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共
氣候已由秋轉冬,載瀲的咳疾仍舊沒有痊愈,所以穿的衣裳總比旁人要更多些。她心中牽掛的人與事層層疊疊,卻又全部被重重宮闈所淹沒。 太后立儲的決心已定,于昨日親下諭旨,預備立端郡王載漪的次子溥儁為皇子。而今日,太后就已經傳召了各王公大臣共同入宮,一起見證皇上“親自”降旨冊立大阿哥。 載瀲清晨才起,她在房中改換于重大場合下才穿的朝服。她一想到今日要去親眼見證皇上的言不由衷,就感覺隱隱心痛。 而阿瑟此時卻滿面喜色地走來,喜盈盈地附在載瀲身邊笑道,“格格,我這些時日以來,時常和英國公使夫人接觸,我說我所傳達的意思,都是格格授意的,他們知道了都對格格很有好感,希望有機會能見上格格一面!” 靜心一早便看出載瀲心情不佳,因她自晨起后就沒笑過,也沒和人說過半句話。此時靜心就怕阿瑟的笑臉會觸怒了心情低落的載瀲,便忙在一旁說道,“瑟瑟姑娘,有什么高興事兒等格格回來再說罷,你那學堂里都好嗎,快去學堂里瞧瞧吧?” 而載瀲在聽到阿瑟的話后,卻頓感開悟,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因為載瀲知道西方各國都支持皇上,甚至曾在太后想要廢立時說過,于外交上,他們只認“光緒”二字的話?,F在洋人對自己表達出了好感,她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努力幫助皇上渡過此次難關…… “姑姑!今兒學堂沒課,我才沒去的?!卑⑸幻靼嘴o心的心思,以為靜心是在提醒自己,便回頭向靜心邊笑邊說,“您放心吧,我又不會偷懶!” 阿瑟還回著頭向靜心笑,載瀲卻一把拉住了阿瑟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跟前來,貼在她耳邊仔細問道,“各國公使夫人也時常能夠進宮見到太后和皇上,現在他們都知道了你是為我傳話的,那你有沒有叮囑過他們,不能在太后面前露了風聲?!” 阿瑟笑著搭住載瀲的肩,有些無奈,卻又帶著笑意,“格格,別擔心太多,我自然叮囑過千遍萬遍了!他們也答應了,會保護格格的?,F在洋人們并不贊成太后的立儲計劃,自然不會事事都跟太后講的?!?/br> 載瀲才稍稍放下心來,想來洋人們現在也是想找位了解太后心事又態度相對開通的人見面,以方便打探皇太后接下來的計劃。畢竟自戊戌年以來,國朝劇變,發生了無數變故,洋人們也應接不暇。 想至此處,載瀲抬起頭去,目光異常堅定地點了點頭,對阿瑟道,“等我回來,我和你一同去見英國公使夫人?!?/br> ===== 載瀲今日要同兄長們一起入宮,兄妹四人各坐一輛馬車,馬房的小廝們已將車馬備好,停放在了王府門外。 載瀲、載洵和載濤都上了自己的馬車,而載灃最后出府,卻又不肯登車,他也不同別人說,只獨自一人走到載瀲的馬車前來尋她。 他站在載瀲的馬車下,抬手示意小廝,不讓他們通知載瀲。他湊近了兩步,親自掀了馬車的簾子,只見載瀲神色疲憊地靠坐在馬車里,正微微合著眼休息。 他心中立刻既心疼又自責萬分,他知道是自己辜負了阿瑪臨終前的囑托,他沒能保護好meimei,才讓meimei日夜憂思,以致身心俱疲,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載灃清了清喉嚨,他怕嚇著了載瀲,便壓低了聲音,關切地笑問,“meimei,病好些了嗎?我這幾日沒能顧上你,實在是我大意了?!?/br> 載瀲猛然從朦朧的睡意里清醒過來,她聽見是載灃的聲音,立時坐直了身來,強打了精神笑道,“是哥哥來了…我已好多了!只是昨天睡得晚,有些困,略在馬車里靠一靠?!?/br> 載灃滿眼都含著憐惜的目光,他伸出手去撫了撫載瀲的手背,低著頭輕笑道,“meimei,我知道是我不好,若我有能力,能保護下你想保護的人…若我也可以,得到太后的信任,你一定不會這樣辛苦?!?/br> 載瀲的心立時被他的話激蕩起千萬層浪,她未曾想到,哥哥會因此而心生愧意。一直以來,她獨自面對所有的風險,不肯讓哥哥們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就是為了不牽累他們,又怎么會因為他們幫不上忙而埋怨他們呢。 載灃自承襲醇親王爵位后,一直含蓄低調,在外人看來,他是個萬事無憂的清閑小王爺,他的親生兄長是當今的皇帝,他可以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 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這座醇王府內,沒有哪個人不被太后忌憚,又有哪個人能真正得到太后的信任呢… 載灃深深明白,自己與弟妹們如今已經失去了阿瑪的庇護,如今是連兄長的皇位也要不保,從今后能保護弟妹的人,唯有他自己了。 載瀲看不得哥哥難過,她知道載灃一直受太后忌憚,他的日子比他們任何人都更加艱難。 載瀲抓緊了載灃的手,她眼含著熱淚,向他笑道,“哥哥,唯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府上的日子艱難。自皇上登基,醇王府處處遭受忌憚,自阿瑪在時便是如此?,F在哥哥更遭太后排擠,日子比我們都更難,我明白…我不要你為了我做事,更不要你為了我去討好太后…我只要你好好兒的,只要你、我、六哥還有七哥,都在一塊兒,我就知足了?!?/br> 載灃也聽得眼中泛淚,可他卻早已下定了決心,他要努力討得太后的歡心,才能保護家人的平安。因為他們的兄長,也即將不再是萬乘之尊的皇帝。沒有人能再庇護他們,他閉門做清閑王爺的日子要結束了。 “meimei,你放心?!陛d灃沉沉地開口,他的雙眼望著載瀲的雙手,他的心已如匪石不可轉,在心中繼續對載瀲說道,“我不會讓你再過得這么辛苦?!?/br> 當日載瀲來到太后所居的儀鸞殿后,只見殿中早已聚集起了無數官員與親貴,略作估計,約有三四十人。禮部官員、內務府大臣與軍機大臣皆在殿中,新皇子溥儁的阿瑪載漪也在,恭親王溥偉也在,溥儁的叔父載濂也在。 女眷當中,以榮壽公主為首,恭王府上的二位格格,慶王府上的三位格格都到了,太后侄媳婦元大奶奶也在。 載瀲感覺到壓抑緊張,只能拾著裙擺低著頭,一步一步跟在兄長身后往太后身邊走。 今日的他們,是所有人的對立者。在場的眾人都支持太后的廢立計劃,唯有醇王府的人忠心存疑,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是皇上的親弟弟meimei。 載灃領著身后的弟弟meimei,恭恭敬敬跪倒在太后身前,行跪拜大禮道,“奴才載灃攜舍弟舍妹參見圣母皇太后,恭請皇太后圣躬安康,萬福金安?!?/br> 太后用冷冷的目光瞧了瞧載灃,殿內忽然鴉雀無聲,無人再敢隨意說話。太后見他如今已長大了不少,面上的稚氣也退去了許多,心中立時盤算,他身居親王,是醇賢親王嗣下留有的長子,若他能為自己所用,羽翼將更加豐滿。 太后更不愿將矛盾挑到明面上,畢竟她行冊封大阿哥之事,打著的旗號是“合情合理”的,是為了江山后繼有人考慮,她當然不會在明面上針對醇王府,便揚手示意他們起來,隨和笑道,“載灃,快領你弟弟meimei們起來,今兒你兄弟們都到齊了,你也去問候一聲?!?/br> “是?!陛d灃從地上站起,還未去給載漪等人見禮,竟先徑直走到榮祿面前去拱手見禮道,“榮中堂?!?/br> 榮祿心下驚覺詫異,卻又欣喜,他知道太后有意撮合自己的女兒幼蘭和載灃在一起,幼蘭也十分喜歡他?,F在載灃傳遞出的好感,讓他相信,載灃對自己的女兒也是有情意的。 “醇王爺有禮了?!睒s祿也忙向載灃含笑見禮,二人相互示意。 載瀲將眼前的情狀都看在眼里,心里卻覺得極為不解與不快,她知道太后有意讓載灃迎娶幼蘭,載灃一直沒有表達過接受,載瀲也一直信任他,她相信載灃不會迎娶皇上仇人的女兒。 可眼前的一幕,卻讓載瀲徹底恍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至親至近的哥哥,竟會向皇上的政敵表達善意。難道哥哥就從來沒有考慮過皇上的感受嗎,難道他和自己的心是不一樣的嗎?… “jiejie,jiejie?”載瀲愣愣地呆站在原地,目光一動未動地注視著載灃,卻忽聽見四格格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她恍惚地回過頭來,才發覺自己還一直站在殿中,四格格在一旁拉自己,而自己的兄長們都已經去向其余親貴們見禮了。 載瀲遲鈍地笑了笑,略低了頭,笑道,“四meimei也在呢?!彼母窀駞s揚起嘴角來瞧著載瀲笑,“jiejie有心事,今兒太后可高興,怎么瞧jiejie倒心事重重的?” 于載瀲而言,今日能是什么高興的日子,皇上要言不由衷地冊立大阿哥,明年元旦即將舉行“讓位禮”,而自己的哥哥也在今日不得已向太后與其心腹委曲求全了。 但她還要偽裝自己的立場,自然要為太后的喜事而喜,便擠出明媚的笑來,“昨兒沒歇好,都有些恍惚了,哪來的心事,不過為太后高興而已?!?/br> 眾人都已到齊,太后才派人去瀛臺請皇上。載湉來時,載瀲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殿內立時變得安靜,小太監疾步上前去為他掀了門簾。 載湉抬步進殿,載瀲抬頭看到他,只覺寒冬中的盎然春意迎面涌來。載湉見殿中人頭攢動,竟站著三四十人,他不禁心下一驚,不知驟然發生了何事。 他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目光審視地看了看圍在殿中的人,在人群中他發現了載瀲的身影,與他最厭惡的人們站在一起。 “兒臣請親爸爸安?!彼蛳孪蛱髥柊?,太后立時站起身來去扶他起來,關切說道,“皇上快起來,你身子不好,不要總跪,來坐吧?!?/br> 載湉仍舊一言不發,唯有跟著太后,走向自己的寶座。因他此刻深切明白,自己如今只是太后手中的提線木偶而已,他要配合太后演戲,他不能發自真心說一句話。 載瀲下意識向后退了半步,她微微頷首,她不敢去直視皇上,她怕自己當著眾人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皇上,自你登基之初,我與王公大臣們就商定,將來你育有皇嗣,就入嗣到大行皇帝一脈下,可現在你久病難愈,膝下無子,我再三斟酌,決定將端郡王之子溥儁立為皇長子,入嗣先帝,兼祧皇上,以防江山萬世基業虛懸無繼?!?/br> 太后說得至情至性,表現出自己是為了江山基業而不得已為之的模樣,而不是想要公報私仇。 太后的話音剛落,載湉就已徹底明白了,原來今日太后請自己來到這里,當著這么多大臣于宗親的面,是想讓自己言不由衷地來表態,同意冊立皇子,將來取代自己。 載湉冷冷地笑了笑,他昂起頭去環視在場的眾人,全部都是太后的心腹與守舊閉塞的親貴,只能靠著皇親國戚的身份生活,所以與新政水火不容。 他更明白,自己即將失去的不僅僅是身后的皇位,更將是自己仍極為年輕的生命。太后怎么能容得下自己,走出宮門去過平凡的人生呢? 自變法出現危機時,他就曾對楊銳說過:“朕死生聽天,汝等若能保全新政,朕死無憾?!彼晃窇炙劳?,可今日,新政夭折,他也要獻出生命,他怎能不痛心疾首? 他的愛妃也被關押,就連自己曾經最疼愛的meimei,也選擇了背叛自己,站到了太后身邊,他一無所剩了。 載湉冷冷地望著眾人,不知不覺間淚已落了滿面。他不是在哭讓自己飽嘗人間冰涼的皇位,而是在哭自己未竟的雄心壯志,哭夭折的新政,以及與自己天人永隔的臣子們。 可他卻沒有其余的選擇了,只能麻木地開口道,“兒臣…贊成親爸爸,應以祖宗社稷為重,盡早立儲,以防大業空虛。兒臣久病,何能望愈,是兒臣不孝?!?/br> 載湉毫無感情地回應著太后,二人一唱一和地表演著母慈子孝。 “好,今日我召各部大臣與各府親眷們同來,就等皇上下旨了?!碧蟮淖旖锹冻鋈綦[若現的笑意來,她招手示意李蓮英過來,隨后仍端坐在寶座之上,高聲開口道,“我已將諭旨擬好,你請皇上去謄寫一份,今日當著大家的面,就下達圣旨?!?/br> “是,太后?!崩钌徲吂М吘吹亟又?,隨后請皇上往御案移步,去抄寫一份太后已經擬好了的諭旨。 載湉看到諭旨上的內容,淚已控制不住,一字一句都戳在他的傷處: “朕沖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殷勤教誨,巨細無遺。迨親政后,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朕體違和,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 一年有余,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 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畀。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敬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為皇子,將此通諭知之?!?/br> 載湉抄寫完這份諭旨,在諭旨上用過玉璽,心中所有堅強的防備終于都徹底崩潰。 自變法失敗后,他將所有壓抑與痛苦都隱埋在心中,今日終于再也壓抑不住了。他情緒失控地失聲痛哭,可他身邊的人卻都無動于衷。 太后見載湉已謄寫完諭旨,又向眾人道,“皇上圣躬違和,久治不愈,明年正月即行讓位大典,以大阿哥溥儁繼承皇位,改元保慶?!?/br> 載湉聽到此話,更明白此道諭旨一下,就意味著他徹底成為了一個朝廷暫且留下的符號了。 載瀲聽到此話,竟如被閃電擊中,心口劇痛,她久久不能令自己麻木的身軀恢復知覺。 她知道自明年正月后,皇上就要從至高無上的高處跌落,恐怕性命也不能保,更何況將來再行新政呢! 載瀲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就連咳聲也極力忍在胸口。她知道,如今的關口下,自己不能倒下,皇上身邊的親信大臣都已被殺,就連皇后與后妃們也被管控,唯有自己還能行動自由,是真正心系他的人了! 太后又向眾人悠悠開口道,“皇上病著,需要靜養,已不能親行祭祀大禮,明年正月的祭祀大禮由大阿哥溥儁替皇上行大禮?!?/br> 眾人皆頷首答“是”,太后此刻才心滿意足地望向皇上,看到皇上痛苦,她的私憤才終于發xiele一些。 “送皇上回瀛臺好好靜養吧!”太后招來抬攆太監,吩咐他們送皇上回去。 眾人此時才依禮行事,跪下恭送皇上離開。而載湉卻不要湊上前來的小太監的攙扶,他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仍如往日一般,大步鏗鏘地離開。 載瀲看到殿內諸多宮女太監都送了出去,終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躲在人后,趁太后未曾留意,疾步如飛地追了出去。 她追得咳聲不知,滿頭生汗,終于追到了皇上身后。此時她看見皇上站在轎攆前,正準備上轎離開。 載瀲終于放開了自己的聲音,不顧一切地大喊了一聲:“皇上!”而載湉卻像是未曾聽到一般,大步跨上轎攆,起轎離開。 載瀲踉踉蹌蹌地追在他身后,一直追到無人的長街上,她此刻才敢放聲哭出來,面對著此時此刻的皇上,她好想能與他患難與共。 “皇上!”載瀲再次開口大喊,可她卻不能說出其他的話來,宮中人多口雜,她不能暴露自己,也只能目送皇上一段了。 載湉此刻卻揮停了轎攆,卻連頭也不回地背對著身后的載瀲,冷冷地笑問,“你見我今日慘狀,一定很慶幸吧?當日選擇了太后,而不是我?!?/br> 載瀲摔倒在長街上,她哭著連連搖頭,心中欲說的話千千萬萬,可嘴上除了喊一聲“皇上”,再也不能說其他的話。 載湉略略回過頭來,側眸看到載瀲的身影,見她已摘下了額娘臨終前托付的玉佩,不禁輕笑道,“額娘的玉,如今你也不戴了…” 載湉心痛地搖著頭輕笑,抓住自己腰間的玉,心中還在反復默念“雙生”二字。 載瀲下意識去摸自己腰間的荷包,里面裝著額娘的玉。 她不敢再將玉佩明晃晃地戴在身上,因為皇上身上也有一塊成對的,她怕太后看到了起疑心。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忍心摘下額娘最后的托付。更何況這塊玉是她與皇上最后的連結,她便一直將玉佩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 載瀲沒有說話解釋。 載湉在余光中看到了載瀲的臉,看到她臉上有淚,也看到她如今滿面病容,不禁還是難以自控地心疼。 載湉輕笑自己的癡心癡意,竟還放不下這個背叛了自己的人,連對她的恨也不純粹。他淡淡開口向載瀲道,“不過我也明白,我沒能力保護你周全,又豈能要求你與我一同受苦呢。你選擇太后,也是你的權利?!陛d湉略頓了頓,終于還是開口道,“我聽聞你病了,回去吧,好好休養?!?/br> “皇上!”載瀲望著在長街上漸行漸遠的轎攆,終于忍不住心中的話了,她放開步子追上去,迎著長街上凜冽的風站在皇上身后,定定開口道,“皇上,奴才曾說,寧愿做一個啞巴,也不愿說半句欺騙您的話!奴才這番話,從來都是當真的!…” 載湉沒有再回頭看她,他知道載瀲如今是太后的人,只有遠離她,才算盡可能的保護。他吩咐抬攆的太監們走快些。 “皇上您要珍重圣躬,總有一天,您會明白奴才的心的!”載瀲最后一次向他大喊,卻不知自己的聲音是否已經傳到他的耳畔,或是已被呼嘯的風聲吞沒…… ===== 太后以皇上的名義降旨后,便揮退了眾人,載瀲跟隨著兄長們一路回府,她心中惴惴不安,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去問載灃,道,“五哥,你今日為何要主動向榮祿問安呢?” 載灃回眸瞧了瞧載瀲,略笑道,“瀲兒,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得到太后的信任的,不讓你們受苦?!?/br> “不,不…我是說…”載瀲急于解釋自己的心,索性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我不希望哥哥歸順于太后,我們不必大富大貴,就過如今的日子,不好嗎?哥哥,你知道…皇上心里是恨榮祿的?!?/br> 載灃嘆了嘆,他目光低垂,忽然拉住載瀲的手,心疼道,“meimei,你要說什么,我都懂,可他是皇上,是我們的主子,不該是由我們去揣測心意的。事到如今,我除了歸順太后,也沒有別的辦法?!?/br> 載瀲感覺被徹頭徹尾地震驚了,她從未想過,原來她的兄長,對皇上只有敬,而沒有愛…居然只將他視為“主子”,全然不顧他如今的感受。 載瀲皺著眉望著載灃,連連搖頭道,“哥哥,他不僅是我們的主子,還是我們的親人??!你有沒有想過,若你也棄皇上而去,他會有多么絕望呢?” 載灃也蹙起了眉,他恨載瀲如此頑固,竟不懂得自己的苦心,永遠只局限于自己的情感中,他有些焦急地對載瀲解釋道,“瀲兒!你兒時我就曾對你說過,要忘了皇上是咱們的兄長,這是禍根…皇上是文宗皇帝的兒子!更何況我沒有棄皇上而去,我今日這么做,只是希望醇王府與太后的矛盾不要太過撕裂,我要為將來考慮,我要保護咱們這座府??!” 馬車轉眼便到了醇王府外,載瀲轉頭不再看載灃,二人不歡而散。 載瀲一路徑直往自己的漣漪殿走,走至漣漪殿外的垂花門下,她抬頭只見“漣漪殿”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心中竟瞬間想到了大阿哥溥儁的父親載漪。 載瀲心中立時又氣又惱,連方才和載灃爭吵的火氣一并都發了出來,指著漣漪殿的牌匾吼道,“誰起的名字!不討人喜歡,今兒就改了,連同這塊匾一塊兒扔出去!” “meimei這是怎么了,發這么大的火氣?”載瀲忽聽見載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立刻轉過身去,見載洵也同載濤一起過來了。 載瀲也覺失態,覺得自己方才的語氣竟有幾分像太后了…她好擔心自己與太后相處久了,也會變得和她一般心性。 載瀲連忙搖了搖頭,努力清散自己的火氣,向兩位哥哥笑道,“沒什么,剛才失態了,哥哥們見笑了?!?/br> 載洵與載濤陪著載瀲往里走,載洵向載瀲笑道,“meimei啊,這漣漪殿的名字,還是阿瑪取的呢,從前沒聽說你不喜歡呀,若是原來你跟阿瑪提起,阿瑪一定給你的住處重新擬個名字?!?/br> 提起阿瑪,載瀲更覺心中酸澀,她不想落淚,索性不再想了,便淺淺一笑,道,“是我糊涂了,阿瑪取的名字,和旁的人,旁的事兒,都沒關系,我喜歡!” 載濤在回府的路上早已聽到了載瀲和載灃的爭吵,此時便來勸解道,“meimei,五哥他有自己的難處,希望你體諒他?!?/br> 載瀲又想起和載灃的爭執來,搖著頭嘆了嘆氣,可她也不想怨載灃,她實在知道自己的哥哥不易。 載濤勸載瀲道,“瀲兒,今日五哥不過是主動向榮祿問了聲安而已,也是應有的禮數,你不要擔心太多?!?/br> 載瀲嘆了嘆氣,其實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去親近自己不喜歡的人,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害皇上身陷囹圄的政敵。 但載瀲也明白,載灃與自己的身份不同,處境不同,她很難真正坐到感同身受… 載灃也別無他法了,如今只能親近皇太后與太后的心腹大臣們,就如同自己,不也假裝歸順于太后了嗎… “我明白了七哥?!陛d瀲抬起頭去向載濤笑了笑,載濤也才笑出來,摸了摸載瀲的額頭笑問,“不發燒了吧?” 載瀲夜里吃了藥,白天就如同沒事人一樣,她搖了搖頭,笑道,“早沒事了,七哥別擔心?!?/br> 載洵咳了咳,打斷了載瀲與載濤的對話,笑道,“我說這一回來,悶葫蘆怎么一句話也不說,鐵青著臉就回去了,原是瀲兒惹他不高興了!” 載濤聽罷,立即轉過身去向載洵故作正色道,“誒六哥,你怎么叫五哥悶葫蘆,小心我去告訴他!”載洵卻笑得高興,推開載濤的手,連連作笑,“你少裝腔作勢了,你私下里也沒少叫!” 二人笑作一團,載瀲也不禁跟著他二人笑起來。三人正笑得高興,張文忠卻過來向他們三人傳話道,“六爺,七爺,格格,王爺傳您幾位去中堂呢,有客人到了?!?/br> 載瀲不解,便立時追問道,“客人,什么客人?” 張文忠低下了頭去,如實答話,“回格格,是端郡王載漪和…大阿哥溥儁?!?/br> 載瀲來到中堂時,只見載灃正陪同他二人坐在圓桌前,一同飲茶談笑。 載瀲跟著二位兄長到了后,載漪才領著溥儁起身來見禮,他先拱手向載洵與載濤見禮,隨后又招呼溥儁過來,對溥儁道,“兒啊,見過六叔七叔與姑姑?!?/br> 載瀲等人皆不敢受溥儁的禮,畢竟他如今已是皇子了,他們三人連忙還大禮道,“請大阿哥安?!?/br> 溥儁沒讓他三人起來,卻是瞧著載濤笑,笑了半晌他阿瑪載漪才拍了拍他的肩,低喝了一聲,“請叔父與姑姑起來,傻笑什么?!?/br> 溥儁止住了笑,在眾人面前口無遮攔道,“我是笑,七叔長得真像!”載濤自己也聽笑了,便追問了一句道,“像什么?” 溥儁又掩著嘴笑,隨后才晃晃悠悠道了一句,“像我皇阿瑪??!” 載瀲此刻才明白,原來溥儁是說載濤和皇上長得像。他一聲“皇阿瑪”卻讓載瀲聽得刺痛反感。 載灃忙上前來解圍道,“端郡王,今日在王府用膳吧?!?/br> 載漪也連連尷尬地笑道,“好好,今日便不客氣了,多謝王爺好意?!?/br> 席間載瀲一直無話,她實在不喜歡載漪與溥儁,他父子二人諂媚討好太后,溥儁又即將取代皇上,教載瀲如何喜歡。 晚膳用至一半,載漪才真正闡明來意,“醇王爺,溥儁得封皇子,此乃大喜,我預備在府中略擺宴席,宴請各府,還望俟時,王爺與六爺七爺三格格,能夠賞光?!?/br> 載瀲一聽此話,恨不能立時拍下手里的筷子離席而去。載漪明知醇王府的人都是皇上的親弟妹,他此番來邀請,無疑等同于挑釁。 可載灃還是不敢表現出不快,縱然他心中也覺得不快,嘴上還是連連應下了,“好,必定到場,絕不食言?!?/br> 載漪爽快大笑不止,隨后卻又狠狠道,“還是王爺爽快!不似那群洋鬼子!幾日前我已得知太后立儲的決心,便想宴請各國公使到我府宴飲,讓他們識一識將來的皇上!也算緩和同洋人們的關系!誰知這群洋鬼子,竟無一出席!讓我好生沒臉!” 載瀲幾乎笑出聲來,各國公使皆對當今皇上頗有好感,欣賞他的開明態度,誰會愿意去和以“守舊閉塞”出名的載漪會面呢? 載瀲未曾說話,竟又聽到載漪不知好歹地惡狠狠道,“我聽聞山東有拳民起事,殺洋人,燒教堂,真是大快人心,我恨不能殺光了這群不識好歹的洋鬼子!” 載瀲聽后,立刻覺得不安,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在山東有拳民鬧事,殺洋人,燒教堂……想至此處,載瀲才忽然想起來,自己答應了要和阿瑟一同去英國使館會見公使夫人。 她后知后覺,或許這英國公使夫人想見自己,也并不只因為立儲一事,或許還和載漪說的此事有關。 載瀲正不愿見載漪與溥儁的目中無人與狂妄自大,便跟載灃與載漪告了退,說自己仍要回房吃藥,便提前退席了。 阿瑟還一直在載瀲房中等她,見她姍姍來遲,才迎著跑出來,道,“格格,您可算回來了!我都擔心您走丟了!” 載瀲不禁笑她,刮著她鼻尖笑道,“你這丫頭胡說,我如今幾歲了,還會走丟?” 阿瑟挽著載瀲的胳膊咯咯發笑,隨她一路往外走,她在載瀲耳邊笑道,“格格,我是不急,只怕公使夫人急!” 她二人來到馬房命阿升備馬,隨后便登車離開,一路往英國使館而去。 ===== 載瀲還是第一次來到英國的使館,眼前的建筑頗具西洋特色,與京城中其他的建筑都不相同,院外有洋人的官兵看守,黑色鐵閘門緊閉。 阿瑟跑上前去,去和洋人的官兵說了幾句話,隨后又拉過載瀲來,讓載瀲站到自己身邊,面對著官兵說了幾句載瀲聽不懂的話,隨后才向載瀲笑道,“走吧格格,這些護院們都知道格格今日要來作客!” 載瀲仍有些忐忑,她從未來過洋人們的領館,也沒有和洋人們面對面交談過,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像太后所說,都是野蠻無禮的人。 使館大院內有圓形的噴泉與草坪,院內有引路的人,彬彬有禮地將載瀲引入二層洋樓內明亮的大廳里。 載瀲跟在阿瑟身后,只見大廳正中懸掛著如水晶般的吊燈,墻壁上掛著西洋的油畫,一面圓鏡下插著幾朵鮮艷欲滴的鮮花。 載瀲正站在門口,只見里面走來兩位身著長裙的夫人,他們身上的衣服五彩薄細,如有霓虹,她們身邊還跟著一名小女孩,穿著紅色的長裙,頭戴一頂圓帽,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她手中還抱著一只小熊娃娃。 阿瑟牽起載瀲的手,面帶笑意地迎上去,恭敬地指了指其中一位夫人,隨后轉身向載瀲介紹道,“格格,這位就是英國公使夫人,艾德琳夫人?!?/br> 那位夫人向載瀲頷首鞠躬,載瀲也福身還禮,笑道,“見過公使夫人?!?/br> 阿瑟全程為載瀲與公使夫人翻譯。公使夫人笑著引載瀲向內走,邊走邊笑道,“一直以來,都聽約瑟姑娘提起格格,今日終于得見,是我的榮幸?!?/br> 載瀲跟在公使夫人身后,邊走邊客氣地笑答,“我也一直聽聞公使夫人的風采,今日相見,果然不負盛名?!?/br> 公使夫人請載瀲落座在長沙發上,隨后才轉身向載瀲介紹另外兩人,“三格格,這位是我國著名在華商人立德先生的妻子,立德夫人,這位是她的小女兒羅絲,今年七歲了?!?/br> 載瀲望著肌膚如雪的小女孩笑,小女孩也羞澀地笑了,她不好意思地躲到自己母親的身后,探出圓圓的小腦袋來,繼續偷偷瞧著載瀲。 “見過夫人,您女兒真可愛?!陛d瀲淺淺笑著向立德夫人打了招呼,由衷夸贊她的女兒。 立德夫人等著身后的翻譯來進行翻譯,得知載瀲夸自己的女兒,極為欣慰地一笑,她牽著女兒的手,讓她從自己身后站出來,又對載瀲道,“三格格,我的女兒容易害羞,但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格格?!?/br> 載瀲主動伸出了手去,她不想嚇著小女孩,便等著她來主動握自己的手,她向小女孩笑道,“別怕,咱們牽牽手,就是好朋友了,你想不想和我做朋友?” 小女孩眼里的不安消散了幾分,她從母親身后走出來,用雙手緊緊握住載瀲的手,點了點頭,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對載瀲道,“我想?!?/br> 眾人望著羅絲笑,載瀲更是拉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凱瑟琳夫人笑罷,便同載瀲提起正事來,假似無意提起來道,“三格格,我們聽聞貴國皇太后即將改立新皇帝,是可信的嗎?” 載瀲的笑僵在臉上,她沉思了片刻,她希望洋人能幫助自己,保護皇上,便只有如實答道,“是,我皇太后選擇了端郡王之子溥儁承繼皇位?!?/br> 凱瑟琳略笑了笑,拿出一份漢語的報紙來遞給載瀲,隨后又說,“三格格,或許你未曾聽到過,但這報紙上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了,三格格不妨礙看看?!?/br> 載瀲接過報紙,低頭閱讀,只見上面的一則新聞寫道,“皇太后決意立儲,上海、湖北等地士大夫群情激憤,并公開揚言:‘我皇上二十年來勵精圖治,深得人心,愿與君主共存亡!’…” 載瀲看得深深感動,她長出一口氣,放下報紙,抬起頭去直言問凱瑟琳夫人道,“夫人是什么意思?” 凱瑟琳起身去為載瀲親自端了一杯茶來,隨后又坐下笑道,“你們愛喝茶,我們是知道的。我們認為,貴國皇太后不該重新訓政,更不該改立新皇,我們擔心貴國政府會重新回到四十年前排斥外國人的時代,我們希望當今皇帝能夠重新掌權,組建一個開明的政府?!?/br> 果然如載瀲所料,洋人們都是支持皇上的,雖然他們的支持也不純粹,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但至少能為自己所用。 載瀲向凱瑟琳笑道,“夫人,今日我們私下會面,我所說的話還望夫人為我保密,否則日后,恐怕就沒人能為夫人帶來太后的消息了?!?/br> 凱瑟琳沒想到載瀲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立時點頭答應,“是,我今日邀請三格格,是以我的名義,是我們個人的聚會,我會為格格保密?!?/br> 載瀲此刻才放心對她道,“夫人,公使大人一定要聯合各國公使,一起堅決反對改立新皇一事,因為太后不能不顧及輿論,她不敢一意孤行?!?/br> 凱瑟琳遲疑地點了點頭,“我們一直在反對,可皇太后似乎并不在意?!?/br> “無論如何,這是我們最后的希望,希望我們能互相幫助?!陛d瀲伸出手去握住了凱瑟琳的手,凱瑟琳才點頭答應,“三格格比我們更加了解皇太后,既然格格如此說,我們愿意一試?!?/br> 載瀲臨走前,凱瑟琳夫人與立德夫人一起送她離開,三人站在院中,凱瑟琳忽又問她,“三格格可有聽說,貴國山東境內出現了鬧事的拳民,殺我國傳教士,縱火焚燒教堂,不知道皇太后是否知道此事,她是什么態度?” 載瀲心底一沉,她先前聽載漪提起,載漪還說這些鬧事的拳民使人“大快人心”,太后對洋人深惡痛絕,和載漪的心思是一路的,恐怕態度也和載漪相差無幾,她不敢在此事上發表態度,唯有委婉道,“我尚不知太后的態度?!?/br> “三格格,”立德夫人在此刻忽然開口,她明亮的眼中閃爍著智慧,“此事非同小可,若貴國皇帝掌權,一定會剿滅鬧事拳民,不致天下大亂?!绷_絲一直跟在立德夫人身后,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載瀲。 載瀲明白立德夫人的意思,她是希望自己能去勸說太后,剿滅亂民。 載瀲點了點頭,隨后便讓阿瑟同她們告別,立德夫人卻又叫住載瀲,含著笑問她道,“三格格為什么愿意和我們接近?為什么會親近貴國皇上,而不是皇太后呢?” 載瀲心中輕笑,聽到立德夫人提起皇上,她頓感傷懷,洋人們不會理解自己對皇上的心意的,她也不愿同她們多說,唯恐暴露。 她只笑道,“這是個秘密,夫人不要再問了?!?/br> 立德夫人果然不再追問了,羅絲的目光卻仍舊落在載瀲身上。 使館的大門敞開了,載瀲與兩位夫人告別,轉身抬步欲走,而羅絲卻突然從母親身后跑出來,她跑到載瀲身前,緊緊抱住載瀲的雙腿。 羅絲目光晶瑩地抬頭望著她,天真無邪地問她,“你是不是很喜歡他?我是說我母親剛剛提起的那個人。為什么我母親一提起他,你眼里就有光呢?!?/br> ※※※※※※※※※※※※※※※※※※※※ 生死與共分為很多種,我很感動,她的這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