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沒有家了。

    嚶嚶嚶小鯨魚很失落，軟綿綿地嚶叫幾聲，用圓圓的鴨子小腦殼蹭蹭季糖，希望對方能來摸摸自己。

    季糖皺眉，不知怎么安慰小鯨魚，只能用手去撫摸對方。

    別傷心。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會幫你的。

    嚶嗷嗚

    季糖抬起頭，向司機問道：遼海真的被填了嗎？再也不存在了？

    嗯，已經從地圖上除名了。司機淡聲道：如果硬要說，當初填海造陸的時候，有一塊很小的海域沒有被填。那塊海域被叫作小遼海。具體地產商為什么不填它，我也不太清楚。

    季糖猛地愣住，心一喜道：快帶我去看看。

    能找到一點點希望，他都很開心。

    行。

    司機驅動汽車，轉了一個方向，駛入了一個郊區山村。

    山村周圍便是曾經的遼海，此時遼海已經被填平了，準備用來蓋樓房，滿地都是轟隆隆運作的建筑機器，粉塵到處飛揚，將天空所覆蓋。與蔚藍色的清澈大海完全是兩個世界。

    車子慢慢地駛入進山村，山村附近慢慢地看不見建筑工地，只能看見田地。

    但還是看不見一點海的樣子。

    季糖有點納悶。

    司機看出季糖的情緒，笑道：那片沒有被填平的小遼海，的確有點偏僻。待會下車后，你隨便找一個村民你去看。這里的人都很好。

    他將車停在路邊，為季糖打開車門。

    季糖拿了背包，給對方付錢：謝謝。

    他站在路邊，悄悄看一眼口袋。

    小鯨魚很失落，癟癟地縮成一團。但它看見少年在瞅它，還是發出興奮的嚶嚶聲。

    我一點都不傷心，你放心吧。

    乖。我會幫你找到大海的。

    季糖摸摸它。

    同時，他也很好奇一個問題。

    那個要將遼海填平的地產商，為什么獨留一片小海域沒有填平？

    填海造陸是商業活動，要填就將所劃定的范圍全部填，如果單獨留一塊出來，會虧錢的。

    季糖搖搖頭，還是決定先找一個人帶路。

    他在路邊等了一會，看見一名老人前來。

    老人皮膚黝黑，背脊佝僂，但雙肩卻挑著一擔看起來很重的魚，看上去是一位漁民，要拿魚去市場賣。

    季糖幾步向前，輕聲詢問道：爺爺，您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老人愣住，抬頭，打量幾眼背著背包的季糖，呦呦地笑了：小伙子，你是來旅游的？

    季糖：嗯。但我對這里不太熟悉，所以想找人來帶路。您可以幫我嗎？

    老人拍拍胸脯：我可以，我出生到大都是在這里。您想去什么地方直接跟我說

    季糖輕笑，一邊瞥一眼老人扁擔中的魚：謝謝爺爺。作為回報，我把您這些魚都買下來吧。

    他剛剛坐車從市區來到這里，得知離這里最近的海鮮市場也有幾小時的路程，老人卻要將幾斤重的魚挑去那里賣。

    很辛苦。

    老人理所當然地不好意思：哎喲，不勉強啦您有事直接讓我幫就行，不用買魚作回報什么的。

    季糖早料到這個結果，解釋道：爺爺，我家里養了一頭很大的魚，我得買些小魚小蝦去喂它。您把魚賣給我，也相當幫了我。

    老人一愣，但看在季糖實在需要魚的份上，也沒有再拒絕對方，點點頭：行行，等我幫你帶完路，我幫你把魚打包好吧哎喲，如果不是你啊，我這魚真的賣不出去，這年頭，大家都去超市商場里買東西啦

    老人：說吧，你想去哪？

    季糖如實道：我想找一片叫作小遼海的海域。

    小遼海？老人笑了，對季糖擺擺手：這地方我熟悉得很，就在我的家門口?？旄疫^來。

    季糖連忙緊跟起老人的步伐。

    四周的景象逐漸從綠油油的田地變成松軟的沙地，雖然仍然看不見一點海，但空氣中飄散著一點海洋的咸味?？磥磉@里的確還有一片小海域。

    季糖不忘向老人詢問自己的疑惑。

    爺爺，您知道當時填海造陸之時，為什么要單獨將那片小海域留下來？而不是全部填平？

    老人思索片刻，解釋道：當初有公司想要把遼海填平，想要用來當建筑用地，這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那時的遼海已經沒有魚蝦存在，海底生態系統完全被破壞，成為一片死海，所以才有人想將它填平。

    老人：后來，遼海的確被填平了一半，還剩下一半沒有被填平，便成了現在的小遼海，你知道為什么嗎？

    季糖：為什么？

    老人瞇起眼，沙啞的笑聲隨之響起：

    在填海工程進行到一半，有人發現剩下的一半遼海，出乎意料地恢復了生態系統，許多魚蝦都順游回來，并在那此安家，海草與海藻變得生機勃勃起來，海水也逐漸變得清澈。

    政府看在遼?；謴驮瓨?，便下達文件，要求那家公司留下另外一半遼海。這剩下的遼海便成了現在的小遼海。

    季糖心一沉。

    他知道遼海為什么會在要被填平之時，意外地恢復生態系統。

    因為鯨落。

    飼養員趁著填海工程沒人注意，便偷偷將小鯨魚的尸體丟入遼海。

    它的尸體可以供養整套生態系統長達百年。

    它帶有滿身傷痕，歷經無數黑暗，最后卻能將自己全部的溫柔賦予這個世界。

    老人一邊說，聲音有點沙啞，他感嘆一聲：如果不是遼海及時恢復生態，從而留下小遼海。我們那漁村的人，真的活不下去喲要知道，如果遼海全部被填平，這里也沒有我們的安家之時，我們都得被迫離開。

    在外面的大城市，哪有我們這些漁民生存的地方啊。

    老人搖搖自己裝滿新鮮野魚的扁擔，扯起嘴角笑了：還好，有小遼海。我們那村子里的人可以靠捕魚為生，不愁餓著。

    老人繼續道：其實，我很好奇遼海為什么會恢復了生態系統。能讓所有魚蝦都回來。

    生態系統這個詞，他是從別處學來的，他不清楚真實意思，只知道生態系統可以養活萬物，如同一個小世界。

    季糖揚起唇角，他知道為什么會恢復生態系統。

    答案已經很明顯。

    鯨落。

    秋天的太陽不曬，反而很溫暖，將微風都染上一絲暖色。

    兩人沐浴著暖陽，一前一后地在路邊前行。他們慢慢地來到一座小漁村。

    小漁村只有五六戶人家，屋子前便是一處小小的海灘。

    海灘之外，便是小鯨魚夢寐以求多年的家。

    清澈的海水在陽光之中泛著金色波光，魚兒從水面躍起，晶瑩的水花將金黃色的沙子濺濕，任由孩子們在上面踩上小腳印，笑聲與海浪聲也隨之響徹海灘。這一切像一顆寶石，在這浮躁的世間中閃閃發亮。

    老人望著大海，像穿過時空看向什么最寶貴的東西：其實，我們村里的人都猜測過遼海為什么會恢復生態系統。最后，我們都得出一個結果海神現身了。

    有一名很強大的海神來到此地守護這片海域。

    海神

    季糖沐浴著陽光，細細打量起不遠處的海岸。

    遼海深處的確有一名海神。

    它是一頭很可愛的鯨魚幼崽啊。

    兩人走近海灘，季糖看見許多人圍在海灘之上，人群中間擺有一張面朝大海的小船。

    老人解釋道：我忘了。今天是海神祭祀日。每當這一天，村民都要祭祀那名海神，感謝它讓遼?；謴蜕鷳B系統，從而能讓我們在此安家，并生生不息。

    季糖抬起眸，看清人群之中的小船。

    小船是用來祭祀用的，人們將祭品放在船中，然后輕輕一推，讓船滑入海洋，隨風而去。

    季糖看清楚船中的東西。

    那是一大片紛紅駭綠的鮮花。

    上千朵鮮花擺放在小船當中，將小船襯托成一座小型的鮮花之島，成為蔚藍色海洋當中唯一的彩色。這是他們送給海神的小禮物。

    季糖聽說過小鯨魚的尸體曾堆滿了枯萎的花瓣，是它臨死前自己放上去的。他也記得小鯨魚為了向他表達愿望，曾將類似花朵的海草頂在腦袋上浮出水面。

    它想成為一座開滿熱烈鮮花的島嶼。

    如今有無數人為它賦予鮮花。

    老人把扁擔放下，柔聲道：

    我們找人算過那名海神的性格。

    它很龐大，有六米多長，喜歡被摸肚皮。它喜歡鮮花，想要成為一座海上的鮮花之島。

    我們每一年都會送出一艘如同花島般的鮮花船。我們相信，總有一天，這些花船會在海面匯聚起來，成為一座龐大的鮮花之島。

    它從來不是被囚禁在水池之中的小孤魂。

    它是海神，是島嶼，是溫柔本身。

    第94章

    季糖跟著老人，走近祭祀活動現場。

    人們早已將裝滿鮮花的小船推入海洋中，蔚藍色海水被小花船劃出淺淡的波紋，伴隨著花船一直飄向看不見的天際邊緣。

    人們已經連續五十年為他們心目中的海神送花船。

    小鯨魚生前只能獲得兩三朵小花，是從池邊摘來的，很小一朵，很脆弱，它死后花朵也隨之枯萎?？伤F在卻擁有堪比一座小島的花叢。

    空氣間盡是轟轟烈烈的花香，將清爽的海風染上一絲粉色。

    海燕在空中鳴叫著，在遠處的花船盤旋。

    村民們沒有多說話，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為他們的海神所祈福。

    遼海能奇跡般地恢復生態系統，不讓完全被填平，使他們能繼續在這生生不息。這對于他們來說，無非是海神在冥冥中保佑。

    季糖望著他們，忍不住勾起唇角。

    它的確是海神。

    巨鯨落。

    一念山河成。

    一念百草生。

    世間萬物都因它而欣欣向榮。

    人們為海神送完花船后，便開始放上祭祀用的食物。食物大多是一些魚、雞烤得香噴噴的，伴著香火一起擺在上面。

    這場祭祀并沒有多豪華，但卻包含了每一名村民對海神的愛。

    小鯨魚生前并沒有被多少人愛惜、喜歡過。但到最后，它仍是擁有了人們轟轟烈烈的喜歡。

    他們把它當作溫柔而強大的海神，一年復一年地去歌頌它的贊歌，為它奉上無數鮮花。

    它從來不是孤獨的生命。

    季糖靜靜地觀看完一整場祭祀活動后，已是傍晚，天邊泛起星星點點。

    漁民老人為季糖打包好了那兩籮筐的魚。新鮮的海魚被刮掉魚鱗、去除掉內臟，整整齊齊地疊在塑料袋之中，很干凈方便。

    漁民老人不忘向季糖邀請去他們家吃飯。

    季糖笑了，他摸摸口袋中的小鯨魚，不好意思道：謝謝爺爺啦，心意我收下了。我還得回家喂我的魚，就先不去啦

    噢噢！老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路上注意安全。

    老人離開后，季糖并沒有離開，而是重新回到海岸中。

    花船早已遠去，但空氣中的花香并沒有消散而開，彌漫遍一整個被夕陽烘烤得暖洋洋的沙灘。拍打著沙灘的海水也帶有點花香。

    水天一色，入目盡是夕陽帶來的暖黃色，很溫暖。

    季糖把口袋里的塑料小鴨子拿出來，捧在手心里。

    塑料小鴨子抖抖小翅膀，嚶嚶叫幾聲。

    季糖笑道：小鯨魚，這是大海。

    嚶？

    這里也是你的家。你的家很大，無論你怎么游，都游不到盡頭，頭頂之上永遠都有天穹，再也不會被黑暗冰冷的鐵皮覆蓋。

    你生來便屬于天際與海洋。

    季糖站在海灘之中，漲潮的海水將他的腳淹沒。

    他想將小鯨魚放回大海中，但得需要他游好一段時間。

    鯨魚很大，不能放在海灘附近，否則會擱淺，必須讓它游在深海之中。

    季糖本想只穿著游褲自己游過去，可海底有太多未知性。他只能看看附近有沒有空置的小漁船。

    他揣著小塑料鴨子，在海灘兜了大半圈，終于看見一名正在收船的漁民。

    漁民正好有一艘不用的小漁船，可以借給季糖，只要及時歸還就行。

    季糖笑瞇瞇地對對方道：謝謝。

    沒事沒事。老漁民搖搖頭，邊把小漁船的繩索交給季糖，并向季糖交代開船的注意事項。

    這艘船很簡單，只需靠人力劃槳就可以劃動，船頭裝有一盞小燈，可供夜間游行。

    小遼海海域很溫和，并沒有危險的礁石或生物。

    老漁民幫季糖將小漁船咕咚地推入海里，便離開了。

    季糖背著背包，揣著小鴨子，小心翼翼地坐上船。

    他將小鴨子放在船頭，柔聲道：小鯨魚，我現在帶你回家。

    回家。

    跨越生死，兜兜轉轉，它仍是回到它渴望多年的海洋。

    死亡并不會象征著一切都將之結束，反而是開始。

    嚶??！嚶！

    塑料小鴨子高高抬起小腦袋，驕傲地甩起小翅膀。

    季糖費力地搖起船槳來。

    他要去的深海距離這里有段距離，可能得劃好長一段時間。

    季糖劃出不到一半的距離后，便感到手有點酸。他仍是堅持地繼續劃，可發現船槳越劃越輕松，像是有人在幫他。

    季糖：

    他察覺到事情不簡單，轉過腦袋。

    果不其然，厲鬼所附身的物件都跑出來，正哼哧哼哧地幫他劃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