不住嗤笑:“心領?你心領的是什么情?” 方岑熙撩起眼簾,一雙眉目不躲不閃地瞧著裴恭:“三爺明知危險,卻于千鈞危機時救我性命,明曉建州舊事丑聞,卻在人人避忌時賀我升遷?!?/br> “此墨貴重,方某償不得分毫,方某固然感激三爺恩情,但三爺之用心,未免早已超脫友人之誼,方某受之有愧?!?/br> 裴恭聞言,忽然自嘲地笑出聲來。 他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嗤道:“從五村歸來后,你總是冷冷淡淡,原是早就看穿,怨我有斷袖之癖,怨我喜歡你?” 方岑熙聽得“斷袖”二字也不詫異,只能泠然道:“方某從未有怨,也并無猜測,皆是三爺自己所說?!?/br> 裴恭啞然,這才后知后覺是一時嘴快。 他草草跳過話題,理直氣壯:“我想如何,是我的事?!?/br> “你若是不收這墨,那你送我的印章,我也可以給你退回來,咱們大可形同陌路再無瓜葛?!?/br> “既然要避嫌,那定然是要干干凈凈才好?不是么?” “不可?!狈结鹾鋈话櫰鹈碱^,“那印章……既已經送給三爺,便絕無拿回之理,三爺務必帶著盒子一起收好才是?!?/br> “為什么不行?”裴恭挑眉,“我裴恭喜不喜歡,救不救人,都是我的事?!?/br> “你大可不接受我的心意,卻也不必拿我同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做比較?!?/br> 裴恭勾勾嘴角,自顧自開了酒,在兩個人杯中各自斟滿,仰頭將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他滿眼都是自嘲地神情:“岑熙,我只是替你高興,也替我自己高興?!?/br> “不論其他,僅不過這一點點心意,你都要視如敝履不成?” 方岑熙默默垂下眼簾:“我沒有?!?/br> “三爺出身非凡,您的情誼,于我自然是至珍至貴?!?/br> 明明是為方岑熙慶祝,裴恭卻抱著酒壇,一杯連著一杯啜飲不斷。 幾杯下去,他多少喝得有些渾渾噩噩,有了那么幾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裴恭便看著方岑熙,忽然笑了:“我是個無用的人,幫不到父兄,救不得梁國公府?!?/br> “我也沒能早些看明白,否則我還能跟二哥一道兒去宣府,能和他御敵衛疆,至少韃靼偷襲外路,我還能同二哥在一起……” “人人都身體力行地跟我說,天底下就沒個公道,只有你肯不聲不響地與我一起查案,肯冒險賠上命去救人……” 裴恭一邊說著,一邊又連連飲下數杯。 “所以,我喜歡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的人,這有什么錯?” “岑熙,只是因為他和我一樣身為男子,就不可以么?” 方岑熙輕輕皺住眉頭,輕輕按住裴恭的手:“三爺吃醉了?!?/br> 裴恭臉上笑著,眼里卻蘊著從未流露出過的神情。 他一個七尺男兒,竟也將傷心難過示于人前。 裴恭嗤嗤笑了兩聲,神智已然不大清楚了:“岑熙,你怎么又叫我三爺?” “我說過,你不要這么叫,我不喜歡?!?/br> 方岑熙面無表情地奪過酒杯,一貫溫和的目光忽然變得好似刀子一樣精刮犀利。 他惜言如金,緩聲吩咐似的說:“裴儉讓,把手放開?!?/br> 言罷,他的聲音忽然又變輕了些,成了規勸似的語調:“不要再喝了?!?/br> 裴恭怔了怔,莫名被方岑熙這較真的樣子給震住。 他從沒想過,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方岑熙,竟也會這么讓人凜然生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