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行，入了師門，就有師父照看你了。除非學成出山，父親可不能常來看你了。

    哦，好吧。孩童稚嫩的聲音里，明顯多了些不舍。

    好不容易走完了階梯，又是一片寬廣的祭天臺，之后是廣場，再后是蜿蜒曲折的林間石頭小路，密林叢生，雜亂無章。終于走出林子，才豁然開朗。

    一座殿堂，門大敞著，里面坐滿了十二三歲的小少年。

    進去吧。父親在常曳背后推了一把，為父該走啦。

    父親小常曳怯生生地看著大殿里坐著的一群陌生人，剛走出幾步，就回身撲向父親。

    不想學了嗎？要是不想學了，現在就與為父回家，好好讀書，考取功名。

    父親這么一說，小常曳扭頭就跑進大殿，朝父親奮力揮手，父親好走，孩兒不送啦！

    小常曳走進大殿，低著頭，不敢迎接孩子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抬眼望了望自己身邊的小男孩，也不說話。

    我是杜玨，你叫什么。身邊的小男孩白凈漂亮，一雙大眼睛明亮清澈，長相非常乖巧可愛。

    我是常曳小常曳小聲回應，也不敢大聲說話。

    我的杜，是這樣寫的，玨，是這樣。你呢？你的名字怎么寫？杜玨笑著挨到常曳身邊，拉過他的手，在他手心用手指比劃自己的名字。小常曳靦腆地笑了笑，也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杜玨手心。

    真好呀，若是能和分在同一師門，也算是我們二人有緣啦。杜玨笑得眼睛彎彎，像新月。

    這時候，忽然走進來一隊穿著白色深衣，披著灰色大氅，白玉冠束發的男人。他們仙氣飄飄，雖然是用腳走路，但是穿得太白，感覺像是行走在云端。

    他們審視著殿里的孩子們，忽然有一個男人，眼睛一亮，鎖定了常曳和杜玨，朝他們揮了揮手，最后那兩個小孩，過來。

    他在叫我們。杜玨抓住常曳的手腕，也沒和常曳商量，就拉著他走到了那個男人面前。

    跟我走。

    ☆、仲呂其一

    小常曳和小杜玨被帶到另一個男人面前。

    男人的臉看上去在五十歲左右，但他的頭發全白，山羊胡子也雪白。他穿著白色深衣，同樣披著灰色大氅，玉冠束發，這似乎是琴宗的標準搭配。

    宗主！這是我發現的唯一兩個長得好看的孩子！

    唯一兩個？那你也怪不容易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轉而笑瞇瞇地看著小常曳和小杜玨，你們好啊。

    拜見蕭宗主！小杜玨先跪下行禮了，小常曳才回過神，急忙跪下行禮，蕭宗主。

    好好好，我先帶你們去見師父??！

    小常曳和小杜玨被蕭襄帶著，一路聽他絮絮叨叨地講琴宗的規矩，琴宗的歷史，走了有半個時辰，兩個小孩走得精疲力盡。

    終于蕭襄帶著兩個小孩走到了懸崖邊。

    小常曳只看到懸崖對面是一座高樓，微微亮著燈火。而面前是漆黑的深淵。

    琴宗勝于其他宗派之處，就在于此。蕭襄從背后撈過瑤琴，左腿屈膝，右腿搭在左腿面上，憑空翹起一個高難度的二郎腿，就像是坐在一張椅子上。他把琴搭在腿上，輕輕彈撥，悠揚的樂聲回蕩在漆黑的山崖之間。

    忽然，一道劃破黑色深淵的紅光閃過，一只馬身虎紋，長著巨大翅膀的巨獸出現在兩個孩子身邊。他長著半張人臉，一雙猩紅的眼睛下面都是虎皮。

    來，咱們騎著它過去。

    蕭襄笑著，一手摟了一個小孩，騎上巨獸。

    這巨獸一扇翅膀，瞬間消失在暗夜中。常曳怕高，怯生生地閉上眼睛，緊緊抓著蕭襄的衣服不敢亂動。杜玨就十分大膽，還好奇地問宗主，蕭宗主，這獸何名？

    英招。

    我以后也能召出英招嗎？

    跟著師父潛心學習，總能召出來的。

    英招把三個人送到懸崖對岸，就消失了。

    這時候，常曳才看清楚這座樓閣的構造。房屋很高，三層樓，還有一道廊橋連接另一棟房屋。面前的屋子里亮著燈火，斷斷續續響起琴聲。

    蕭襄大笑著走到門口，敲敲門，白瑟！為師給你把徒弟親自帶過來了！出門見見。

    不見。聲音柔和清亮，音量不大，帶著點鼻音。

    來見見吧，百里挑一的相貌！蕭襄仍然在門口好脾氣地勸著。

    我說笑的。

    可本座當真了??！蕭襄笑著，又敲了敲門，來你這兒一趟不容易，倆小孩都走累了。

    這時候，屋子里響起輕輕一聲剔弦，門就打開了。屋里十分整潔，正對著門的墻壁上，掛著一把瑤琴。地上放著許多盆種的花花草草。走進去，才看到白瑟坐在桌案邊，一手夾著一根削尖的木條，一手搭在琴弦上。

    燭影搖曳，白瑟的長發用一根發帶松散地綁了一個低馬尾，絲絲縷縷的長發搭在肩上的，擋在額前的，遮住臉頰的，在燭光中越顯旖旎。他穿著一身黑色中衣，披著一件黑色大氅，抬眼看了看走進來的蕭襄和小常曳小杜玨，極不情愿地放下手上的東西，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抱拳，向蕭襄行禮，見過師尊。

    這會兒認得為師啦？蕭襄笑著，把兩個孩子推到白瑟面前，看看，為師給你找來的徒弟。

    白瑟輕飄飄的眼神在兩個孩子臉上各掃了一眼，沒有說話。

    怎么樣？蕭襄笑著問。

    天晚了，先留下吧。白瑟輕聲說了這么一句，蕭襄就大笑著一甩寬袖，好嘞！咱們白宗師后繼有人咯！我走了。

    仰天大笑出門去，留下小常曳瑟瑟發抖。而小杜玨還是很勇，笑得甜膩膩，十分乖巧地跑到白瑟身后行禮，先生，我是杜玨。

    嗯。白瑟對著琉璃鏡，在中衣上，套了一件黑色深衣。穿好鞋，他提上一盞燈，回頭望了一眼小常曳和小杜玨，跟我走。

    小常曳不敢多說話，只悄悄地跟在白瑟身后。

    小杜玨還十分活躍地問：先生怎么稱呼？

    姓白。

    白先生獨自住在此處嗎？

    嗯。

    白先生用過晚飯了嗎？

    嗯。

    白先生會是我們的師尊嗎？

    再議。

    白先生帶著兩個小孩走到另一座屋子，領著兩個人上了二樓，分別打開兩間房門。兩個屋子的布置都一模一樣，貼著窗下是一張桌案，左手邊是柜子，右手邊是床榻，床邊放著洗漱用的臉盆與手巾，旁邊還放著大柜子。

    寢房，入夜后天涼，柜子里還有被褥，蓋厚些，免得生了風寒。白先生指了指兩間房子，誰住哪一間，過會你們二人自己商量。跟我來。

    白先生提著燈，領著兩個孩子上了三樓。三樓就是閣樓了，打開門，是個廣間。漆黑油亮的地面映照出白色月光，白先生脫鞋進屋，點亮了廣間里所有的燈，燈火映照黑亮的地面，地面再折射燭火，整間房子變得異常明亮。

    進來吧。白先生擺好了三個坐墊，自己先相對正坐在另外兩個面前。

    小常曳和小杜玨也都脫掉鞋子，小心翼翼走進來，遲疑著要不要坐下。

    坐。白先生摟起廣袖，伸手請兩位小輩坐下。兩個人才一左一右，面對白先生坐下來。

    這時候，小常曳才終于看清楚了白先生的臉。

    接著，滿腦子就都是冰肌玉骨、驚為天人、出塵脫俗、凜如冰霜這樣的詞。他長得極其清秀，皮膚白凈，眉目清冷，鼻梁冷傲，嘴唇淡漠。他輕輕皺著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思忖著應該說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自從看到白先生的臉，小常曳也就不想再找其他師父了。他想，長相這樣好看的人，也一定待人溫柔。

    我叫白瑟。白先生終于說話了，你們若是不愿留在我門下，明日就速去宗主那里，其他宗師還缺徒弟的。

    我愿意！

    小杜玨先舉起了手。

    白瑟慢慢地把目光放在常曳身上，似乎是不想讓他愿意。

    我也小常曳躊躇著，還是不想再找其他師父了。

    回憶到此結束。

    這種記憶片段并沒有讓常曳覺得不自然，甚至和自己的記憶毫無沖突，十分流暢。他只是在心中把自己古時的記憶和現代的記憶分成了兩個文件夾，絲毫不干擾，非常清晰。而且，他想不起來的部分也并沒有覺得很別扭，就像回憶往事，出現在腦海中的也只是零散的片段。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上輩子竟然那么羞澀膽小，甚至和杜玨是同班同學。這樣一想，白瑟對杜玨的態度可能也是和師門有關。所以前世今生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難道一千年一個巨大的輪回，能把所有命運中的相關者都聚集起來嗎？

    古時的白瑟和現在的長相還是不太一樣的。

    以前的他雖然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但目光明亮，眼神清澈，神態也很堅定。雖然五官臉型和現在完全一樣，但古時的白瑟顴骨收斂，臉頰流暢，看上去非常溫柔清秀。雖然瘦，但瘦得恰到好處，不會顯得病態，也不會顯得弱小。

    而現在的白瑟總有一種見證了世界末日的幸存者的感覺，他的眼睛始終霧蒙蒙的，整張臉也看起來煙雨朦朧。他像一個被俘虜的亡國皇帝，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切被破壞殆盡，而他毫無抵抗之力，只能陷入絕望，最終達成內心死亡和軀體存活的協議。

    現在的白瑟也太瘦了，瘦得病態，令人心生恐懼。

    等辟谷結束了，讓白宗師吃點好的吧。

    然而，辟谷第二天，白瑟的劇烈反應就讓常曳有些心慌。從凌晨，他就聽到白瑟頻頻出入洗手間，好像是在嘔吐。早晨的時候，白瑟連續咳了十幾分鐘，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洗漱過之后，白瑟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頭痛，渾身都痛。眼睛止不住流淚，流淚時，眼球也跟著刺痛。胃也痛，像是喝了硫酸，脆弱的內臟都被灼燒著，腐蝕著變了形。

    您還好嗎？常曳有點看不下去，但又覺得不該打斷白瑟的辟谷過程。

    不好。白瑟的聲音在顫抖，他顫顫巍巍的手臂支撐起骨瘦嶙峋的身體，行動遲緩地下了床，要出去服氣的，你別管我了。

    服氣辟谷，簡單的說，就是不吃飯，吃真氣。真氣來源于日月星辰，草木萬物，越是活動，身體里的氣血才會流通，這就要求辟谷期間必須要適當外出走動。

    您這樣我不管能行？常曳皺起眉，您去哪？

    隨便走走。白瑟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衛衣，望著柜子里的那身琴宗制服發呆。

    別感冒了。常曳隨手拉過一條毯子，披在白瑟身上。發現他把清規玉戴脖子上了，還愣了愣，這不好看吧。

    不好看也是你送的。白瑟慢條斯理地拿出襯衫，把身上的毯子甩開了。常曳抱著毯子站在一邊，抿著嘴，沒笑出來。

    目前的白瑟只是覺得那件大衛衣太寬，穿在身上覺得重，同理，皮衣也是。白瑟覺得琴宗的制服不錯，材料輕薄筆挺，樣式簡約凌厲，莊重而不顯刻板。

    于是慢悠悠地穿好襯衫，但他有些不解，掛在襯衫下面的兩條帶子是干嘛用的。于是不懂就問，這個怎么用？

    上一次白瑟穿西服還是在宗師考試的時候，衣服是白澤穿的。這一次，白瑟就真不知道襯衫固定帶的用途了。

    您穿好襪子。常曳嘆了口氣，拽了拽褲腿蹲在白瑟身邊，這個是襯衫固定帶，一般襯衫束進褲腰里面，有的時候抬手，襯衫會從褲子里滑出來，這樣顯得衣服不平展，就用襯衫固定帶。常曳等著白瑟穿好襪子，扶著他站起來，拉著襯衫衣擺上的固定帶，和襪子固定在一起。

    然后再穿褲子。常曳替白瑟把兩邊固定帶都安裝好，這樣你抬手的時候襯衣不會滑出來，坐下的時候，腿也不會露出來。

    看著常曳蹲在他身邊，替他整理衣服時耐心的樣子。白瑟覺得自己死那一下可也是值得的，望著常曳的頭頂，想摸摸他的頭發，不敢。

    白瑟也不說話，默默穿好西褲，把系腰帶的事也交給了常曳。皮帶并不是一般的針戳扣眼，而是那種需要摁著扣子，一直拉到合適的位置卡住的那種腰帶。

    把腰帶扣擺正，常曳替白瑟整理好衣領，可以了，平時出門不需要打領帶。

    好。

    作者有話要說：　　記憶回到古代遼

    ☆、青春豬頭宗主不會遇到兔女郎宗師

    常曳帶著白瑟上了公交車。

    這班通向城中心的公交車，24小時擁擠。

    上了車，常曳就側身擋在白瑟旁邊，找到一處能站的地方，一手抓著欄桿，把白瑟圈在手臂里。

    您覺得穿西裝怎么樣？喜歡的話，去定做一套嗎？常曳打算充分應用物質補償的手段，白瑟想要的，全都買就對了。

    好。白瑟也不拒絕，也不猶豫。正是記仇的時候，必須要充分地榨取常曳的各種價值。之前沒給他送出一條命的時候，自己卑微的不得了，想來點肢體接觸都得借附靈騙他，現在不用卑微了，就得趁著還記仇的時候折騰折騰他。

    免得過幾天又被常曳突如其來的溫柔和關愛蒙蔽了雙眼，變成一個沒有骨氣的大傻子。

    定制西裝的店鋪距離公交車站點還有一公里左右，常曳帶著白瑟走了十分鐘，終于，白瑟走不動了。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了，疲憊像是煙霧，從扭痛的腹部席卷全身。

    等等。白瑟連說話都沒有了力氣，他靠在墻壁上，想讓自己緩一緩。一停下來，眩暈感襲來，緊接著眼前一黑，渾身都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