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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矮小的土地廟旁邊,身子蜷在一片闊大的山芋葉子下,聽完說:“噢這樣。那真可惜?!?/br> 但心里想,這些道廟里的神仙受人供奉不假,但拿人手短,當了神仙還要為人間事cao勞,或是像這土地公一般司一地之事,肩上雞毛蒜皮的擔子重不說,仙身也不自由,想來連我這野鬼都比不上,跟逍遙快活還差得遠呢。 土地公看出我的口是心非,不以為然地說:“梁老弟,你要是入了仙籍,別的不說,那梁州城至少是想去就去了?!?/br> “噢。梁州……”我說,“其實我想回梁州,也不過因一些狐死首丘的俗念罷了。真說要去,倒也未必??嗨?,小是小了點,但勝在清凈?!?/br> 清凈是清凈,只是太清凈了??嗨优c蒙孤山都是荒郊僻壤,靈脈貧瘠,靈氣微弱,山中小精小怪是有,但能修出人形說出人話的鬼怪,一年到頭也遇不上幾個。這一百年盡跟土地公來閑聊,話都說盡了。 土地嘆息說:“可惜梁州是江山靈氣匯集之地,司掌梁州的仙官仙階高出我好幾級,實在高攀不起。否則梁老弟你有什么心愿未了的,我回天庭時還能幫你托上一托。哎……” 蒙孤山的土地是個十分厚道的熱心腸,我聽了十分感動。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蔽艺f,“就是從前與人一道埋了縷頭發在丘寧山里。怕萬一寄誓成了真,那冤家當真要幾生幾世地來纏我。就想把頭發取回來罷了?!?/br> 土地聽了嘖嘖搖頭:“結發寄誓啊……” 我見他神色,眉毛尖一跳:“怎么,這誓言不好破么?” 土地說:“跟誓言倒沒關系。丘寧山我記得是獵場罷?那山神恐怕幾百年也遇不上一個對他發結發誓的,因聽著新鮮,大概會尤其上心?!贝蟾乓娢颐嫔D時灰敗,土地又急忙寬慰道,“但也不盡然。結發誓按理是月老管,那山神不得其法,胡亂給你弄斷了也說不定。而且,聽你從前所說,你與那人的因緣,應當是早已斷了?!?/br> 我于是松了口氣。 土地又說:“而且,梁老弟你不是在攢功德,來世不愿做人了么?如此一來,那結發誓便更難延續了。你且放心罷?!?/br> 說起這個,我從懷中摸出功德袋來,一時又感到分外憂愁。 土地瞅了一眼,驚訝道:“幾日不見,這袋子怎么不增反減?” 我拿著袋子抬起手,懸在半空,在土地跟前抖了抖,便見幾點瑩白的光點自袋子底下灑落下來,苦澀說道:“我近日才發現,地府粗制濫造,竟是給了個破的?!?/br> 土地一時語塞:“這……” 我幾欲下淚:“謝必安說,以功德換轉生原就并非易事,功德袋都是破的,且裝得越多漏得越快。須要日日行善,行大善,方有裝滿的一日?!?/br> 謝必安說這話的時候公事公辦、一絲不茍,但我很懷疑他在報“無用禪”的一箭之仇。 我憂愁地說:“蒙孤山中也沒多少人,哪里來那么多善事可做呢?” 又含淚向他討教:“這山里,近來哪里還有行善的機會?” 土地公十分同情地看著我,猶豫著道:“機會,倒是有一個?!?/br> 我一臉愿聞其詳。 他說:“蒙孤山中近來有婦人生產,產后體弱,要一條魚來補一補?!?/br> 我感到不太妙,便聽他又指導我,“你回去后,若見河中有一無餌鉤,叫你那大青鯉咬上去就行了?!?/br> 我同他確認:“你是說,我附身的魚,給別人燉月子湯?” 土地公面露不忍,卻還是點了頭。 我問:“……這能有多少功德?” 土地公連忙道:“不能問不能問。你這一問,已折了價了?!?/br> 我離開土地廟回到苦水河邊,望著停在河邊等我的青鯉,心里十分感慨。都說做人不易,做鬼哪里就易了呢?便是做魚,也很不易啊。 若沒有這尾青鯉,我便又要做回飄飄蕩蕩、無著無落的孤魂野鬼了。 罷了,我原本就是孤魂野鬼。 回去路上,我果然在苦水河中看見了那枚無餌魚鉤。銀光閃閃的一枚,豎直從水面上垂下來,靜靜懸在水里,四周水草漂浮、游魚往來,誰也沒有正眼瞧它。 我催著青鯉游過去,在它旁邊停下了。 我看這戶人家心也不夠誠的,哪有人釣魚這么釣?學人家愿者上鉤,恐怕孩子娶媳婦了,老娘都喝不上這一口魚湯。 我試探性的湊上去碰了碰魚鉤,做鬼加上做人,百來年里沒嘗過魚鉤的滋味。魚鉤刺破上顎,再被釣竿甩著吊起來,應該是很疼的。我猶豫地繞著魚鉤游了兩圈,隨后快刀斬亂麻,張嘴咬了上去。 緊接著,魚鉤刺破上顎的滋味我沒嘗到,但天雷擊中天靈蓋的滋味我嘗到了——那無餌鉤上施了法術,當我想要脫身時,一股力量生拉硬拽地將我留在了鯉魚的身體里。 隨著釣線將魚提出水面,我也跟著迫不得已地從重重杏花瓣遮蔽的河中沖出,就這么被一根釣線系著,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雜花亂樹在眼前一一掠過,最后一頂棕褐的蓑笠、一襲灰綠的長衫掠到我眼里。 蓑笠下的那張臉幾乎把我嚇懵了——確切地講,我童叟無欺地確實是懵了。 還十分恍惚。 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