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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們以為后頭不會再有那么多凍斃傷病時,大軍卻是一頭扎進了漫漫無際的荒漠中去。 天地高闊,黃沙無盡。 看似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領路的向導卻能游刃有余地于其中穿行。這條路,過八十里荒漠直入鄯善,是百年來商旅們走熟的了。 可老馬失蹄。正月末的這一日清晨,江小蠻正裹了臟破一團的破襖子,蜷在枯樹下,愈發消瘦的小臉上,口唇處已然皸裂蛻皮。她正接過羊環遞過來的半塊硬得如石塊的馕,指尖用力撕扯著。 “汗王有令!還有七日出荒漠,今日開始,飲水減半,各自知曉克制!” 這道令是由傳令官騎了快馬通傳于各部將士的,而后又有第二道令,當眾絞殺了管軍糧食水的人。 第三道令,卻是直接頒到了江小蠻面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現下大軍受困,后面的七日,只會再分他們兩次飲水。 江小蠻蹙眉,心頭凝重卻是神色寡淡地同羊環等人對視了眼。 原本給的水就已是極勉強才夠,清早去領的食水,大部分人都已經是吃了個一干二凈。也就是她們幾個,讓來讓去的,估摸著還總能再用上一頓。若是后頭三日皆不再供水,怕是會有人挨不過去。 聽了這道令,漢民們有明白過來的,有兩個帶了鐐銬的男人,終是不堪路途苦辛,上前直接就用粟特話大聲責問沖撞起傳令兵來。 似是刻意等著一般,sao亂剛起,立刻就上來幾個王座邊的近衛,抽了彎刀,策馬過來不由分說地就朝那兩個領頭的砍去。 江小蠻瞥開眼不忍去看,她認得那兩個老大人,原皆是鴻臚寺權望頗重的上卿。 頭顱滾落入沙,身后的幾個漢民驚駭異常得紛亂而退,皆是縮避到一處,再也不敢發出任何丁點的質疑。 殺一儆百,很多時候就是這般的見效。 . 兩日后,大軍行至這一片荒漠的最深處。 “主上,一切業已察備妥當,入夜后必會萬無一失?!眳⒘嘀粋€裝水的大皮囊,正細致地將一應兵變安排復盤著。 在他面前的男人,卻是始終緘默不語地聽著,碧玉一般的深刻眸子里,是比頭頂的耀目烈陽更濃烈的情緒。 只是一閃而過的,叫旁人覺察不著。 聽著參將的密報,他只是偶有頷首,講到最后合圍的陣勢時,又凝眉打斷,有些疾言厲色地將漏洞指出改了。 那參將也是舊日王廷的近衛,如今都三十五了,正比他的主上還要年長十歲,最是有謀穩妥的一個舊臣,此刻卻額角發熱,微抹了把汗去,拱手稱是又將水囊遞了過去。 “主上已有二日未進食水,夜里怕有好一番鬧?!闭f著,躬身抬手,把一個沉甸甸的大水囊送到了近前,既是懇請也是催迫。 提耶終是回身正視著他,緩緩接過水囊,開口卻是一句:“夜里的事,押后再行?!?/br> 見參將投來驚異詢問的眼神,他抱緊了皮囊,在快步出營帳前又補了句:“汗王的大王妃病重,等入鄯善后,情勢有變,不必再于此地犧牲?!?/br> 這一夜下弦月明,星子如寶石般嵌綴于絲絨般的夜幕中,可是這樣的大漠美景,枯楊下的漢民囚俘們卻是絲毫無心去感受。 兩個晝夜無水可飲,兼之行軍的腳程愈發急促,每一個人到了夜里安營之時,都是早早就躺下,盡可能地存留體力。 天不過才黑下一刻,大軍就靜悄悄的死寂無聲。江小蠻卻是睡不著的,支走了日常相伴的幾個人,她獨自倚在氈房背風處,思慮甚重地仰天望著長勺型的一帶星辰。 汗王的苛待是愈發明顯了,白日士兵營分水之際,她留神觀察了,全沒有飲水減半的樣子。雖說是要防備他們這些囚俘,可青壯年男子早已上了鐐銬,武人也是一個未有,三日不與清水,幾乎就是故意要借機渴死他們似的。 這些多有涼國的股肱,外加那些工匠,許多可都是菖都城千里挑一的能人。而這一路摧折,已然損失了十之二三??磥黹熝幼魏挂仓皇莻€目光短淺,兇暴強權的昏聵之主,照這樣下去,就是到了王廷所在,也未必能安身立命的。 又想到昨日病倒的許太宦,江小蠻忽而悲絕闔眸,猛地仰頭看向墨藍如畫的天際,眼底是無可奈何的哀問,甚至起了些玉石俱焚的恨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若是明早再無清水…… 沙漠里晝夜溫差大,她壓著聲長出了口氣,映著遠近火光,口鼻間霧氣彌散、升騰又消匿。 寒冷卻早已不再是最大的敵人,咽了咽干硬嘶啞的嗓子,她幾乎已經看到,后面的四五日里,身后氈房里的這六十人,怕是要大半埋骨于此。 天無絕人之路。 轉身握緊了拳頭,江小蠻暗自想明白,這些異族兵言語部族不一,如今汗王既不給他們活路,倘若汗王突然暴亡,或許情勢變了,能有一線生機。 就在她思慮決心之際,背后忽的過來個喝罵不止的西域兵,似是無意路過般,隨手將她朝氈房處推搡了一把才離開。 一個褐色的大皮囊被塞進了江小蠻的懷里,她心口一顫,隨即假意晃了身子跌倒,又故作恐懼的樣子,快步掀簾回去了。 這一夜,風平浪靜,一直到天光微明之時,卻有從東邊來的信使追上了大軍的腳程,把涼國勤王諸路軍的信件送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