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曲終
夜里的長街寂寂無聲,唯有兩側的燈光如螢火稀微,將前路照亮,又不知通向何處。道路兩旁還立著為皇帝的千秋萬壽而設的香案,然而馬車穿城而過,祝禱當朝皇帝福壽綿長的香案牌樓只如繁冗的累贅。 容齡坐在馬車前頭,她向四周望去,夜里落下一片茫茫的霧氣,遠處是一片湖水般的墨藍色。她手里提著一盞燈籠,借著微弱的光亮,她能看清前方不遠處越來越近的西苑宮門,她知道要到了??v使眼前的城闕似一座牢籠,困住了他一生,但是他們,終于能不懼任何風浪與流言蜚語地在一起了——若能在一起,于他們而言,欲飛的羽翼與渡河的舟楫就都不再重要。 孫佑良架著馬車,他向宮門外的侍衛證明了身份,一路駕馬入宮,他側頭看著若有所思的容齡,忽然笑起來,“五姑娘,想什么呢?”容齡的笑意更明艷了一些,她吹滅了手中的燈籠——她知道不再需要了。她側頭看著天邊的月亮,比昨天又更圓滿了一點,忽笑道,“在想皇上和三格格,終于在一塊兒了,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終于不是只能在夢里喊她的名字了?!?/br> 孫佑良下意識回身看了看身后馬車的簾子,上頭的萬壽團花織錦緞在宮燈的光亮下微微泛著光,他心下也感覺有暖流淌過,他用力點一點頭,瀛臺已越來越近了,“是,是啊,再也不是在夢里了?!?/br> 容齡跳下馬車,她站在瀛臺對岸的長橋外,手提著那盞熄滅了的燈籠。她遠遠眺望著對岸,她仰慕的人,縱使是天下最尊貴的男子,此刻他也愿意親手抱起他費盡千辛萬苦才重新接回到他身邊的人,那個雖已陷入昏迷不醒,卻終于能與他團圓的人。 容齡察覺到自己落了幾滴淚,她不知是不舍還是感動。她緩緩抬手擦去淚水,瀛臺內泛起光亮,那里再也不是一座孤島了,一切都不一樣了。她捧起那盞熄滅了的燈籠,轉身離去,她踩著月光離開,月亮已為她指明了前路。眾人都簇擁著皇帝,沒人發現她的不辭而別。 從宮門通往涵元殿的路已經無比熟悉了,只是這一次是離開的方向——容齡站定在宮門外,身后火光盈天,只有在這里她才感覺這座古老的城在真實地活著。這一次是告別了,又或者這不算是一場真正的告別,因為她不想將告別宣之于口,言語越多,想表達的感情越無力蒼白。她要走了,不想留下只言片語。 容齡只身回到她與兄長jiejie在京城的家中,她的兄長勛齡迎她坐下,關懷問道,“meimei,去哪兒了,這么晚才回來,餓不餓?” 容齡長舒一口氣,她擦去眼底氤氳的霧氣,抬起頭來笑道,“去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相信是只有我們,我和他們……才能做成的大事?!眲g聽得滿頭霧水,他只笑自己的小meimei,搖了搖頭道,“又說孩子話了,累了吧,累了就快歇下吧?!?/br> “什么大事?”容齡還沒有說話,德齡卻從里間打了簾子走出來,她堵著氣坐在自己meimei的對面,蹙著眉問道,“你和什么人?什么大事?又和那三格格有關吧!” 容齡也不瞞她,坦然了當地回答道,“是!和三格格有關,我幫他們團圓,我護送著萬歲爺接回了三格格,讓他們終于團圓了!這難道還不是一件大事嗎,jiejie?他…太苦了,還有三格格,他們太苦了,是我愿意這樣做的!” 德齡也嘆了聲氣,她了解自己meimei的心性,她只是氣meimei的半途而廢——她明明已經看到了希望,她堅信皇帝也是愿意納容齡為妃的,可她的meimei卻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刻放棄?!澳愫褪裁慈??”德齡心里忽有些懼怕,她的meimei做了一件犯天下之大不韙的事。眾人都知道那三格格自戊戌后行跡瘋迷,首鼠兩端,如今更受太后與皇上兩宮厭棄,受宗室親貴指責不屑,德齡問,“你和什么人去接回了三格格?你們怎么敢這樣做!太后還不知道,等明日天亮了,太后一旦知曉要怎么處置她,怎么處置你們???沒有太后的應允,誰敢讓三格格隨萬歲爺住到瀛臺去,你想沒想過……她可是澤公爺的側福晉!她已是皇室的丑聞了,你還要怎么為她冒險,你還嫌自己的處境不夠危險嗎?” “危險…”容齡似是自言自語,她輕聲笑了笑,“怕危險就不會愿意去做?!眲g聽罷德齡的話也不禁跟著緊張起來,現下他們兄妹三人留在北京,他們的父親裕庚與母親留在上海,一旦他們兄妹觸怒太后,他們的父母親也一定會遭受牽連。勛齡也向容齡湊近了一步,他低下頭去問自己的meimei,“meimei,你是和什么人一起做的?” “和端方大人,還有瑟瑟姑娘?!比蔟g的聲音清清淡淡,提起端方與瑟瑟,她不禁自顧自地笑了笑——那是她最珍貴的收獲,他們是可以為彼此拼命的朋友。想到他們,容齡的心像是被填滿了,“我會想念他們的,會一直想念的?!?/br> 容齡從榻上跳下來,她站在妝鏡前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她知道終于到了能自由褪去這一身旗裙的時刻,“哥哥,jiejie,我們走吧,離開這里,是時候了?!?/br> 德齡也站起身來,追問道,“走?為什么要走!太后喜歡我們!”勛齡去拉住德齡,安撫她焦急的情緒,勛齡站到德齡身前去,透過鏡子看小meimei容齡的臉,緩和了語氣問,“五妹,究竟怎么了?” 容齡轉過身去,她面對著自己的哥哥jiejie,她笑著問德齡,“jiejie,太后喜歡我們?是真的嗎,又或者,你快樂嗎?你看看這里的人們,他們過得多么辛苦,又有多少束縛,身不由己?!?/br> 容齡繞過勛齡去,直直面對著德齡,繼續道,“jiejie你比小五兒聰明,應該早就看清楚了,太后猜忌我們,她忌憚我們的母親是法國人,忌憚我們與洋人交往,忌憚我們為萬歲爺帶來消息,猜忌我們對她的忠心?!比蔟g去牽起了jiejie的手,“jiejie,難道日日如履薄冰,你不感覺辛苦嗎?我不再想為人犬馬了,我想自由自在地活著?!彼叩酱斑吶?,有月光從窗欞的縫隙里滲漏進來,“我相信我離開了,我關心的那些人,會好好生活下去?!?/br> 德齡一早便知道太后對她們姊妹的猜忌,從太后明里暗里打探容齡的去處時她就知道——太后忌憚她們與皇帝交往過密,忌憚她們為皇帝帶來外國甚至是康梁的消息。她也知道,當太后知道她在洋人面前自稱“公主”時,太后也早已對她的野心起了忌憚。 恐怕她們姊妹在太后眼里也一早就是眼中釘,而如今容齡又幫助了皇帝與載瀲,恐怕她們將來更難在京城、在宮中、在太后眼下容身。她們并非無處可去,國外肆意廣闊的天地尚有她們的容身之所,德齡十分明白meimei話中的意思,若再固執留下去,只怕皇妃的夢想沒有實現,就要在這詭譎的宮廷里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就這樣走了,難道走前都不再去和太后皇上告別了嗎?”德齡還有些猶豫不決,勛齡也在心中猶豫,問道,“是啊meimei,我一直為太后、皇后娘娘及瑾妃主子留影,各宮一向待我不薄,我也始得平安富貴,若就這樣不辭而別,不知道是否值得?!?/br> 容齡輕笑,她的兄長和jiejie都和她不一樣,只有她在認識了載瀲、屈桂庭、端方和瑟瑟后才得知了在這座看似波瀾不驚的皇宮里,自戊戌年以來曾經歷了多少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伤母绺?,還被這些表面上的平安與富貴所欺騙著,容齡輕輕笑道,“不告別了?!彼送巴饩従彄u動的枝椏,聽見風聲似是琴鳴,她的聲音像是清唱,“唯有似完未完,才好一生牽絆吧?” 容齡在心里念了念那個人的名字,或許這一生都不敢喊出他的名諱了,便只有在心里呼喚一次,從此以后就消失在他往后的生活里。 初生的陽光灑在南海的湖面上,太液池上泛著蕩漾剔透的水光,偶有風吹過來,卷起新生的味道。迎風而立的迎薰亭的倒影映在湖面上,像是融進一幅畫里。 載瀲安安靜靜地躺在涵元殿內,她像是不舍得從夢中醒來,也仿佛不愿再面對人世的殘忍。而載湉伏在載瀲所躺的床榻邊已經睡著了,孫佑良靜靜悄悄走進殿來,見到眼前的情狀也不禁訝異,至高無上的皇帝竟也會如此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某一個人。 孫佑良將一件裘皮馬褂披在載湉身后,載湉卻從淺淺的睡夢里立時醒了,他坐起身來以為是載瀲醒了?!盀噧??”他試探著呼喚,卻仍舊得不到回應,她沉沉睡著,似乎已經遠離這塵世。載湉的心瞬時一涼,他嘆了嘆氣,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心,繼續坐在床榻邊。 “萬歲爺,時辰到了?!睂O佑良小心翼翼地提醒著載湉該要去儀鸞殿向太后請安聽政了。載湉才起身,由王商及小太監們伺候著更衣,他轉頭望了望仍昏迷不醒的載瀲,心底抽痛,“你們照看好她,朕很快回來?!?/br> 太后晨起后由李蓮英侍奉著篦發梳妝,李蓮英用刨花水輕沾了玉梳,為太后輕輕梳發。何榮兒躬著身子從妝鏡臺上取出一只螺鈿剔紅幾,又從里頭拿出平時專為太后裝著描眉黛的紫檀木八仙圖海棠攢盒備用。 幾個小太監輕手輕腳地往青金石太平有象香爐里添了迦南香二兩,殿內籠起輕煙,讓人心神寧逸。太后合著眼,享受著清晨短暫的安逸,她知道這樣的寧靜不多了。 李蓮英熟練地為太后梳著長發,他低著頭回道,“太后,請脈的太醫到了?!?/br> 太后由何榮兒攙扶著,她坐到大殿正中的鳳座上,太醫由李蓮英派去的小太監引入。太醫入殿后恭敬跪倒,連頭也未敢抬過,只有叩頭請安,“微臣恭請圣母皇太后鳳體安康,福澤萬年?!碧鬀]有說話,只是用目光去示意李蓮英扶他起來。這樣的吉祥話已聽過了太多,從前也享受這樣浮華不實的恭維,如今竟也知道沒有人能真正益壽延年。 太醫提著藥箱緩緩上行,畢恭畢敬地走上鳳座,他跪在太后御座之下,謹慎為她診脈。太后的脈象虛弱無力,竟已與上年相去甚遠,可他不敢直言,唯有深深低下頭去,復又道了一句,“皇太后脈象康健有力,圣安吉祥?!?/br> 太后笑了,她抽回手腕,望著窗外擺動的枝葉,冷冷道,“你們當真不該在太醫院浪費這絕佳的口才?!碧t誠惶誠恐又再次叩頭,“太后圣體安康,并不大礙?!彼麄円幌虿桓抑苯酉蛱笱悦魉眢w的狀況,唯有在藥中去做調整補足,以保證太后心中一直相信自己的身體康健無虞。 太后揮退了太醫,她望著他慢慢遠去的背影,只慢悠悠問了一句,“蓮英,德齡容齡那倆丫頭呢?”太后覺得心悸,今日還沒聽到容齡的笑聲,這空空蕩蕩的大殿安靜得讓她竟有些害怕。 李蓮英扶著太后坐回到妝鏡臺前,繼續用玉梳為她篦發,何榮兒看了李蓮英一眼,李蓮英向她點了點頭,她才敢回話道,“回太后,三姑娘和五姑娘都走了,今早李大總管和奴才著人去請了,見他們兄妹都不在家中了,也沒留下什么書信?!?/br> 太后微微睜大了眼,可任何事都無法讓她感到震驚了,她不感覺生氣,在那一刻里她竟然只覺得惆悵哀傷——她親近的人,甚至是她憎恨的人,每個人都離她遠去了。 太后微微笑了笑,她也曾一心倚賴的夫君去了,留下年幼不受馴的兒子,如今也去了。曾與她亦敵亦友的恭親王奕訢與醇親王奕譞都去了,咸豐皇帝的弟弟奕誴去了,她自己的meimei也婉貞去了,李鴻章去了,她最信任的榮祿也去了。 她親自選擇的皇帝早已與她離心離德,皇后也畏懼她,她們之間的關系也再不復從前了。她的敵人們也都去了——覬覦她手中權力的肅順被她扳倒,貴為皇親國戚的奕訢、奕譞去了,還有那讓她恨之入骨的維新黨人,他們都去了。只要她在一日,僥幸活下來的康梁二人也絕不敢回到這里,只屬于男人的朝堂,她也從來都沒有輸過。她以為自己會是快活的。 “就這么走了?我一直包容她們姊妹倆,做了何事至于如此害怕?!碧箪o靜問道,聲音在空空蕩蕩的大殿里掀不起任何波瀾。 李蓮英嘆了嘆氣道,“太后,您還不知道呢,昨兒夜里,五姑娘和端方大人幫著萬歲爺去將澤公爺側福晉接進瀛臺了?!崩钌徲⒐室鈱ⅰ皾晒珎雀x”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要刻意強調她已遮首遮尾才能活下去的身份。 李蓮英他緩緩收了手,他將玉梳收進袖中,以防太后即將爆發的雷霆之怒。然而太后卻顯得格外平靜,她沒有表現出分毫的怒氣,竟有幾分傷感,“既然已走了,便再也留不得了,這些年來她姊妹倆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了,我要為她們留些體面,就對外說,是她們的父親病了,她們回上海侍疾了?!?/br> 太后伸手去捻起了妝鏡臺面上的玉滾,回想李蓮英方才的話,她像是早已預料到,不禁搖頭輕笑起來,“皇帝果然還是去見她了?!碧蠓畔率掷锏挠駶L,她看向眼前的鏡中,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白發。太后挑出一縷自己的白發,白發纏繞在她精心護養的指尖,她略笑了笑,“蓮英,我老了?!崩钌徲⒒琶Φ毓碜?,低眉順目道,“太后春秋方富,萬壽無疆?!?/br> 太后輕哼了一聲,無聲地笑了笑。 太后梳妝完備后,她由何榮兒攙扶著,坐到儀鸞殿正殿內的寶座之上,她揮一揮手,示意李蓮英去傳前來請安的皇帝進來。 載湉大步跨入儀鸞殿,他腳下如同生風,與幾日前的意志消沉已全然不同。他規矩向太后行禮問安,太后揮手讓他起來,“起來吧,坐?!陛d湉落坐在太后身邊,外頭尚有等待召見的臣工,太后卻沒有讓他們進,她竟只問皇帝道,“瀲兒醒了?” 載湉一怔,他沒想到自己還未向太后稟明,她就會如此突兀地問起。他已決定好,若太后再加阻攔,他便是舍去這早已空無一物的皇位也不會再松開她的手。儀鸞殿內寂靜無聲,只有太后養的鸚哥兒在用喙啄著金色的鎖鏈,卻無論如何也逃脫不開。太平有象香爐的背后升起幾團云霧,更讓眼前的一切變得如夢似幻。 載湉抬頭望向太后,她竟與尋常老人不同——她雖然已經歷了無數的風起云涌,年至古稀,可她的臉上總是不顯露滄桑,她永遠不怒自威,讓人心升畏懼。 可載湉卻平靜地望進她的眼里,他不再像兒時那樣懼怕她,他淡淡道,“回親爸爸,瀲兒尚未醒?!陛d湉站起身來,他靠近了太后半步,陡然跪倒,聲音卻比以往都要更加堅定,他已決定好,“兒臣不孝,懇求親爸爸應允留她在身邊——”載湉的話沒有說完,太后已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說,她沒有再看自己三十四年前親手選擇的皇帝,她只是望著殿外飛卷的塵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你決定好的事,我從來都攔不了你,若我攔得下你…” 太后語氣忽然哀傷起來,像是回憶起許多過往的血雨腥風來。如今眼下這座宮殿如此寂靜,是她將異己全部清理干凈的下場。慈安皇太后、先皇后阿魯特氏,珍妃他他拉氏,在只屬于女人的后宮,她也從來沒有心慈手軟過,她們全都離這里而去了。 太后終于又將視線挪回到載湉的身上,她的聲音像是匕首出鞘,卻又像是天邊軟綿綿的云霧,讓人聽不清楚其中真正的含義,“我們也不會到今日你死我活的地步?!?/br> 載湉已沒有什么能夠再失去了,無論是皇位還是手中的權力,甚至是生命,都比不過那顆已經辜負了的真心。太后扶他起來,卻冷冷笑著,“什么真情真意,我從來都不在意,也從來都不相信?!陛d湉抬頭看了看太后的眼眸,太后問他,“如果我應允你留住她,你能付出什么作為代價?” 太后輕蔑地望著他,因為她不相信眼前的皇帝能用權力、皇位或生命中的任何一樣去交換載瀲,太后始終蔑視所謂的真心真意,那從來都只是戲文里的。 載湉側頭看了看她,他沒有即刻回答,太后也以為他猶豫了——以為他被問到代價,他就要放棄了??奢d湉卻忽然搖著頭輕笑起來,他笑哪怕在戊戌的十年后,太后仍然沒有讀懂他。他緩緩笑了笑,抬頭望向太后,答道,“什么都行?!?/br> 偌大的儀鸞殿里靜極了,太后沒有再說下去。她只是伸出手去替他撫平身前的朝服,她的手掌撫過他朝服胸前騰云駕霧的龍紋,眼中充滿了閃爍的渴望。龍紋在她的掌心里映著金色的光,仿佛就要沖破天際。她觸摸到了——象征著皇權的龍紋真實到她掌心里的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受到,可她卻從來都沒有真真切切地得到過,就在她自知生命已逐漸走向消亡的時刻,她才終于敢在他面前真實地表露自己的渴望。 她要將權力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要讓文武大臣跪拜于自己腳下,要讓親貴王公都臣服于她,甚至連九五之尊的皇帝,她也要囚禁控制——她要極盡一切手段,向天下宣告自己對皇權的絕對擁有,因為她這一生都不得見光、要隱在一道簾后的權欲。 她撤回自己的手掌,翻手攤開,掌心空空如也,她什么也沒有抓住,只剩下這滿殿極盡繁華卻冰冷徹骨的擺設,和早已與自己離心的孩兒。 載湉望向自己胸前的龍紋,無論何時何地,這一件衣,全天下都只有他才能穿在身上。他抬頭望向太后,嘴角有淺淺的笑意,自鳴鐘內的擺針規律地響著,他轉頭望向殿外,王公臣工們列于殿外,他無聲笑起來,“親爸爸,命中有時終須有?!陛d湉的聲音清清淡淡,他轉眸定定望向太后,“命中若無終是無?!?/br> 載瀲聽見遠處有人在呼喚她,那聲音已有些陌生了,陌生到幾乎讓她不敢確認??伤龍孕攀撬?,于是她極力奔跑,卻無論如何也跑不快,唯有拖著沉重的步伐拼命向前。 他從遠處的山邊出現,載瀲在朦朧的淚意里看見了他的容貌——竟與十七年前沒有任何分別。 載瀲撲進他的懷里,淚意洶涌,他緊緊抱住載瀲的肩膀,聲音遠遠像是從天邊而來,“瀲兒,瀲兒!我的女兒…”載瀲抬頭去看他,他的容貌仍舊十分清晰,和她記憶里的他完全沒有分別。載瀲開口說道,“阿瑪,您等一等女兒,女兒就來了?!鞭茸X捂住載瀲的嘴,他蹲下身去望向載瀲,輕聲道,“瀲兒,不要辜負還牽念我們的人?!?/br> “還牽念我們的人…”載瀲怔住了,她猛然感覺到極為清晰的心痛——她最在意、拼盡了全部力氣去保護的人,在她合起雙眼前也沒有出現。載瀲苦澀地笑了笑,她不愿讓父親難過,于是抬起頭去努力笑起來,“牽念我的人…我已都見過最后一面了,阿瑪,我想回到你還有額娘身邊了?!?/br> “我一直在你身邊,瀲兒,我一直都在?!鞭茸X摸了摸載瀲的額頭,他笑起來,“瀲兒,回去看一看,別辜負還牽念你的人,好嗎?我們都會在云端相聚?!?/br> 載瀲猛然驚醒了,方才的場景無比清晰,清晰到甚至讓她分不清究竟方才的一切是夢,還是此刻才是夢。 載瀲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可這里卻有讓她熟悉的氣息,是能夠令她感到心安的氣息。載瀲想要拼力坐起來,卻發覺自己身上已經沒有了坐起身來的力氣,她能夠聽到自己極為微弱的呼吸聲,她感覺自己像是已死過了一次,眼下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三格格!您醒了!”載瀲的意識仍沒有十分清醒,她聽見有人在極為喜悅地呼喊。她的脖子僵硬,無法扭頭,唯有轉了轉瞳孔,她看到孫佑良跪在了自己的床邊,他喜極而泣著,“三格格!太好了,太好了!等萬歲爺回來…” “佑良…”載瀲氣息微弱地喊了喊他的名字,孫佑良便急忙湊近前來,載瀲問他,“你怎么在這兒?難道你也…” 孫佑良擦了擦淚,他喜悅地笑著,“三格格,萬歲爺一直在宮里盼您呢,得知您病了后連萬壽節也不顧了,親自去到澤公府里接了您回來?!?/br> 載瀲此刻才感覺頭腦漸漸清晰了一點,她微微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見眼前的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她的回憶逐漸浮現,原來這里是瀛臺的涵元殿。 “萬歲爺…親自去接了我來這里?”載瀲僵硬地重復著孫佑良的話,她不可思議地回味著孫佑良方才的話,至此她才確信,眼下的一切才是夢。孫佑良見載瀲久久不說話,又擔心地問起來,“三格格,您怎么了?等會兒萬歲爺向太后請安回來,大夫們也就該到了?!?/br> 載瀲望著眼前的雕梁畫棟,可這里的一切都已十分陳舊了,窗紙有被風吹破的漏洞,殿外的風正從破洞里鉆進來。她已很久沒有進到過涵元殿內了,自從戊戌年后她假意依附于太后,她已失去了關心他的權利。 載瀲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是不真切的,可她還是想要去看看自己已許久未曾踏足過的、他生活過的地方。 “佑良,扶我起來走走吧,我想看一看這里?!陛d瀲微微轉頭對孫佑良說道,孫佑良欣喜萬分地點頭,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載瀲,為她穿好鞋,扶著她在殿內走走停停。 載瀲走到他的書案前,只見其后扶手椅內的坐墊已經磨破開綻,書架上紅漆脫落,硯臺內的墨水干裂。載瀲忍不住落了兩滴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原來他的生活是如此孤寂的,或許在珍妃去后,他一直是孤寂的。 載瀲翻開他案上兩張宣紙,其上是他無比熟悉飄逸的字跡——“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陛d瀲的手微微顫抖,她模模糊糊在久遠消弭的回憶里回想起他寫給珍妃的那句“伉儷情深,遐邇永久”來,她長嘆一聲,這樣相思情深的詩句,一定是寫給她的吧。 下面一張紙上仍是他的字跡,他寫道,“一日不見兮,相思如狂?!陛d瀲輕輕念道,她的心跟著一起抽痛,這樣的相思之意,是她每日都體會著的,可不知他的愛意又是予誰的呢。載瀲將宣紙平平整整放回在桌上,最下面一張紙上全是他劃去的痕跡,他像是要刻意隱藏什么,卻越隱藏越清晰。載瀲拾起那張紙,在背后只看到一句完整的詩句,“湖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br> 載瀲怔忡在原地,她望著眼前的詩句出神,“瀲滟”二字帶給她的沖擊感讓她感覺頭腦發燙,哪怕是在夢境里,她還是感覺到手足無措。 “別辜負還牽念我們的人…”載瀲輕輕開口道,她想起阿瑪附在耳邊說過的話,難道這就是阿瑪的用意嗎? 載瀲放下手里的紙張,她回想起戊戌年時,她在他身邊為他仔細研墨的時光來——他們一同面對風浪與苦難,在最危難的關頭支撐著彼此不要倒下。那些場景仍舊不算久遠,可載瀲回憶起來卻已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載瀲輕輕推開扶著自己的孫佑良,她拾起硯臺邊的墨塊,將青瓷碗里的水倒進硯臺里一些,慢慢細細地為他研磨開來。如果他回到這里,看到硯臺里有研好的墨,也許生活就不再那么孤寂。 載瀲感覺身體就要站不住,于是用一只手撐住書案,才知他的書案縱然破舊卻始終一塵不染,這些年來孤苦的時光從來沒能真正擊垮他的意志。 載瀲為他理好案上看至一半的書籍,她忽想起自己在去往西安路上遇到那對年輕夫婦,男人叫做“清哥”,女子叫做“眷娘”。如果還有機會,能像他們一樣做一對清閑眷侶,哪怕貧病,哪怕流浪,又何嘗不可。 載瀲聽到殿外傳來腳步,像是夢中他歸來的腳步聲。載瀲放下手中的墨塊,在合起雙眼前未曾見過的人,如今在這混沌的半夢半醒間再見一面也好。載瀲抬起頭望向殿門,安安靜靜等待著他的歸來。 載湉邁進涵元殿外的殿門,他滿心牽念著昏迷不醒的載瀲,他迫不及待陪在她身邊,他想做她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人。 載湉望去,殿內深遠處,他看到她用手支撐著身體站在書案后,正微微笑著望向自己。載湉仿佛感到有風拂面,似是春日里的花都落了,只剩下白雪皚皚中的傲梅,掀起一片清香。 他想要奔向她,最終卻怔在原地,許久都不能動彈。他感覺臉上有淚滑過,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她,他曾以為自己要永遠失去了她。是她,是那曾在自己所有危難時刻都不棄不離的人,是那為他承受了一切誤解的人。是一日不見,曾令他相思如狂的人。 載瀲此刻也正望向他,原來一切言語在此時都如此蒼白無力,載瀲只是淺淺笑著。載湉深深呼吸令自己平靜,他掙脫了桎梏自己的束縛,飛奔向她,將她緊緊擁進自己的懷抱。 “瀲兒,瀲兒…瀲兒…”他已失去精巧措辭的能力,只剩下反復呼喚她的名字。載瀲踮著腳靠在他的懷抱中,這樣的安心仿佛已在上一世。載瀲感覺他將自己抱得好緊,她背后傳來的觸碰感真實到讓她不得不相信眼下的一切都是真切發生著的,她附在他耳邊輕聲問道,“皇上,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載湉看了看載瀲的臉頰,他珍愛地擦去載瀲眼底的淚,他輕輕吻了載瀲的額頭,認真地望著她的眼睛說道,“是真的,瀲兒,是真的,我們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了?!?/br> 殿外的英國醫生們到了,王商領著他們候在殿外,孫佑良去引了他們進來,他們見載瀲已醒了,都不禁驚喜,以并不流利的中國話說道,“三格格福大,已然蘇醒,實在是我們始料未及的?!?/br> 載瀲靠在窗邊的榻上,醫生用聽診器貼在她背后,又貼在胸口,三人交流了片刻后才對載瀲道,“三格格病入肺里,若想痊愈,必要往英國就醫,在英國接受治療,并在英國養病?!?/br> 載湉緊緊攥著載瀲的手,他極為認真地對載瀲說道,“瀲兒,若你能夠痊愈,我什么都愿意為你去做到?!陛d瀲望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希望自己活下去,他是皇帝,送自己去大洋彼岸也實非難事,可她如今只想要安寧。 英國醫生們已經開始向皇帝描繪英國的醫療條件,能夠給載瀲帶來什么樣的保障,可載瀲卻強鼓足了一口氣開口說話,“各位大夫,不必了,我哪兒也不想去了,只想在這兒?!?/br> 載湉錯愕地望著載瀲,載瀲轉頭望向孫佑良,輕輕道,“佑良,送各位大夫回吧?!?/br> 載瀲靜靜靠在載湉肩頭上,她已很虛弱,載湉攥著她冰涼的手,他問她道,“瀲兒,為什么不肯去呢,如果能治好你的病…” 載瀲打斷了他,她輕輕笑起來,“我這一生太累了,不想再奔波了?!陛d瀲深深明白,很多人、很多事一旦錯過了便再也回不來,哪怕皇上如今明白了她的心,也或許想過要和自己永遠在一起走下去,可她已經不能再等待了。就像她深入的頑疾,不會再治好。 載瀲緩緩合了眼,她希望載湉也能懂得,就算不能懂得,她也不會再像過往這一生一樣極盡去周全。 “如今是六月二十幾了?”載瀲輕緩緩問他,他用手回擁住載瀲,他輕聲回答,“六月二十八了,瀲兒?!陛d瀲猛然坐直了身來,她取出身上的荷包,從里面抽出一張畫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荷包。 畫上的玉蘭和梅花肆意綻放,仿佛無論四季流轉還是冬去春來,都無法阻擋他們生在一起。 載湉早已在載澤府上看到過了這幅畫,他知道這才是載瀲最真實的心事,自此后他不再過問載澤。載瀲望著自己作的畫輕輕笑起來,“病后一直在畫這一幅畫,希望著能畫的和皇上一樣好,后來發覺…原來這畫也有了自己的靈韻。我想著,若今生還有機會,便送親手給皇上,作生辰的賀禮?!?/br> 載湉的淚從眼角淌下,他從載瀲身后擁住她,原來這廣闊無盡的天下,還有人記得“載湉”的生辰,而不是“皇帝”的萬壽。六月二十八才是他的生辰,是他的母親誕下他的那一日,而不是因宮中齋戒舊俗而更改的六月二十六。 載湉望著眼前的畫,這幅玉蘭梅花圖是他在戊戌年時畫過的,他是為載瀲而畫的??裳矍暗漠嬰m形似,卻也不似,就像載瀲所說,她畫時這幅畫已有了自己的靈韻——她將自己孤注一擲的愛與無怨無悔的勇都傾注在筆端了,才造就這幅畫,她是世間獨一無二的。 載湉在載瀲耳邊輕輕說道,“這是我收到過的最珍貴的生辰賀禮,謝謝你,瀲兒?!鄙揭馕吨改赣H的生養之恩,如今他的父母皆已不在,可這特殊的一天,幸好他仍有她在自己身邊,讓他不再是獨身一個人。 載瀲靠在他懷中,她知足地淺淺笑著,她想讓他知道,就算世上只剩下一個人站在他的身邊,那一個人也一定會是她。 載湉去親自取來筆墨,他提筆在載瀲畫就的玉蘭與梅花枝頭畫下一只喜鵲,載瀲望著他的筆端,欽慕他筆下如有生花。 “好看嗎?”載湉側著頭問載瀲,載瀲點一點頭,載湉放下筆,他抱住虛弱的載瀲,以臉頰貼住她的臉頰,“從今后這幅畫就再不是你一人孤寂的歲月了,她是我們兩人一起畫就的?!?/br> 載瀲沒有力氣說話,便唯有點頭,載湉看到她荷包里珍藏著的玉佩,忽感覺心疼悲痛,他抱緊載瀲,將玉佩從她的荷包里取出來,親手替她系在衣襟上。 這枚雙生玉佩是婉貞福晉臨終前親手托付給他們的,寓意著同心一體,同心同德。載湉曾在接過這枚玉佩時親口向親生母親承諾,絕不會讓載瀲受分毫的悲苦孤寂,可他后來食言了。 載瀲在戊戌政變后再不敢將象征與皇上有關的玉佩戴在身上,可她也從未棄絕,便一直珍藏在荷包里。 “瀲兒,以后再也不必悄悄藏了,我們會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可以將這枚玉佩永遠光明正大戴在身上,我會心無旁騖待你好?!陛d瀲聽到他的聲音,心也不禁為之一動,可她卻很快平復,她深知的確不必再藏了,她已不貪戀這塵世,她會從容地告別。 “瀲兒,對不起?!陛d湉忽哽咽起來,他思及自己在戊戌后對待載瀲的冷漠絕情,思及載瀲在政變后獨自一人吞受的痛苦與委屈,都覺心中劇痛——載瀲若不是為了自己,也不必強裝健康,服用息寧丸,如今病到如此地步。 她曾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去保護維新黨人、保護珍妃、在太后面前斡旋周全,她甚至承受心愛之人的誤解與唾棄,去做世人眼中首鼠兩端的告密卑鄙之徒??僧斔c親人“決裂”、深陷險境、被革命黨人逼至絕境時,他帶給她的卻是雪上加霜的斥責,削去她的宗籍玉牒,責令她從速完婚,坐實了世人口中她的瘋迷不孝。 “我不該讓你承受那些誤解,更不該不理解你…瀲兒,我…我不該疑心你,對不起?!陛d湉的聲音哽咽,而載瀲卻笑,她轉身伸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她伸出雙手去緊緊擁抱他,她心安地合起雙眼,“如今不是都好了嗎?” 載瀲松開雙手,她望著載湉淡淡而笑,她望了望窗外的碧波蕩漾,忽緩緩道,“皇上,我有時甚至覺得,被人誤解著也挺好的?!陛d湉抬頭望向她,竟覺得她眼中有光,像是夜里的月亮,載瀲繼續道,“沒有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真實的我們?!陛d瀲話至此處,轉頭去看了看載湉,她知道他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被掣肘被誤解的無奈,載瀲笑道,“如果能將我們隱在這些誤解之后,自由自在地做著自己,不是很好嗎?若被所有人都看透了這一生,該多無趣呢?!?/br> 載湉靜靜聽著,他從未想過載瀲會這樣想,可她越這樣想,他便越心疼載瀲曾經的境遇。載瀲主動去抱緊了眼前的載湉,她將臉頰抵在他的頸窩,“皇上,我不再怕被誤解了,因為我就是我,不為外人的流言蜚語而改變。我希望我們都不要怕,我們還有彼此?!?/br> 入夜后,涵元殿內燃起幾盞溫黃的燭燈,殿外的小太監們去上了窗戶,載湉示意孫佑良與王商都不必進來伺候更衣。 載湉將載瀲抱到床榻上,為她蓋好綢被,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溫柔道,“好好休息瀲兒,我在外面,不會擾你的?!陛d瀲見他要離開,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她著急道,“睡在外面怎么可以?若皇上不愿意…不如我在外頭?!?/br> 載瀲怕他在外面會感了風寒,涵元殿幾處窗上已有了破洞。載湉卻不愿打擾載瀲的安眠,他搖頭拒絕,“你身子不好,自然是我去外頭?!陛d湉起身要走,載瀲卻從他身后緊緊抱住他,她心里焦急,嘴上卻又無法表達,只能羞紅了臉磕磕巴巴道,“皇上難道還要我直說嗎,你明知道我不舍得你去睡在外面?!?/br> 載湉聽到載瀲的話兀自笑了笑,他拍了拍載瀲抱緊自己的手以讓她安心,“真的不妨礙,瀲兒?!陛d瀲卻不肯松開他,她不肯讓他去睡到外面,雖然她知道周圍沒有旁人,卻還是更壓低了聲音,她感覺臉頰火熱,“留下吧?!?/br> 夜半時刻,載瀲忽然醒來,她坐起身來,見窗外月明星稀,床幃外紗簾輕動,有風從窗外滌蕩飄進。 載瀲輕輕繞過睡在自己身外的載湉,她穿好了鞋子,一人輕手輕腳走出殿來。她自己緊了緊衣服,見孫佑良靠在柱下值夜,便輕笑了笑,“佑良,你在這里?!睂O佑良聞聲立時從半睡半醒的瞌睡里醒來,他撣一撣身上的塵土,躬身笑道,“三格格,您怎么出來了?外頭冷,快進去吧?!?/br> 載瀲搖頭笑了笑,她和孫佑良并肩坐在涵元殿外的石階上,孫佑良有些誠惶誠恐,載瀲卻拍一拍他的肩頭,對他說,“我們只是說說話?!睂O佑良去取了燈籠來,放在載瀲的腳邊,為她點亮眼前的一片黑暗。載瀲望著天上不完滿的月亮和云后的星星,忽問孫佑良,“我們是從什么時候認識的?” 孫佑良含著笑望向載瀲,道,“三格格,奴才是在頤和園里頭次遇見您的?!陛d瀲點了點頭,如此算來竟也有十余年了。她輕嘆了聲氣,“佑良,你想永遠在這里嗎?” 孫佑良有些怔然,他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甚至不知道離開這座宮禁,他能夠去往哪里。載瀲見他遲疑了,便不再追問,只笑道,“佑良,你每日往來宮中,見聞定是比我多的,和我說說澤公爺吧?!睂O佑良更加錯愕遲疑了,他深知皇上心里最介懷的人是誰,如今他們二人終于再次回到一起,她怎么會問起這個人。 載瀲輕笑道,“佑良,他也是我的家人,如果沒有他,我也活不到今日?!睂O佑良心下釋然了三分,他點點頭道,“三格格,奴才聽說澤公爺已為長女取了名字,乳名叫偀格。得了女兒,澤公爺心情也比往日好了?!?/br> “哪個偀字?”載瀲問他,孫佑良蹲著向前挪了兩步,撿起一塊石頭來在地上寫下一個“偀”字。 載瀲點了點頭,她想載澤一定是極為喜歡這個女兒的,凡“溥”字輩的男孩兒們要選用單人旁的名字,載澤為女兒也用了“偀”字,沿用了男兒的取名習慣,就像多年以前醇賢親王為自己取名時的用意一樣。 “瑟瑟呢,靜心姑姑呢?你可有見過她們?”載瀲最牽掛的仍是她們,孫佑良明白載瀲的心事,連忙回她道,“三格格,奴才聽說瑟瑟姑娘帶著姑姑一起回學堂了,醇親王也說要奉養姑姑,可姑姑說她還想為學堂和瑟瑟姑娘做些什么?!?/br> 載瀲就此放下心了,她到底還是最擔心靜心,若有瑟瑟在,她就盡可以放下心來?!鞍⑸?,還有容齡?”載瀲緩緩合了眼,她身邊的人不多,可每一人都牽動她的心。孫佑良知無不言道,“七爺讓他回去了,還有重熙和安若,王爺讓她們回去服侍福晉了。至于容齡姑娘…外頭說是裕庚大人病了,他們兄妹都回上海去侍疾了?!?/br> 載瀲輕嘆了嘆,可惜無緣再見了,但她堅信那年輕的女孩兒一定還會回到這里。她從身上取出一封信,這是她在病前就寫好的。她將信封交給孫佑良,“佑良,我信任你?!睂O佑良雙手接下,他抬頭望著載瀲,見她眼中的光似是夜空中的星河,載瀲將信托付給他,“等我離去以后,你要親手交給瑟瑟?!?/br> 孫佑良雙手顫抖,他知道載瀲已坦然等待著那一天到來。他眼里有淚,將載瀲寫給阿瑟的信打濕了,載瀲看著他無聲地笑了笑,她望向夜空中的星星,“佑良,我們都會在云端相聚的,再見,總有一日?!?/br> 太后從噩夢中驚醒,她在夢中夢見了早已駕崩西去的文宗顯皇帝,夢見了孝貞顯皇后,還夢見了自己故去的meimei婉貞。何榮兒見太后從夢中驚醒,喉嚨里似有發不出的聲音,便掀開簾來跪到床邊,一點一點地將她扶起來,太后卻緊緊攥著光滑似水的百鳥朝鳳紋被面不放。 “載灃!…”太后的聲音從喉嚨里掙扎地擠出來,何榮兒聽不清她說什么,便只能低著頭湊近些,太后拼命地想要怒吼,“載灃…我要見他,他在哪里?我即刻就要見他!…” 清晨載瀲親手服侍載湉更衣,他們從沒有像今日一樣一起醒來,她目送著他離開。載湉在載瀲額頭輕輕吻了吻,他輕聲道,“瀲兒,等我回來?!陛d瀲伸手為他正了正朝珠的位置,點頭答應。 載湉離去后的涵元殿格外安靜,載瀲讓王商與孫佑良都進來,她取出一沓紙來對他二人笑道,“我小時候學過折紙,我教你們吧?!蓖跎糖屏饲茖O佑良,見他樂呵呵地答應,便也不顧規矩了,于是笑道,“好,奴才可要好好兒跟著格格學?!?/br> 載瀲疊好一只紙船,她一點一點地教他二人,孫佑良很快便學會了,王商卻仍舊不得要領,孫佑良便笑他,“莫看諳達是咱們的總管,倒是被這小事兒難住了!”王商不服氣,誓要疊好了才作罷。 載瀲聽到殿外傳來聲音,瀛臺的大門轟然作響,她以為是載湉回來了,便轉身出去迎接,卻看到李蓮英與何榮兒站在院中。何榮兒向載瀲見了禮,她起身后才道,“三格格,太后在迎薰亭候您了,您請吧?!?/br> 載瀲回頭看了看王商與孫佑良,示意他們二人都不要跟過來。載瀲繞過涵元殿與藻韻樓,才來到一片蕩漾湖光邊臨風而立的迎薰亭。載瀲遠遠已望見一身翠繞珠圍的皇太后,在迎薰亭的另一側遠處候立著的人是載灃,他身后的下人還懷抱著他年幼的長子溥儀。 載瀲一步一步向迎薰亭走去,她望向遠處的載灃,他們四目相對,周遭卻仍舊寂靜無聲。 載瀲緩緩走入迎薰亭,她撫裙跪倒,尚未開口時太后已背對著她笑道,“你來了?!?/br> 載瀲心下怔忡,卻依舊磕頭請安,“奴才載瀲叩請圣母皇太后圣躬安康,福澤萬年?!陛d瀲聽到太后冷冷的笑聲,“福澤萬年?…你們都這樣說喲,可我也知道,我老了,沒有人能真正福澤萬年?!?/br> 載瀲心下遲疑,她不知太后今日究竟要見自己,可她心中仍不愿太后說自己已老,她復又叩頭,“天佑圣母,錫之大年,逢歲之陽,琪祥敦祥?!陛d瀲眼里有淚,這是太后六旬萬壽之時宗親臣工為她唱頌的祝壽,載瀲如今還記得。 “你還記得?!碧缶従忁D過身來,載瀲竟看到她臉上也有淚,載瀲更覺驚異,甚至也覺悲痛,太后仍舊冷冷地笑道,“天佑圣母?…是,就算福澤萬年是假的,也絕對沒有人可以比我更福壽綿長?!?/br> 太后去扶起了載瀲,問她道,“你知道我今日為什么要見你嗎?” 載瀲隨著太后站起來,她頷首答道,“太后是不是也知道奴才要去了,您能在奴才去前照拂一面,已是奴才無上的殊榮?!陛d瀲生長在宗室,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規則,凡王公福晉諸人臨到大限之期,兩宮駕臨視疾,不久后病人也就會駕鶴西去。 太后搖著頭笑了,她說道,“不,不,你想錯了,丫頭,我是想來見見你,瀲兒?!?/br> 載瀲不敢再去看太后,眼前的老人已年逾古稀,她蒼白的頭發仍舊梳得一絲不茍,她周身上下簪戴著天下最珍貴的玉翠珠寶。 “我這一生已利用了你太多,瀲兒?!碧鬁\淺笑著開口,她發髻正中的鎏金火焰結如同熊熊燃燒著的太陽,她身上每一處細節,無不彰顯著她是世間最尊貴的人,是皇權的主人。載瀲竟不敢聽她講的真心話。 “我一早就知道你對我有異心,可我不會讓你死,說到底我并不恨你,甚至不恨你瞞騙我?!碧笾敝弊⒁曋d瀲的眼睛,“我最恨人欺騙,可你是我天家血脈,你永遠,在我心里,和那些亂臣賊子不一樣?!陛d瀲聽罷后竟覺得心中悲慟難耐,她曾經在戊戌年時要幫維新黨人圍園殺后,她也為此已經付出了行動。 載瀲兀自地跪倒,她低著頭落了兩滴淚,“太后,奴才戊戌年時要幫維新黨人謀害您,奴才不敢求您原諒,奴才的罪也是這一生都贖不清的了?!?/br> 太后仰起頭去笑起來,“你為你的罪已得了你應得的了,我也得了我應得的了!”載瀲聞言惶恐,她叩頭落淚,“圣母皇太后萬壽無疆!” 太后聽這些話已聽得膩煩,她根本不再過心,只問載瀲道,“你知道你留在瀛臺,能守在皇上身邊,外間流言蜚語都是誰為你抵擋嗎?”載瀲自然明白,若無太后允準,自己絕無可能留在瀛臺。 載瀲沒有起身,仍舊叩頭,“奴才謝太后成全?!碧蟾杏X心中有些苦澀,她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她不需要載瀲的答謝。她回想起昨夜里夢中的婉貞,忽苦笑起來,“我不需要你謝我,我答應了婉貞,要在她去后好好兒待你,我是一星半點兒也未做到!如今彌補也來不及了。我要去見她了,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載瀲竟覺得心痛,她知道太后心狠手辣,鏟除異己從不留情,可只要太后在一日,那些覬覦國朝與皇位亂臣賊子就只敢畏縮在不見天日的角落里。載瀲又叩頭,聲音已哽咽不能自已,“大清國圣母皇太后福壽無疆…” 太后沒有再說話,福壽無疆,這一生已聽過了千萬遍,然而如今還是要走到這無垠疆域的極限。載瀲想起自己的哥哥們,她擔心自己去后哥哥們的忠心仍被懷疑,她擔心他們的安全,她略直起來身來,回頭望向站在遠處的載灃。 載瀲向太后湊近了兩步,她落著淚懇求道,“太后,奴才是不忠不孝了,可奴才的哥哥們!他們…他們不敢對太后,對皇上,對朝廷…有分毫二心,始終是我大清犬馬,奴才求太后不要疑心他們!” 太后也望了望遠處的載灃,她讓載瀲也望向載灃,她釋然地笑起來,“疑心他們?…當然不會!我相信他,我甚至可以將皇位也交給他的孩子?!?/br> 載瀲感覺如被驚雷擊中,“皇位?…”載瀲不可置信地重復,她遲鈍麻木地想起來,緩緩抬頭望向太后,載瀲終于明白了——太后說沒有人可以比她更福壽綿長。 載瀲徹底懂得了,自己之所以能夠留在這里,皆是因為一場談好籌碼的交易——太后還是不肯放過他,她始終沒能放下戊戌的往事,她不肯給他生的機會,不相信他能挽救這艘正漸漸沉沒的巨輪。 載瀲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她望著遠處載灃站的方向輕輕而笑,太液池內的湖光依舊蕩漾。她拿起方才教孫佑良和王商疊的紙船,緩緩站到太后身前,她舉起那艘自己疊好的小紙船,放在掌心。 太后目光灼熱地望著她,她的笑意卻已愈發寒冷,她將小船拋向湖面。載瀲背對著太后,忽笑起來,“太后,不知道您夢到故人的時候,會不會也感到害怕?”太后沒有回答載瀲,載瀲望著脆弱的小船在湖面的波瀾中掙扎,“太后已得到了太多,世間的歡欣和真情,是必然要失去的了?!?/br> 太后仍舊沒有說話,而載瀲也不再猶豫了,她已沒有什么可以懼怕,同樣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芭攀菍⑺乐?,也沒有什么不敢講?!敝链溯d瀲已十分明白,她的兄長們得到了太后的恩寵與信任,連至高無上的大位也將屬于他的孩兒,他們終于不會再因自己而被牽連。 載瀲回頭望著太后笑了笑,像是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太后說往后就做她的閨女。載瀲瞧著湖面上漸漸被打濕的紙船,一點一點潰爛崩潰,一點一點沉沒,她輕輕說道,“太后,您看,船沉了,我們都留不住?!?/br> 太后漸漸離去了,載瀲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最終一次跪倒叩頭,“奴才載瀲恭送圣母皇太后?!?/br> 太后停在原地,她沒有回頭,只是聲音低沉著問她,“你還有什么想見的人,或許你還想見你的哥哥們?!陛d瀲直起身來望向與自己已相隔兩岸的載灃,她沒有再試圖努力去看清他的輪廓,載瀲搖頭,“沒有了,都不見了?!?/br> 戌正時分霧漸漸大了,白茫茫一片霧氣落在湖面上似是飄起了雪花。載湉姍姍歸來,載瀲已為他備好了晚膳,她為他親手煮了湯圓。載湉坐在載瀲對側,他看見她,只覺一切煩惱都煙消云散,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們還擁有著彼此。 “我今日去看了皇后?!陛d湉向她坦白,他有些擔心載瀲會不快,可載瀲只是接過他脫下的衣裳,替他掛起,輕松地笑問他,“皇后娘娘一切都好嗎?”載湉沒有因為載瀲輕松的語氣而感到暢快,他甚至有一絲不安的預感——她竟已不再像從前一樣那么在乎了。 “好,很好?!陛d湉的回答有一絲遲疑,載瀲點了點頭,皇后安好的消息讓她的心更定了一些。載湉仍沒有感覺到載瀲的神情有任何變化,他更感覺不安,她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能夠放下了。 “皇上?!陛d瀲喚他,載湉立時抬起頭去回應她的目光,載瀲在他碗中盛了兩顆湯圓,抬頭問他,“皇上知道我為什么要做湯圓嗎?”載湉接過載瀲手中的碗,他淡淡笑道,“因為你頭一年入宮過年,我們在一起煮了湯圓,是嗎?” 載瀲不置可否,只是笑道,“皇上,因為湯圓寓意著團圓,我相信著,我們會團圓的?!?/br> “瀲兒?”載湉喚她的名字,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沒有躲閃,載湉輕笑道,“可我們現在就在一起,再不分開了?!陛d瀲忍了忍心中的淚意,她含著笑點頭,“是,再也不會分開了?!?/br> 外頭夜已濃了,載瀲隱隱聽見湖水叮咚的聲音,她已很久沒有和他在一起靜靜地看月色了,就像戊戌年時一樣。 載瀲不愿睡,睡夢會消磨她與人世最后的牽掛。她舉了燭燈,對載湉道,“皇上,今夜陪我看看月色吧,就只看月亮,什么都不去想了?!陛d湉起身取來衣裳披在載瀲身后,他從她身后環抱住她,“好,瀲兒,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想?!?/br> 夜里的霜滿了琉璃瓦,將琉璃瓦都覆上一層薄白。載瀲與載湉坐在藤椅上,她靠在他懷中靜靜地望著,她一直將自己的心都埋入塵埃,在這一刻,她的心終于從塵埃里開出一朵花。 載湉收緊了自己的手臂,載瀲感覺身體正在一點一點漂浮飛旋起來,她將臉貼靠在他的胸口。月亮在這一日夜終于難得圓滿,他二人坐在月光之下,月色也不再凄冷孤寂。 載瀲緩緩合著眼,眼前回蕩起許多從前破碎的畫面與曾遇見過的生命。這一生她始終被驚濤駭浪席卷著,從來不能自主即將去往的方向,而在這一刻,風浪終于化為涓涓細流,她的生命回歸到最初的平靜。她靜靜靠在載湉胸前,像一只漂泊已久的小船,終于停泊回了寧靜的港灣。 她的一生雖然曲折坎坷,但她仍然感恩自己曾在盛大的塵世中熱烈地活過,讓她有信念,有歡愉,擁有摯愛的親人,擁有感受悲痛的能力,遇見摯愛的人。 載瀲努力攥了攥載湉的手,她想給予他心安,她沉溺在他的氣息里,輕聲笑了笑,“皇上,我們會在云端相聚,你要和我一樣,堅信著…”載湉能夠感受到她的虛弱不已,甚至能夠與她心有靈犀般地體會到,她似是一片即將飛入云端的霧氣,他終于要抓不住了。 載湉輕輕在載瀲的額頭上落下一吻,他的淚打濕了載瀲的發,過往的畫面逐漸浸吞他,淹沒他——初見時明媚愛笑的小姑娘,攜手在太平湖畔奔跑的少女,戊戌時不惜生死的她,戊戌后如一團霧、一團迷、讓人看不穿猜不透的她,讓人思之如狂、悲慟銷魂的她… 她再也不會感受撕心裂肺的悲傷了,這一生的悲傷已足夠了。 載湉收緊自己的手臂,奢求她可以多停留片刻,片刻就好。 載瀲的眼眸低垂,她的身邊只有他,不過有他便足夠了。載瀲仿佛看見眼前有一片飛雪,正緩緩化為一片模糊,她的回憶在腦海里飛快閃過,像一場盛大的戲,逐漸抽離她的身體,飛向一片白茫茫的天空??罩械撵F氣緩緩落下,像是下雪了。 “湉哥兒,你看,又下雪了,真好”載瀲的手落下了,垂在他的胸前。 載湉緊緊擁住她,他知道這一刻還是來臨了。載湉久久無法動彈,只是抱著她看天邊的月亮。他哭不出聲音,淚卻已淹沒了他的雙眼,眼前的黑暗里只剩下與她的關于。他將下顎抵在載瀲的額頭,此刻才察覺到自己的呼吸,感覺到自己在顫抖,可他哭不出聲音。 載湉知道,自己已永遠失去了她,從今后再不會見她的音容相貌。悲傷如空中彌漫的霧氣,并不洶涌,亦不凜冽,只是一點一點將他侵蝕,隨著多年來別離破碎的往事一起慢慢深入骨髓。 載瀲靜靜靠在他懷里,漫天飛落的霧氣落在載瀲身上,融化為水,就像是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淚。 這一生所有愛而不得,終于都不會再折磨她,時光再有多長,于她而言,都已結束了。 ===== 另后記: 戊申年十月二十一酉正二刻,殿外正大雪紛飛,載湉倒在涵元殿內床榻上,身邊唯有自鳴鐘在響動,瀛臺徹底成為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他的目光迷離,回憶正在一點一點抽離他的身體。 她走后還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傲寒的梅應已開了。他感受到一生所記住的人與事都在漸漸失去,可他還想在最后殘存的意識里用力記住這漫天的大雪,如此便能在團圓后分享給她聽。 他走了,他帶著曾經所有的希冀與不甘離開,也帶著與她重逢的期盼離開了,自此隱在畫像之后。 弄影流輝的紅墻深處傳來哀絕的高唱,“皇上駕崩——” 瀛臺仍舊是孤寂的,冬天依舊漫長,不過春天一定會到來。四季變換,從不為任何人而停下腳步。 他們都走了,在天的另一邊等待春來,等待花開。 一切平靜,湖光瀲瀲,好似從無故事在這里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