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曲子節奏舒緩，曲調溫婉，指法也不難。彈奏過之后，破損了的樓梯，踩壞了的地面，打碎了的陳設，都緩緩恢復原樣。

    都上來。

    課程不能耽誤，常曳和杜玨跟著白瑟上了三樓的廣間。

    師尊，那人是盜賊嗎？常曳問。

    白瑟沒有說話，回頭了常曳一眼，常曳就不敢再問了。白瑟的眼神雖然很平淡，臉上的威懾卻十分明顯。

    第二天，白瑟就帶著兩個孩子下山，去了早市。

    早市上十分熱鬧，新鮮的蔬果禽rou，布料手工，全都擺出來了。

    離開琴宗，白瑟換了一身衣服。他穿著一身藏青色深衣，披一件黑色大氅，全身沒有任何裝飾，連一只玉佩都不帶。頭發仍然全部束起，用黑色發帶捆著。兩只廣袖，常曳和杜玨一人一個，拽著白瑟的袖子往前走，就怕人太多走丟。

    師尊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常曳拽著白瑟的大袖子，在杜玨耳邊小聲嘀咕，人多雜亂，他都不愿我們牽他的手。

    杜玨抿起嘴，蹙眉，陷入沉思。

    還以為白瑟要帶他們兩見世面，沒想到白瑟一路向前，直奔賣家禽的小商販處，開始看鵝?；\子里兩只大鵝，有一只十分兇悍，一看到白瑟走進就呼起大翅膀準備啄他。白瑟握拳砸掌，就這只了。十分爽快地買下了這只剽悍的鵝。

    鵝兇，白瑟更兇。

    籠子剛打開，這鵝就先飛出來沖向白瑟。他閃身躲過，順手抓住大鵝的脖子，另一手扯著它的兩個翅膀，轉頭就走。

    常曳和杜玨抓著白瑟的袖子不敢放松，也不知道買個鵝干嘛。

    買了鵝，白瑟就帶著兩小只隨意逛了逛。初春，還有煮梨的。把軟兒梨和冰糖，紅棗，枸杞煮在一起，入口甘甜，非常清香。賣甜胚子的，再配上些鮮奶，味道醇香馥郁。賣糖炒栗子和糖炒山楂的，栗子香甜綿軟，山楂入口酸甜。

    這一路收獲頗豐，白瑟帶著兩個小孩吃了一路。鵝也不鬧了，被白瑟抱在懷里，也不掙扎也不啄他，收起翅膀縮起脖子，變成了一坨鵝。

    回到琴宗，白瑟就把這只鵝放到家門口，本來還打算栓，發現這鵝也沒有要飛走的意思，也就沒拴了。

    您為何要買鵝？常曳問。

    看門。

    那為何不買只狗？

    狗能飛嗎？

    小常曳瞬間沒話說了。師尊判定強弱的標準是能不能飛嗎？

    他覺得自家師尊全身上下都是謎。為什么琴宗里，大家都穿著白衣，長發飄飄，只有他穿一身黑，還把頭發全都束起來？為什么沒人說他好還總有人找他麻煩？為什么他什么都不跟我們說？為什么他下手那么狠？為什么他要買只鵝看家護院？

    抱著這些疑問，年僅十歲的常曳準備叛逆了。

    就在第二天吃完午飯的時候，常曳問杜玨，我想去找宗主。

    找宗主做什么？宗主不一定會見我們啊。杜玨愣了愣。

    我有些事情想問問宗主。常曳抬眼盯著杜玨，你要是不想去，我個人去了。

    師尊說了不許單獨行動。杜玨急忙抓住常曳的胳膊，你可別搗亂啊，平日里看你膽子不大，怎么這時候膽兒肥了。師尊是如何收拾那些人，你也不是沒有見過。

    我！常曳確實也有點害怕，想起白瑟那一指頭，至今還有些犯怵。但是，家里花了錢讓他來學藝，進入琴宗之后才發現諸多事情都與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就連師父都是謎團重重，如果不弄清楚，還怎么留在這里學習。

    說什么也得找宗主弄清楚，來的時間不長，現在走還來得及。

    顧不上杜玨阻攔，常曳吃完飯就狂奔出銜蝶堂，一路小跑，逢人就問，宗主在何處。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還沒來得及道歉，就聽到那個男人問，我帶你去尋宗主。

    這個男人看上去二十幾歲，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臉頰塌著。整個人都像是骷髏骨架穿了一身白衣，他的頭發倒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用一根木簪子束著。

    你可是新來的孩子？有師父了？男人露出一個干癟的笑，牽起常曳的手。

    我師尊白瑟，白宗師。常曳想著，總之先報出白大宗師的名號，總有人會害怕。

    白宗師。男人笑了笑，白宗師厲害，年紀最輕的宗師。是蕭宗主的關門弟子，今后也定是他繼任宗主。

    可是許多人都說他不好，說他是劊子手。常曳緊緊皺著眉，前幾日，他還親手拔了幾個弟子的牙。

    你還小，不明白這些事。男人搖搖頭，想必也是喜歡學琴，才拜入琴宗。來了之后察覺，與想象中的并不同。是不是？

    常曳點了點頭。

    白宗師儀表堂堂、清新俊逸，宗內傾慕他的人不在少數。男人仰頭看著天，前一陣子，他在一間賭坊贏了一百兩黃金回來，不少宗內弟子效仿。賠得一窮二白不說，有的還欠下許多賭債，四處求人借款。白宗師時?？人?，醫館給開了藥，他弄出來了個能吸藥的物什，吞云吐霧，好看的很，也引得弟子們效仿，原本沒有喉疾的，也吸出來了。

    一聽這話，常曳就更害怕。

    蕭宗主偏愛白宗師，即便是他犯了錯，也不會罰他。況且，白宗師聽話得很，宗主安排的事情，他都能做妥當了。細枝末節的事，宗主自然不會在乎。男人領著常曳，朝著越來越偏僻的地方走。前面慢慢看不見房屋，只能看見大片紫藤幾乎鋪在地上，陽光在里面都顯得卑微。

    常曳發覺事情不太對，想甩開男人的手，卻掙不脫。男人枯槁的手捂住常曳的嘴，把他攔在自己腋下，走進紫藤林子。

    其實，我也很缺錢。男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我也走投無路了??！當年信誓旦旦背井離鄉一人出來闖蕩！原本也打算修成一方豪杰衣錦還鄉！可現在！我有何顏面回家！我綁了你，讓白宗師拿銀子來贖你！你安穩點不要哭鬧，刀不長眼，萬一弄傷了你，可就不劃算了。

    常曳被男人丟在地上，他從衣襟里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常曳喉嚨上，你別怕，我不會傷你，我只想要錢

    正說著，林子深處忽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一只鷹頭豹子身，頭上長角，身上有翅膀的兇獸飛出來了。它呲著獠牙，眼里亮起嗜血的兇光，發出的聲音卻是嬰兒的哭聲。

    蠱雕是食人的兇獸。

    男人一看，這猛獸哭喊著朝他撲來，抱起常曳拔腿就跑。但人還是跑不過豹，況且還是帶翅膀的。沒跑幾步就被蠱雕一爪拍倒在地，手中的匕首跌落，常曳也同時摔在地上。蠱雕厚實的爪子亮出，當即刺穿了男人的皮rou。

    常曳還沒來得及看到猛獸吃人的場面，就看到白瑟幾步飛速跑過來，抱住他，一手環繞在他的腦后，臂彎和手掌各擋住他的一只耳朵。他被白瑟抱在懷里，摁著頭，什么都看不到，身后的慘叫聲也在風聲和衣服的摩擦聲中變得模糊不清。

    眼前一片黑暗，常曳只知道自己被白瑟抱著，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殘留著苦澀的藥味。

    等常曳站到地上，抬頭才看到白瑟臉上還未褪去的慌亂。他的額角，鼻尖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里全是驚恐和不安，睫毛和嘴角都在顫抖。他的呼吸粗重，喉嚨里響著嘶聲。

    銜蝶堂前，杜玨急忙跑過來了。

    師尊常曳的鼻腔里充斥著白瑟身上的藥味，他額頭上的淤青，在被白瑟抱住的時候，緊緊貼在他堅硬的鎖骨上，硌得生疼。

    白瑟一言不發，轉身徑自走了。

    杜玨拉上常曳急忙跟上去，師尊！常曳只是想去尋宗主

    回去說。白瑟一擺手，打斷了杜玨的話，以后不論大事小事，先問過我。怎可隨意去擾宗主？

    常曳眉頭緊皺，一言不發。想著肯定會去要被師尊重罰，先早早地做好準備。

    回到懸崖對岸，白瑟帶著兩個孩子去了他的屋子。

    我身為宗師，這些話不該對你們講。白瑟低垂眼簾，若是想走，就早些走吧。世人都以為，琴宗是修身養性，修習技藝的好去處，都不知琴宗早已爛透了。

    十大宗派以收妖除魔為業，除了學金，替人驅邪降魔也是收入來源。但只有宗師，才可□□。白瑟輕飄飄地看著常曳和杜玨，成不了宗師的，身無分文，也不敢脫離琴宗，只因離宗就要自廢修為，打碎靈基。如此一來，竊賊，強盜，賭徒，流氓都滋生了。

    琴宗并非世外桃源，是個冠冕堂皇的人間煉獄。白瑟盯著兩個孩子，不愿努力，不愿拼死修習琴技的，就趁早離開吧。

    作者有話要說：　　月底了

    ☆、仲呂其五

    這一天，對常曳而言，驚心動魄。

    經歷了被綁架，被拯救，戰戰兢兢以為要被師尊暴揍一頓，結果無事發生，現在又要思考接下來的人生。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太難了。

    入夜，他一個人抱著琴，坐在屋前的庭院里，對著一輪上弦月，彈了一首《如夢令》。

    聽完白瑟的話之后，十歲的小孩子很認真地思考了自己的未來?；蛟S，是該從琴宗離開，好好讀書，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正想著，聽到細微的腳步聲?；仡^看到月光下走開一個瘦長的人影，他還像初見時，松散地扎了一個低馬尾。他手上拿著那個連著銅管的銀壺，看到常曳坐在庭院里，頓了頓。

    回去歇著，當心著涼了。白瑟仍然坐在石桌邊，吸食瓶子里的藥。

    他披著一件黑色斗篷，呼出的水霧很快就在月光下散盡了。

    您為何不在屋里吸？明明有喉疾，再得了風寒呢常曳抱起膝蓋，下巴搭在膝蓋上，賭氣似的不正眼去看白瑟，只是用余光偷偷望著。

    蒼白的月色給白瑟的鼻梁添上一道銀色棱線，他清冷的臉在吐出的霧氣中變得氤氳。白瑟捏著玉嘴，嘆了口氣，屋里味道散不去，難聞。

    在您身上很好聞啊。常曳悶聲說著，語畢，他就把頭埋進臂彎。

    白瑟驀地轉過頭，看著常曳愣住了，說的什么渾話？

    實話。常曳悶悶地回答。

    白瑟嘆了口氣，你天資聰穎，學得快，也用得來。我想你留在琴宗，多學多想，定能很快成為宗師。即便離開琴宗，你仍要懸梁刺股，苦讀詩書，才能成為人上人。留在琴宗，對你而言或許是個捷徑。

    真的嗎？常曳還有點自我懷疑，但他眼睛里已經亮起了希望之光，他認真地看著白瑟，我不想像您說的那些人一般，一事無成，害人害己。

    真的。白瑟點點頭，不必懷疑自己，你若是連自己都不信，還能信得過誰？

    常曳愣住了，他看到白瑟伸出手，食指搭在他的額頭上，以為又要挨一腦殼，沒想到白瑟只是在他眉心戳了一下，我將期許全部寄托于你，別讓我失望。

    年紀還小的時候，常曳還不明白為什么白瑟要單獨跟他說這些話。

    練曲子一直在廣間，每練一炷香的時間，休息一陣子繼續練?？吹蕉奴k彈奏《土木形骸》也熟練了，白瑟也把控制靈力的方法教給杜玨。只是，等到杜玨學會的時候，常曳已經掌握了第三首曲子，甚至已經率先開始構筑靈基了。

    構筑靈基就比較辛苦。

    開春，天還不是很暖和。早早就要起來，一路跑到后山的瀑布里，只穿一件中衣，站在瀑布下面狂淋。

    小常曳的身體還沒有結實到能扛得住瀑布，剛站進去就被瀑布壓倒在水中，還得白瑟把他撈出來。

    之后，在林子里運氣，主要是控制自己的氣息，讓靈力增強。在山崖上打坐，感受山風凜冽和日光灼灼，還要保持靜心靜氣。在夜間奔跑，鍛煉體能，沐浴月華，也是增強靈力的方法。

    循序漸進地辟谷，祛除身體里的病灶，增強免疫力和抗病能力。

    修煉程度，常曳和杜玨之間并沒有太大差距。

    兩個孩子同時修煉，杜玨甚至先常曳一步打開土和木靈基，但是琴技，就遠遠落后于常曳。當常曳已經召喚出第一只神獸的時候，杜玨也只能做到讓砂石變成石獅子。

    從兒童長成少年，盡管能力有差距，常曳和杜玨的關系還是很不錯。而且自從常曳能夠召喚出神獸之后，白瑟就能放心讓兩個孩子自己行動，即便杜玨陷入危機，常曳也能及時救場。況且，杜玨雖然彈琴不行，但如果讓他和常曳摔跤，肯定是杜玨贏。

    常曳的琴技出類拔萃，每個季度的比賽里都能拔得頭籌，得到宗主的贊賞，也讓其他弟子刮目相看。

    杜玨相貌出挑，開朗健談。同齡人之間也沒有多少心思詭計，聊一聊，也就慢慢玩到一起。

    朋友變多，常曳也沒有那么膽小內向了，總能摸出來點空閑的時間和朋友們出去玩。

    當年常曳15歲，和杜玨，還有其他幾個年紀相仿的弟子逃課下山，去了宗外的鬧市。

    哎！小杜，就你這相貌，走出去得有多少姑娘送你果子吃啊。

    弟兄們誰帶的錢多？咱們去酒樓叫上幾個姑娘配酒喝吧！

    哎哎哎！你們過來看，這兒有賣好書的！少年吆喝著自己的小伙伴，走到書攤邊翻看。翻到內容精彩的圖書，就分享給伙伴們傳看。

    在這一方面，杜玨受到的教育是比較完備的。老管家在他投入琴宗之前，對他進行了非常生動的，具體的教育。

    常曳就沒有。

    15歲，第一次看到男男女女，花花綠綠，難舍難分的圖，常曳還有點懵。內心多少有點意識，但還是小聲詢問杜玨，這在干嘛？

    杜玨就笑著湊到常曳耳邊，小聲給他解釋。然后眼睜睜看著常曳的耳朵燒起來，一直紅到脖子。

    都快五年了，你都不知道師尊為何要那樣保護我們？杜玨攬著常曳的肩膀，捏了捏他紅透的臉，調笑道。

    常曳反手擋住臉頰，他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仔細想想進入白瑟師門這五年，確實是和白瑟形影不離。而且，白瑟為了避嫌，從來沒有和他們有過任何肢體接觸。杜玨小的時候愛撒嬌，會主動親近白瑟，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回應。是這個原因嗎？而且，只要是碰過他們的人，基本都遭受了毒打，拔牙也拔了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