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頁
因此江小蠻入宮時,她阿耶正獨自一人于殿內飲酒賞樂。 景明帝正不快,神思恍惚間見了女兒一如多年前未及笄時穿戴,粉團兒般的臉上,是與自己多有肖似的眉目。勾心斗角的兒子子侄們,他早就膩煩了,這時候見了女兒,當即喚去御座旁,問她起居飲食。 殿中樂手正奏曲項琵琶,調門柔軟音色綺麗。 江小蠻陪著父親也飲了口酒,忽的合掌憨笑著說了句話。 “呵,若論琴技,這世上哪個又能比得上高宗?!本懊鞯蹥埍?,鮮少能遇著不怕自己的人說話,又著實見了女兒喜歡,酒意下也就有些忘形,“蠻奴,隨朕來,阿耶叫你聽聽這世上最絕的琴音?!?/br> 原來這把五弦就放在皇帝日常安寢之處的密室內,景明帝親牽了女兒的手進殿,連手底下侍奉了二十年的宦者都喝令留在了外頭。 揭開墻頭的一幅山水古畫,又伸手在墻上有節奏得叩擊數下。墻體分開,后頭竟是個不大的密室。 皇帝親自晃著身子,矮身進去片刻后,抱著個半人高的木盒子跨了出來。 他又去床頭小屜里摸了塊六角形的鐵塊來,按在木盒子的鎖眼處,輕巧一轉,機括咔噠響了下,曲項螺鈿紫檀一把五弦呈現而出。 做這些的時候,景明帝絲毫沒有避著女兒。 但見琴身古樸,斷紋回旋蔓延,黑亮典雅的油光木香,昭示著歲月的痕跡。 “這就是太爺爺的琴嗎?”江小蠻素來眼里無貴賤,可對著這么個舉世難覓的孤品,卻是難得的小心謹慎。 她謹慎,江瑋雖飲酒,卻是更謹慎。 “去去,有這么亂拿琴的嗎?”明明她已經手腳極輕了,可景明帝仍是快速將盒子收了回去。 “噫!阿耶剛還說若喜歡,賜與蠻兒也沒甚?!彪m是奇怪這么把舊琴也要如此寶貝鎖著,她卻也唯恐景明帝真的不舍得給,自己白來這一趟,當即急得叉腰鼓臉:“看來阿耶心里,一件孤品就比蠻兒要緊了,那就恕女兒告退了?!?/br> 說罷,也是狠了心佯作要走。 江瑋雖對先皇后薄情,早些年卻是對獨女愛的如珠似寶。據說江小蠻一歲上就會喊人說話的檔口,其他也還年幼的皇子,竟是連著數月都沒能見著皇帝一回。 因了天師的讖緯,本就對女兒愧疚多年,如今只要她婚事一定,諸惡俱解,景明帝難得清醒之際,年紀大了,便總想無限度地寵著女兒。 他半夢半醒地瞧了眼曲項上下,猶豫了片刻,當即捧著木盒子上前。 “說好了,此琴雖說不上多貴重,卻是我大涼至寶……” 還沒待天子再多啰嗦兩句醉語,江小蠻詭計得逞般,朗聲說了句:“多謝阿耶,阿耶最好了!” 說罷,動若狡兔般的,一手合上木盒子抱過,連帶著景明帝手上六角形的奇怪鑰匙也一并拿了,福了福身一溜煙地就告退去了。 留下話還未說完的皇帝,晃著身子緊跟了幾步出殿,神色頗為落寞地瞧了女兒蹦跳著遠去的背影。 一旁許太宦忙上前,察言觀色后問:“陛下多飲,可要歇中覺?” 景明帝心口愈發空蕩,煩躁糾結著:“不歇,無趣的很……速速尋兩個胡姬來陪朕?!毖壑懈∩蠀柹皻?,分毫不見方才慈和長輩的模樣。 . 公主府暖閣,曲項琵琶的螺鈿被擦得發亮,五條年代久遠的絲弦被膏脂涂得順滑。 才從閩寧寺施粥出來,提耶就被候在山腳下的隨從小四帶了過來。 數月來,折損死士空勞錢財,還牽累了好幾個內宮的無辜寺人,最后終于探知了它的所在,天子臥榻,卻是他們用盡一切法子,都無法靠近的。 然而就是這樣不可能得手的機密,如今就這般輕易放在了眼前。 提耶望著幾案上隨意橫置的古樸琴體,一時間心緒翻涌,右手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在望向幾案后的小姑娘時,轉瞬又松開了。 江小蠻還是中午的那番打扮,她自以為了解面前這把琴的分量,想著這些日子以來,比起自己尋的那些糕點羅衣,這把太爺爺的御用制琴,才是她尋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公主費心了?!?/br> 壓下心頭情志,提耶側身朝圈椅上坐了,抱琴在懷,珠玉零落噼里啪啦得調了音,就試著彈撥了起來。 曲子是他日常多吹奏的,以這五弦奏出,卻是氣象愈渾,又是另一番日月。 江小蠻癡癡地聽了開頭,辯了曲子,一時受曲音感染,當即取了自己的簫來,同琴音相和起來。 忽的五弦并聲,蕭音突兀。 聽出了她的錯漏,圈椅上的男子眉角微動,一手抱琴,另一手示意她遞簫。 “這處氣音回轉不對,公主且聽?!闭f著長指按孔,音色嗚咽繞梁回旋。 示范完了,他將紫竹簫重新遞回,就見女孩兒粉團似的臉上,rou眼可見得殷紅了一片。提耶后知后覺,頓時從千里外的故國河山里回過神來。 他猛地從圈椅里站起,仍是單手抱著琴,幾個轉念間,就要被紛亂思緒攪擾。 “實在是此琴音絕……唐突了?!闭f著他眉峰聳起,顯是奔走一日疲累了,“公主若是首肯,但借此琴一宿?!?/br> 正在心悸的少女抬眸,當即回道:“你只喜歡便好,往后就留著吧,不必還我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