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掛念著這檔子急事，一天的調研工作結束，常曳也可以安心入睡。

    出差第三天，常曳和魏承歡要協作完成一項任務，乘一趟公交車，去了遠郊區的旅館。

    趕到旅館的時候是中午十一點。旅店非常古樸，木屋，木地板。女店員穿著素色的交襟麻布長裙，挽著頭發，像浣紗女一樣，笑容溫柔，聲音甜美，長相卻十分嫵媚妖艷。她接過常曳的提包，還想替常曳拿著琵琶，但被常曳拒絕了。

    常先生有什么要求都可以直接找我，叫我小雅就好。女店員把常曳的行禮送進他的屋子，就非常恭敬地退離了。

    沒什么事，也就不想多麻煩店員。常曳拿出琴，彈了一支曲調溫柔的《清平樂》，在柜子上打了一個結界，把琴放進去，才去吃午飯。

    平時在家，琴也是放在有結界保護的琴房。出門在外，就更要小心，盡管目前這家店以及附近都沒有感知到邪祟妖異的氣息。

    然而，常曳剛剛走進餐廳，那位名叫小雅的店員就鉆進了常曳的屋子。

    白瑟本以為，自己只要鬧出一番大事，肯定能把常曳鬧回來。

    但是沒想到，出了這么大事，他也沒想著要回來。

    一個人呆在常曳家里，在客廳里來回踱步，一遍遍看著時間，站起，再坐下。他像一只預知了災難即將降臨的黑貓，坐立難安，希望通過移動來平緩自己內心的緊張和糾結。

    現在是常曳出差的第三天。

    如果不是預知了常曳會在這次出差中遇上重大劫難，白瑟也不會非要跟著他去出差，非要搞出來點事情逼著常曳回來。

    雖然失敗了。

    白瑟在和神獸附體的過程中，雖然自己的意識退居二線，但還是處于一個主動的、主導地位。附靈時，他和神獸的意識交匯，并且處于指揮官的核心地位，神獸的一切行為都遵從他的意志。它們是白瑟的代辯者，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接受白瑟的絕對領導，并且絕對服從。

    神獸可以隱瞞自己的部分意識，也可以主動向白瑟展現部分意識，白瑟也是同樣。當白瑟思考停滯，一段時間不主動cao控神獸的行為時，神獸就有可能放飛自我，胡說八道。

    白澤就是滿嘴跑火車的代表。

    一個不小心，它就有可能借白瑟之口說出些讓常曳尷尬的話。并且藝高獸膽大，有時他阻斷和白瑟的意識交流，有時把一些重要信息主動傳遞給白瑟。

    比如，常曳在無射會遭難。

    但這個信息非常簡陋，白瑟只是通過白澤，知道了常曳會在無射有性命之憂，但是并不知道具體時間和位置。他只能把一根重明鳥羽放在常曳身上，以便他及時趕去救援。

    就在這種時候，杜玨主動找到了常曳家門口。他穿著一件深棕色大衣，黑色長褲和短靴，站在門口朝白瑟鞠了一躬，白宗師，是這樣的。我meimei前段時間擅自給您安排了工作，給您添麻煩了，還希望您不要太責怪她。被常宗主批評之后，她已經知道錯了，還希望您海涵。

    這話聽著是在給白瑟道歉，實際上是在說白瑟小肚雞腸，不過這么點事都要給常曳告狀，害得他meimei挨罵。

    白瑟沒說話，瞥了杜玨一眼，就打算關門進屋。

    為了表達我的歉意，能不能邀請您吃頓午飯？您看，現在十二點，是飯點了。杜玨笑得非常甜美乖巧，雖然他身材高挑，看上去非常硬朗，但那張臉確實很可愛，像是融化了的牛奶糖。

    不了。白瑟搖搖頭，你meimei喜歡常曳，你應該知道。我和常曳關系并不親密，不知道她誤會了什么。我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也沒必要向我道歉。請回吧。

    您真冷淡啊。杜玨笑得有些難堪，上次和您交手以來，就一直想和您交個朋友，能不能請您給我這個機會，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只是想和您聊一聊。還有一點點常宗主的故事。

    白瑟沉默了。

    走吧，我常去的一家料理店今天有活動，那家烏冬面很好吃。杜玨笑著拉上白瑟出了門。

    白瑟還是老樣子，穿著皮衣黑褲機車靴，和杜玨走在一起倒還不顯突兀。

    杜玨是開著車來的，他請白瑟上了車。車上放著外文流行歌，白瑟也聽不懂，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

    您沒有什么過敏的東西吧？有人吃不了海鮮，吃不了生鮮。杜玨遞給白瑟一瓶飲料，是蜜桃味的烏龍茶。

    嗯。白瑟也沒有打開飲料，只是應聲。

    他還是非常不安，直到進入料理店，各種刺身壽司都擺在桌上，熱騰騰的烏冬面放在面前，白瑟也只是用筷子攪了攪飄在上面的魚片。

    我和常曳是大學同學，不過畢業之后我們都去留學了。他留外的時候就一直在做配樂師，不過前幾年才剛紅起來。杜玨把芥末醬油遞給白瑟，告訴他刺身蘸著更好吃，常曳是配電影出名的，他還給杜松子寫過一首歌。

    白瑟沉默不語。

    他28歲的時候考上琴宗的宗主，杜松子雖然彈琴很差，為了追他還是跑去琴宗了。杜玨笑著聳起肩膀，常曳可能是看在同學和我的面子上，才讓杜松子做了副宗主。

    杜玨的話，白瑟根本沒有聽進去。他忽然覺得心臟一緊，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那塊軟rou，即將在體內爆裂。

    我有事，抱歉。白瑟飛速跑出了飯店，琴沒帶，他必須抓緊時間趕回常曳家。

    ☆、常大宗主的災難（下）

    當時是下午一點半。

    常曳和魏承歡準時帶著自己的樂器，離開了旅店。

    常曳一直沒弄明白，白瑟給他的那根重眀鳥羽有什么作用。

    它就一直靜置在常曳的西服口袋里，作為一片黃金羽毛，沒有發揮任何功效，也沒有變化。

    或許就真的是個護身符吧。

    旅店位于山區，四周都是森林。

    山上天氣多變，常曳和魏承歡剛剛出門，一片云就剛剛好飄到他們頭上，之后就下起了雨。兩個人加快腳步向前跑了一段路，雨就沒了。

    前方碧藍的晴空上，盤旋著紅嘴山鴉的隊伍。

    常宗主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寓言故事。紅嘴山鴉嫉妒烏鴉的叫聲能夠占卜吉兇，當它看到一群路人上山時，就像烏鴉一樣發出鳴叫。但是路人并沒有在意，而且說，這只是紅嘴山鴉，它的叫聲沒什么作用，不用害怕。魏承歡抬頭笑看著那一隊山鴉。

    常曳沒有說話。

    這個寓言告訴我們，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會瞎嗶嗶的。魏承歡大笑著，卻看到常曳一把撈過背后的琴，彈出一聲裂帛。

    魏承歡一愣，握住笛子擋在面前。四周原本平穩的空氣瞬間被那一聲琵琶響給打破，碧空萬里和朵朵白云都像是被打碎了的彩繪玻璃，紛紛從墻體上剝落了。整個場景一變，天色陰沉，草木被陰翳遮蔽，墨綠色的苔原和雪松看上去極不真實。

    天空盤旋著的紅嘴山鴉隊伍發出了陣陣詭譎的譏笑，常曳正要再彈曲子的時候，手指一撥，四根琴弦全部斷裂，發出幾聲輕微的哀鳴。

    搞什么？！魏承歡看到天上的鴉群已經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多，遮天蔽日。原本就陰暗的林子，瞬間進入了暗夜。

    靠！你琴怎么回事！魏承歡看到常曳的琴弦斷裂，知道大事不妙，立刻舉起笛子進入戒備狀態。

    面對琴弦全部斷裂的琵琶，常曳束手無策。就算是身上帶了琴弦，在這種情況下也根本沒有時間讓他修復，沒有了琴的琴宗基本就是一群普通人。

    好蠢吶，太蠢啦。小雅甜美的聲音在常、魏兩個人背后響起，她的手臂展開，變成一對黑色翅膀，你們這些人，總覺得我們妖都不會做工作。你們會調研，我們也會，你們寫方案，我們也寫。拿到你們的計劃行程，我們就安排好計劃

    你托馬的廢話真多。魏承歡不等小雅的話說完，一個箭步上前，先是一招打人先打臉，一拳打在小雅那張艷麗的臉上，回身一個飛踢。她一步逼上前，抬腿飛身踢在小雅的下巴上，直接把她踢翻在地。趁著這個空隙，她吹出一支曲調詭異，陰森恐怖的曲子。

    小雅被踢得嘴里冒血，她惡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張開口，發出一聲嘶吼。

    原本盤旋在天上的大群山鴉匯聚成一道巨大的黑色利刃，急速俯沖向地面。它們兵分兩路，針對常曳和魏承歡，意圖穿透他們的身體。

    常曳只能躲避，但這大群的山鴉飛行速度極快，一看到常曳閃避，迅速變換方向朝他沖過去。

    打過去的拳，鞭出去的腿，全都被大群山鴉纏住。它們變成黑色泥漿，把常曳固定在原地，讓他無法移動。

    接著，大批山鴉匯聚成利箭的形狀，就要朝常曳刺來。

    千鈞一發，常曳口袋里的羽毛亮起金光。瞬間，金光沖出，羽毛幻化成了重明鳥。它的雙眼發出金色光芒，從重瞳里迸出的金色強光匯聚成幾道灼目的激光，它振翅鳴叫，激光一道道把山鴉群紛紛燒得潰不成軍。

    魏承歡還顯得十分游刃有余，她笑看著常曳，矮油！不錯哦常宗主，還留了一手。說完，她幻化成一道青霧，在鴉群中幾次閃現，將它們的陣型打亂。青霧變成幾個圓形氣團，把分裂開的鴉群包進去，越縮越小，最后將它們全部吞沒。

    但她只顧著應付鴉群，轉頭卻看到小雅振翅而起，黑羽落下，又產生了一大群山鴉。

    她兩手中打出兩刀青色風刃，擊破鎖定在常曳腿上的泥漿。

    常曳很清楚，目前的情況僅靠魏承歡一個人根本應付不下。但她一個小女孩也足夠頑強，不斷幻化成風，穿梭在鴉群中，瓦解分裂它們的隊伍。鴉群的移動速度極快，魏承歡沒有機會吹笛子，僅靠一只重明鳥也撐不了多久。

    跑，兩條腿的跑不過會飛的。

    耗，那就更耗不過。常曳沒有琴，重明鳥過了時效就會消失。魏承歡一個姑娘，靈力耗盡也耗不過這妖怪落羽成鳥。

    常曳拿出手機，向附近的各大宗派分部求援。魏承歡還在一邊飛一邊喊，媽呀！我們兩個宗主在這兒還向分部求援！以后有何顏面去見先帝！有何顏面去見宗派的人??！

    但常曳很清楚自己的求援是沒有意義的，以目前最快的移動方式，劍宗的御劍飛行來算，從主城區到這里也至少需要40分鐘。況且，城市上空不允許御劍飛行，更不用說什么御風而行，逍遙游了。

    在這種情況下，除了棋宗的王車易位，琴宗的移商換羽有用，其他的都是泡沫。

    但發動這兩項法術也有條件，那就是必須有召喚物，才能和它交換位置。

    常曳請求的援兵并沒有立刻趕到，小雅的援軍卻越來越多。從森林里飛出的山雀，山洞里鉆出的蝙蝠，地下跑出的老鼠，成群結隊地朝他們沖過來。領頭的都變成人形，都是些妖艷美貌的女妖。蝙蝠妖穿著緊身的漆皮黑皮衣，長馬尾，高跟鞋，身材凹凸有致非常性感，還有一對沒有煉化的蝙蝠翅膀。

    老鼠妖穿著銀灰色洛麗塔，沒有煉化的長尾巴拖在地上。

    小山雀穿一身咖啡色學生制服裙，手臂也還是翅膀形狀。

    完了完了！我是個刺客啊，一個打不了這么多??！魏承歡看到敵方越來越多，也有些退縮。她向后退了幾步，縮在常曳身后，您先想辦法周旋，我跑了！說完，魏承歡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吹笛子。

    她吸引了部分火力追著她跑，但主力軍的小雅、蝙蝠妖、老鼠妖、山雀妖看到常曳孤立無援，就留在原地，打算先做掉這個沒有戰斗力的。

    重明鳥身上的金色越來越黯淡了，盡管它還不斷放出激光逼退那些妖物，但常曳知道，它馬上就要消失了。

    蝙蝠妖伸出兩手，喊了一聲：刀來！兩把大砍刀就飛到她手中。

    就在她振翅飛起，舉起兩把刀子朝常曳劈下的時候，重明鳥就消失了。

    眼睛被面前砍刀上明晃晃的反光刺痛，常曳只是在想，自己當初為什么要考宗主。

    是為了那毫無意義的勝負心，還是表現欲，還是想要迫切被認同的妄念。

    回想起來，宗主考試真的很難。

    筆試有五科，《行政能力測試》、《公共基礎知識》、《申論》、《公文寫作與公文格式》、《宗派理論水平》。每門滿分100分，達到60算及格，但報考人數極多，最終還只算平均分。分數從高到低排列，前五名進入實際cao作和面試環節。

    實際cao作當然是要考琴譜，甚至要考編曲和編曲軟件應用，以及宗派公共系統應用。面試，就是測試反應能力和瞬間判斷力。

    常曳26歲研究生畢業，當時就已經是特級三等宗師。他開始備考宗主，也是聽說了當時的宗主就要退休了。

    連續學習兩年，一發考中。

    在他30歲的人生中，他的父母有三次，對他的抉擇進行了絕對否定。第一次是在他小學決定學琵琶的時候；第二次是在他高中畢業，決定要學編曲的時候；第三次是他決定留外的時候，他父親厲聲制止：你要丟下我和你媽去國外嗎??？國外有什么好！現在哪有我們國家先進??？你要出國，就別再回來了。

    于是，常曳8年沒有回家。

    剛剛就任宗主那天，琴宗總部成員，甲級以上的一百個宗師在會議室，不情愿地聽他講話。年紀稍大些的，不滿全都掛在臉上。等級稍高些的，他說一句，下面就能議論十句。

    沒人聽他指示，沒人認同他。

    案件辦結時，需要上報宗主檢查卷宗，宗主要寫審理報告。當時有80%的卷宗直接上報委員會，沒有審理報告。委員會嚴肅批評常曳，要求他整頓琴宗目前的風氣。原本還謙虛謹慎，謙恭有禮的常曳在那場會議上爆發。

    之后，琴宗就有了年輕宗主脾氣急躁，在全宗會議上大發雷霆，點名批評個別宗師，罵得長輩面紅耳赤，甚至把人罵哭的說法。

    從那之后，年紀大些的對他橫眉冷對，不敢當面提意見，也在背后議論紛紛。年輕些的對他畢恭畢敬，敬而遠之。

    他早就覺得疲憊，覺得累?，F在，他身邊還多了白瑟這么一個麻煩，他真的不想再被無盡的責任和義務壓迫，想要解脫。

    此時，他眼睜睜看著刀刃要落下了，知道自己能躲，卻也不想躲了。

    ☆、死亡線上的回憶線

    萬念俱灰地閉上眼，刀子卻遲遲沒有落到他頭上。

    他感到一陣清風拂過臉頰，睜眼，常曳看到白瑟擋在他面前，兩手向前一揮，狂風就把幾個女妖掀翻在地。小雅一看情況不對，先振翅飛到空中。

    地面裂開，十多條粗藤把地上的女妖牢牢捆住。接著開始向上竄，瘋長，試圖攔截空中的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