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第16章 懲前毖后 聽完小青的話,郁恪端坐在書桌前,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奴婢一家雖螻蟻之輩,見識短淺,但家世清白,從未出過作jian犯科之人。表哥才情甚高,向來頗得教書父子贊賞,于科考一事,實在沒有抄襲他人卷子的必要,求太子殿下明鑒! 小青又拜了一次,雙手伏在地上,額頭貼手,聲音顫抖,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這一拜上。 郁恪皺著眉頭。半晌,才道:你先退下,孤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書房中緊繃的弦松了一點,小青肩膀也一松。 謝太子殿下!小青朝郁恪叩頭,又對楚棠磕了一個響頭,起身退下了。 郁恪看向楚棠。 楚棠手中不停,雪白的宣紙上,留下行行清峻的黑字,走勢飄若浮云,矯若驚龍,好像他眼中只有這一件事,聽不見外界的紛擾,心無旁騖。 哥哥,郁恪走到他旁邊的椅子坐下,問道,你有什么看法嗎? 科考之事,臣早就全權交由殿下處置。殿下心里也已有了決斷,放手去做便是。楚棠淡淡道。 郁恪陰沉著一張小俊臉: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她表哥沒有作弊,那就是有人拿了他的文章,頂替了進士的一個名額。 他今年第一次負責督辦科考,很多事情都在他手上過了一遍,清楚記得今年會試考上進士的人滿一百,正正符合要招的人數。如果小青的表哥作弊了,那進士的名額就該少一個,為什么前幾天交上來的結果仍是一百? 他實在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徇私舞弊,毀壞考試公平,還找無辜的人替罪。 但氣憤之余,他更多的是擔心。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棠。 楚棠眼皮子都沒抬,便道:殿下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郁恪抿了抿唇,帶著點兒試探,道:哥哥,其實 楚棠卻停下了筆,問道:殿下知道是誰做的嗎? 郁恪一僵,點頭:是。大概能猜到是誰。 楚棠點了點頭:愿聞其詳。 前幾天楚棠還未回來,郁恪處理朝務的時候,就發現李微開始有收受賄賂的跡象,雖然動作細微,但還是被人知道了。 常言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以前郁北的風雨飄搖,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官員如蠶一般,慢慢吞噬了內在的銀錢,各為其財,導致上下不一心,棟梁坍塌。 所以楚棠一向要求郁北官員廉潔奉公,不得私相授受,如有,必嚴厲懲罰。他改制了多年,朝廷的風氣才稍微好起來,郁北在欣欣向榮地發展。 郁恪斟酌了幾番。原本他應該按照規矩,卸了李微尚書省的官職,調到地方去。然而他最后只罰了李微的俸祿,讓他好好反省,并未太過嚴厲。 沒想到今天李微的事就又被揭發了。 李微他今年負責復核卷子,想來是他做了手腳。 小青的表哥是出了榜后才被告知卷子抄襲。批改的時候沒有問題,那就是復審出了問題。 楚棠放下筆:殿下之前為何不懲前毖后呢? 既然李微已經有了收受賄賂的跡象,那就應該一視同仁,按法處置。這樣就不會有之后的事了。 但楚棠這樣問,并非責備郁恪,他只是好奇。郁恪之前也處理過同樣的事,手段和他一樣,說一不二,但他為什么獨獨對李微網開一面? 郁恪卻以為他在怪他辦事不力,撇開了眼神,咬了下牙,小聲道:他不是你的人嗎? 殿下?楚棠沒聽清他說什么,疑惑道。 郁恪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敢看楚棠:因為李微是一開始就站在你這邊的人,我、我記不想掃你的顏面。 楚棠一愣:臣的顏面? 郁恪說:對啊。而且要是我重罰了李微,那些人肯定會以為我與你不和,到時候流言紛起,哥哥對我心存芥蒂怎么辦? 楚棠卻搖頭,道:臣不會因為莫須有的事與殿下不和。 郁恪也搖頭,道:哥哥從小在佛寺長大,不清楚流言的厲害。 楚棠一哂:可是殿下,權衡起來,這件事損害的是普通百姓的利益。 郁恪撇嘴,小聲道:普通百姓有你重要嗎? 楚棠沒聽到,說道:如果小青不是臣府里的人,如果今日殿下沒有注意到她,那她一個尋常人家,該去哪里伸冤? 楚棠的意思是,按照流程,小青明明可以去京都官府鳴冤,為什么她沒有去,或者說去不了?官府那邊是不是也該查查了。 要換作平時,郁恪肯定懂他的意思了。 然而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楚棠不同意他的做法,楚棠甚至還怪他,他只是顧及楚棠的面子才放李微一馬的,楚棠居然還怪他這樣的想法。 一聽楚棠的話,便以為他在質問他,一時難過又委屈,口不擇言道:伸不了冤就伸不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天底下那么多冤案,難道你能管得過來嗎? 楚棠眉尖一皺。 郁恪有些害怕他生氣,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而且我這不是也亡羊補牢了嗎?你何必如此惱我。 楚棠唇角微微壓了一點兒,整個人好似無波無瀾的清澈湖水,讓人猜不到他心里想什么。 郁恪到底年紀小,第一次見楚棠這么對他,難過的要死,眼眶紅紅的,跟一只氣急了的小兔子沒什么兩樣。他還是氣不過,又道:一個外人而已,值得你這么、這么罵我嗎? 楚棠看著他,郁恪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吸了下鼻子。 殿下,楚棠平靜道,臣沒有罵你。 郁恪直接扭開了身體,手心里冒汗。 楚棠道:太子,臣教過你什么,都忘了嗎? 楚棠以前都教他什么,他都忘了嗎。 郁恪心頭一顫。 四歲生辰那天,楚棠成為他的太師后,時常會教他誦讀經典,指點史事。 殿下,郁北自開國以來,歷來強盛太平,但為何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郁恪回答說:國弱兵弱,文臣愛財,武將怕死。所以內憂外患,契蒙攻打郁北就如入無人之境。 不錯。楚棠點頭道,公與平者,國之基址也。各司其職,就是官員對郁北百姓的公平。 楚棠說的他都記在心上,當然不會忘。 然而他轉不過來,腦子一熱,把想的都說了出來:可李微對你忠心,也算有用,你為什么不保他? 其實這才是他心里害怕的。楚棠今天對他如此真誠,萬一有一天他對于楚棠來說,沒用了、失去了利用價值,甚至丟了他的臉面,成為他的累贅,楚棠也會這般鐵面無私,翻臉無情嗎? 系統:翻臉無情是這樣用的嗎? 楚棠不知道郁恪那點彎彎繞繞,只道:他當時是有用,但現在的郁北,有用的人比比皆是。 郁恪不知該說什么。 楚棠嘆了口氣:臣現在說的話,太子應該聽不進去。先解決了這件事,臣再來找殿下。 他走了。 郁恪盤腿坐在榻上,已經扭到背對門的姿勢了,聽著楚棠離開的聲音,眼圈更紅了,氣巴巴的。 過了一會兒,他抹了把眼睛,下榻,走了。 宋府。 李微大人雖有經驗,但到底心思不定。宋雙成道,記這次是下官的疏忽,沒有好好盯著那個老狐貍。 無妨,尚未釀成大錯。楚棠道。 剛才去搜李微府邸的人回來了,抱拳稟告道:回稟國師、將軍,李大人府上藏有十箱金銀珠寶、未登記在冊的土地房契,里面還有一封書信,請二位大人過目。 楚棠看了之后,遞給宋雙成。接過一看,上面言辭懇切,希望李微在復審中調換文章,給他兒子一個功成名就的機會,落款正是朝中某個達官貴人。 膽大包天,竟敢私下勾結,在科考里徇私舞弊。宋雙成哼道,一個賄買考官,一個貪污厚禮。這下可一網打盡了。 侍衛又道:李大人已供認不諱,收押地牢,聽候大人發落。 對冒名頂替、私自調換卷子的舞弊者,郁北律令規定是抄家流放。不過他們介入及時,影響不算太惡劣。 宋雙成問道:國師如何看? 楚棠說:既然今年科考由太子全權負責,那便交由他處置。 侍衛頓了一下,出聲道:國師大人,方才去搜李府的還有一隊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馬。 兩人一愣。 宋雙成朗聲笑道:沒想到國師和太子,英雄所見略同啊。 楚棠淡淡地笑了。 傍晚,國師府。 楚棠一人用膳,管家在一旁伺候著。 一人突然闖了進來,是小青。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了幾個頭,激動又狂喜:多謝、多謝國師救命之恩!奴婢一家愿為國師做牛做馬,肝腦涂地,必定報答大人的恩情! 楚棠看了她一眼。 管家去扶她起來,小青哭得泣不成聲。 不必報答我。楚棠道,告訴你表哥,上任后做一個好官。 是,奴婢一定轉告大人的恩訓。 小青走時,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郁恪,嚇得腿一軟:太子殿下! 郁恪臉色不是很好:嗯。 小青道:奴婢多謝太子殿下公正 郁恪打斷了她的話,問道:哥哥他還在生氣嗎? 小青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立刻搖頭:回殿下,國師看上去并無不虞之色。 郁恪突然醒悟了過來。楚棠一向神色淡淡的,別人看楚棠能看出什么花兒來。他在門口躊躇了片刻,還是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留下了沒評論沒動力的淚水記 第17章 曲水流觴 晚上,萬籟俱寂,微風拂過。 燭火明亮,楚棠穿著一襲雪白的中衣,披件外袍,黑發披散,皎如玉樹,手中執著一本書,氣氛慵懶又自在。 忽然,許憶在門外道:國師,太子殿下來了。 楚棠輕輕嗯了一聲,卻沒什么動作。 房門外恢復了平靜。 管家一眾人在門口迎接郁?。禾忧q。 郁恪下了馬車,看了看門口。夜色中,國師府大門口的琉璃明珠燈籠發出亮光,只有一行侍女站在那里。 郁恪略微失望地抿了抿唇。 管家機靈地回答道:太子殿下,國師方才已經歇下了。奴才這就去通傳一聲 不必了,郁恪阻止他,孤來這里拿點東西,不打擾國師休息。 說完,就大步走了進去。 管家連忙跟上。 郁恪沒有直接去找楚棠。進了國師府的門后,他去了自己的房間因為他時常過來這里,所以楚棠讓人在府里專門辟了一間房給他。 房里很整潔,井井有條,看得出下人經常打掃。住進這里有好幾年了,郁恪逐漸長高,他的小錦被子也逐漸長大。 郁恪環視四周。 半晌,他把下人關在門外,自己脫下了靴子,有些氣鼓鼓地爬上了床,一扯被子,蓋到身上,翻個身,閉眼睡了。 楚棠的房間里,依然安靜。金獸玉爐升起輕薄如紗的瑞香,淡淡似冷水沉香。 過了一會兒,楚棠放下書,看到桌上的銀面具,隨手戴上了。 不久,房門被人敲響了,一下一下,輕又小心。 進來。 門吱呀一聲慢慢推開了,一個腦袋探了進來。郁恪抱著自己的金枝小軟枕,只著單薄中衣,鞋子隨便踢踏在腳上,腳后跟還踩著鞋的邊緣。 他抿著唇,眼睛滴溜溜轉著,試探地看向楚棠。 楚棠指節分明的手拿了剪刀,咔嚓一聲剪了燭心,燈火搖曳了一下。 郁恪慢慢挪了過去,嘟囔道:一回來就生我氣,哥哥眼里就沒有我了嗎? 楚棠淡聲道:沒有。 郁恪懷里抱著枕頭,趴在楚棠膝上,小心瞅著他臉色,用臉頰蹭了蹭:對不起,哥哥,我錯了。 殿下何錯之有。楚棠平靜道。 郁恪低頭,聲音也低了下去:我不該惹你生氣今后我一定秉持公正,不給你添麻煩。 殿下,臣不會生氣。楚棠說,錯也不是因為你給臣添麻煩。 郁恪有些急地辯解道:人怎么可能不生氣呢?我做錯了事,哥哥生氣也是應該的。 他知道楚棠素來冷靜,可楚棠對他傾注了心血,看著自己親手帶大的學生,行事卻不能如他意,不該生氣嗎?還是說,他根本就沒有那么重要,連引起楚棠一絲不冷靜都不能? 楚棠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動了動,似乎有些疑惑,但壓下去了:好吧,臣確實覺得殿下做錯了事情。 郁恪小小松了一口氣,這次更誠懇地認錯了:對不起,我不該草菅人命,不該處理偏頗,不該頂撞哥哥。我方才將京都府的人都查了一遍。 他抱著楚棠的腰,悶聲說著話,像只黏人的小貓一樣,在咕嚕咕嚕撒嬌。 然而他會成長,會長大成人,會越來越沉穩,越來越成為楚棠能依賴的參木。 他像一匹小小的狼崽,仍需楚棠庇護,卻希冀著快快長大,反過來保護楚棠。 屋外的風越來越大了,樹木枝葉沙沙作響。 楚棠似乎嘆了口氣,拉他起來:太子做得很好了,臣小時候犯的錯更多。殿下要記住,臣挑選記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對的。 郁恪攬著枕頭,悶聲悶氣道:嗯,我知道了。 他踢了踢鞋子,似乎很不愿意承認楚棠會做錯事,但又不得不這樣回答楚棠,好讓他快點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