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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出世出的熱鬧,就如老君月老跟前的頑童一般,可又是鮮活真實存活于世上的。 被她這么瞧著,提耶終是心底觸動,握了她的手最后鄭重相勸:“我虛長你七歲,便是俗情上也總多聽多見些。公主的厚愛,不過是一時的執迷,就好像特別喜歡一件釵環,想聽一首曲子。等你再長些,見多這紛繁世界,才能找著同自己真正情投意合之人?!?/br> 難得聽他在佛法之外回應自己這許多話,江小蠻全不在乎那話里勸退之意。像是魂兒也被他勾去了般,她滿心里只有這人俊雅溫厚的面容,寬闊清瘦的胸膛,還有那雙正握著她的溫熱帶繭的手。 圍塌兩邊皆寬,在提耶絮絮相勸之時,她垂眸傻笑了下,索性順著交握的雙手,挨到他身邊坐了。 小姑娘也沒有任何逾矩的動作,只是同他隔了一拳,緊挨著認真聽他說話。 見她意態平和,像是在仔細思考自己的話,浮提耶沙頓了頓,倒是一笑,張開手掌,將她另一只小手也拎過來,交握在一處,放在自個兒手心里。 他說一句,便輕柔地在她手上拍兩下,末了嘆息了聲,隨口道了句:“西北正值亂世,多少女子閨夢成寡,老者喪子而幼童失怙……而涼國雖不比從前盛世,百年里頭,應當是看不到兵燹的?!?/br> 聽他說到戰亂沉重,江小蠻也面露憂惶哀憐,她是個最易心軟好騙之人。最是聽不得人說離亂掉淚的苦痛,此時便檀口微垂,心里盤算著是不是往后削減用度,好去救助提耶所的外域流民。 見她垂了腦袋,一言不發,提耶想了想,繼續道:“殿下同我……何止云泥之別。于身份權位,我只是一介異域草民。于兒女俗情……少年時,我闔家上下殞命戰火,早已是個無情無愛之人?!?/br> 輕描淡寫地說著慘痛過往,提耶心中感慨,見燈火下的人兒乖巧嚴肅,他抬手輕撫了下那黑亮如云的發頂,不自覺地笑了笑,終于蓋棺定論道:“公主該擇個年歲相當的貴胄少年,他會愛重你、疼惜你,與你同享榮華權勢、白首偕老……而你我……斷無可能?!?/br> 大手松開,毅然決然地朝后收了回去。 對著這么個天真純善的小姑娘,只要是稍稍有良知些的君子,就絕不會利用她的情誼,何況他還是熏染過佛氣之人??v然有九年前的那一檔慘禍,那時她不過才六歲,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決不該無辜受牽。 要得武備圖,只需用她作引,多勾連些三省內宮的人,剩下的自該是他們自己想法子。 窗外天色黑透了,雪該是下得更大了,細聽來,有枯葉老樹被堆壓的聲響。 本以為聽了他這段剖白,又會傷了她??苫蛟S,江小蠻是被推拒慣了。對一個姑娘來說,上回她壯著膽子主動去輕薄了他一回,下場卻是被重重推在地上,還劃開了手掌。而如今,借著皇權的壓迫,她自以為是欺負了人還了俗,到父皇賜婚前,再被他言語拒絕幾次,也是沒什么要緊的。 至少,他愿意拉著她的手,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講道理,也是在為她著想了吧。 此情此景,從眼前人身上,江小蠻竟一下想起了先皇后的樣子。母親的面容早已模糊,這些年來,姨母不愿親近,韶光姑姑又聒噪說不通,多少年了,能這樣言辭溫和,緩緩開導勸慰她的,提耶是第一個。 她莫名有些眼熱,竟是張口一笑,板牙玲瓏齊整:“你說的不對,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 提耶卸下笑意,又回到了慣常的無欲冷峻,一雙眼,清冷默然地瞧著對方。 “旁的都不說?!彼斎徊荒苷f,最喜歡他那雙蘊滿星辰的眼睛,只是仰著小臉,認真地組織言辭:“其實從去歲夏末開始,我就時常在莽山上聽你吹篳篥了,我總是躲著,想象著你的模樣。后來瀅jiejie出了事,連元徽長老也不敢說話,偏你敢說。還有講習所門前,那只鷲鳥翅膀傷了,我怕人笑話又怕被它啄疼了,也是你,想也未想,就將它抱了起來……” “我活了這么大,沒有說假話,世上像你這般良善的好人,可真是從未見過。所以,旁的不說,單是這樣的人品心性,早便壓過那些王公貴胄萬千了。就是同你草衣木食……” 她忽然扁了嘴,又暗自傻笑了下:“就是同你草衣木食,就算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你也必然會待我好?!?/br> 這一番話,浮提耶沙是聽得心悸又茫然??伤芸炜刂坪昧饲榫w,只是眉峰皺了一瞬,暗自惱怒近來心緒的起伏。 難怪釋尊29歲出家,最后看的一眼,也還是自己的妻兒。愛而生怖,女孩兒家如此深厚的情意,實在比兵戈利刃還要兇險難避。 他回身將剩菜撥至一堆,又將碗筷疊好,只回了一句:“看著是好人的,未必是……貧僧連一個凡夫都作不好,當不起公主謬贊?!?/br> “你這樣好的人,若都算不上良善,那我不如也一并剃頭受戒去?!?/br> 經過這一日的遭際,又為他這一番親近好言,江小蠻自覺著同他隔閡再無,執拗蠻橫的脾氣又上來了,見他于燈下沉默著收拾碗筷,她便又犯了著急的毛病,總想著快些說服了人,想纏著他給些承諾。 她的腿還不大好,外頭大雪路滑,可是不管提耶去廚間洗刷燒水,還是往來收拾屋子,江小蠻便如只瘸了腿的小田鼠,始終跟在他后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