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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絢,我好害怕?!卑胩?,池揚才說出一句話。 “我知道?!?/br> “小時候,學校規定寫作文‘我的mama’,我不知道怎么寫,只能把它寫成‘我的奶奶’。大家都寫‘我的mama深夜背著我上醫院’,我寫‘我的奶奶深夜背著我上醫院’?!?/br> 那天,天像是被捅破了一樣,大雨滂沱。他燒得昏昏沉沉,奶奶一手要撐傘,一手還要背著他,滿地坑坑洼洼的水坑,渺茫的天地間,只有他和奶奶相依為命。 等池揚回過神時,已經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了。生和死的距離太近。 江絢默默地給他拿了幾張紙,然后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 - 下了高鐵,池揚立刻就往陸嵐告訴他的醫院趕。在路上時,他給大伯打了個電話,大伯知道他是帶著錢來的,語氣倒是比以往殷切了很多,詳細告訴了他病房在幾樓幾號。 當他問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他的時候,大伯打了幾個哈哈,然后說:“哎呀,你不是在外地上學嗎?告訴你了你也幫不上忙,得了得了,趕緊過來吧?!?/br> r市第六醫院,池揚在r市住了這么多年都沒聽說過這個醫院。等他到了門口,他才發現,這間醫院簡直集臟亂差為一體。 江絢掃了一眼醫院環境,忍不住蹙了蹙眉。 奶奶的病房就在一樓,池揚到的時候,看見大伯站在門外玩手機。見池揚來了,大伯忙走過來,“你來了,快快,把錢轉一下?!?/br> 池揚忍住想把他掐死的沖動,“我先去看奶奶?!?/br> 大伯不耐煩地說:“就在里面,你要看就去吧?!?/br> 池揚推開門,發現這么冷的天氣,病房居然沒開空調。奶奶就躺在外面那張病房上,蓋著一層被子,她的頭歪著,連著呼吸機和心電監護儀,正是晚飯的時間,護工在給她喂飯,見到他們頭也不抬。 奶奶另一邊的嘴爛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從她的嘴角一直蔓延到耳后。 鮮紅的血分外刺眼,池揚眼睛痛得厲害,“這是怎么回事?”他問護工。 護工撇撇嘴,“爛了唄,擦了又流擦了又流,麻煩?!?/br> “麻煩?你拿的不是這份錢嗎?” 護工放下手里的碗,“得,我這就給她擦了去?!?/br> 池揚叫住她,“把空調打開?!?/br> 護工沒好氣地說:“是你們家屬說怕熱到老太太才喊關的?!?/br> 江絢看了一眼那碗里,是一團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糊糊,他問了問,“你就給她喂這個?” 護工打量他一眼才說,“別的,別的她也吃不了啊?!?/br> 池揚走到床邊,輕輕喊了一聲奶奶。奶奶渾濁的眼球轉了轉,終于看見了他。 “奶奶,”池揚彎下腰,“我回來了?!?/br> 奶奶努力睜著眼睛,好像是在仔細辨認他,辨認了半天,她嘟囔道:“困了困了?!毕裥『⒆右粯?。 池揚柔聲說:“咱們把東西吃完再睡,好不好?” 護工拿著剛擰的毛巾過來了,池揚接過來,在她嘴角一側輕輕擦著,那血不知流了多久,新的覆蓋在舊的上面,難擦極了。 “疼,疼?!蹦棠涛⑷醯貟暝?。 江絢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奶奶,忍一下?!?/br> 擦了好久,血痕才終于被擦干凈。 池揚端著碗給她喂飯,奶奶吃得很不情愿。正一小口一小口吃著的時候,三姨來了,她掃一眼池揚:“你什么時候來的?”緊接著她又看見了旁邊的江絢:“這位是?” 池揚不欲與她多說,“我朋友?!?/br> 三姨皺起眉頭,小聲地說:“家里的事怎么還把外人帶來?!?/br> 大伯走進來,“老太太真夠折磨人的,要我說直接去了,又不用受這么多苦,連累我們這些兒女也在這兒天天守著?!?/br> “誰說不是?!比滩荒偷卣f。 奶奶躺在床上,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她專注地看著江絢,江絢低頭對她笑了笑,于是她也跟著笑了笑。 “今晚我守在這里吧?!背負P說。 三姨無所謂道:“隨便,正好我們輕松輕松?!彼D頭對大伯說:“老五回來了,喊我們去外面吃頓晚飯,走吧?” 大伯忙點點頭,又轉向池揚:“你要不要一起去?” 池揚心里對他們厭惡至極,他手里喂飯的動作不停,“你們去吧?!?/br> 等他們終于都走了,屋內也漸漸暖和起來,池揚喂完飯,把床輕輕搖下去,對奶奶說:“您睡吧,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您的?!?/br> 奶奶閉上了眼睛。 池揚給她輕輕蓋上被子。 他拿出手機,給大伯把錢轉了過去。對于大伯他們的態度,池揚已經麻木了。從他有記憶開始,奶奶的兒女們就是這樣,時而虛偽地扮作一家人,時而在奶奶的生日宴上為了一筆錢吵得不可開交。 到了這個時候,池揚感覺他們甚至是快活的,好像終于能甩掉一個包袱似的。 - 醫院陪護只有一張小床。 池揚讓江絢去休息,他實在睡不著,便站到病房外,看著走廊的燈發呆。 他心里知道,奶奶即使重新撐過來,也不可能再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了,她也不可能再和一群老太太們打麻將打得面紅耳赤,也不可能再到池揚的大學看一看了。 奶奶還沒到九十歲,如果沒有疫情,沒有大伯他們的奚落和冷待,她應該長命百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