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沒
光緒二十一年的春節慘淡無比,宮中取消了所有的祝賀慶典與宗親宴會,朝廷內外密切關注著威海衛的消息與命懸一線的北洋水師。 時值一年里最熱鬧的春節,尋常百姓家里尚有歡聲笑語,可層層宮闕內的風卻寒冷肅殺,與幾月前宮內傾盡所能為皇太后慶賀六旬萬壽的盛大熱鬧場面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自皇上來探過婉貞福晉的病,婉貞福晉身上也漸漸暢快了許多,白天的時候已能夠出院來隨意走動,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食欲也比原先好了許多。 時值春節,雖國家正與日本起戰,可春節最基本的禮數總不能少,除夕當夜載瀲同兄長們在祠堂內向阿瑪上過了香,便往婉貞福晉房中來一同用年夜飯,一同守歲。載瀲在除夕當日特意穿了一身紅地縐繡五彩丹蝶大襖,頭上的珠花與流蘇等也都換了紅色,就連花盆底鞋上嵌著的珠穗子,靜心也特意挑了紅色的來給載瀲穿,就為了能讓婉貞福晉瞧著喜慶些。 載灃領著弟弟meimei幾人往福晉房中去,聽得府外傳來零零星星幾聲煙花爆竹的聲響,不禁搖了搖頭嘆氣道,“今年這春節,又有誰是真正的高興呢?!?/br> 載瀲卻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兄長身后,載洵聽罷了載灃的話,神情也頗有幾分黯淡,卻強打了精神道,“哥哥,如今朝廷有難,我們在府里過年,就盡量節儉些,只是這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更何況大額娘剛大病一場,我們無非是為了討她高興,圖個熱鬧吉利罷了?!?/br> 載濤的神情仍舊輕快,對自己兩位兄長笑道,“五哥六哥,我們做臣子的,如今不能為皇上分擔些什么,唯獨有照顧好了額娘,讓皇上放心,才算是略盡綿薄之力了?!?/br> 春節的氣候冷得令人耐受不住,幾日前下了場零零星星的雪水,從思謙堂到后院的回廊檐下便都結了冰掛,載瀲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瑛隱急忙提了斗篷來替她披,載瀲卻一把擋下來,回頭對瑛隱道,“不用了,前頭兩步就到,不用費這功夫?!陛d瀲回頭時沒瞧見阿瑟,心里不禁納悶兒,時值春節,她在京城里又沒有親人,能上哪兒呢? 于是載瀲便問瑛隱道,“阿瑟上哪兒去了,怎么沒跟著?” 靜心便上前來回話道,“格格,王爺剛才吩咐,要請岳家父子過府來一塊兒過年,阿瑟姑娘便跟著去了,等會兒就回來?!陛d瀲回想起往日里兩人見面時的說說笑笑,又想起兩人年齡相仿,所學知識也相同,他們的父親又都效力于北洋水師,難免會覺得投緣。 載瀲想到這里,忽然懂得了些什么,卻沒說些什么,只是含著笑點了點頭,道,“好,等他們過來,就領著他們先見過了額娘?!陛d洵卻是個后知后覺的榆木腦袋,同阿瑟與卓義相處了那么久,卻仍舊什么異樣也沒有察覺,此時聽了靜心的話,不禁笑話道,“喲,這倆人卻是怎么了,倒成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了!” 載瀲跟著三位兄長進額娘的暖閣時,見阿瑪兩位側福晉劉佳氏和李佳氏也都在房里,正陪著額娘用茶閑敘,二人見了他們兄妹進來,便也都起身,頷首站在了婉貞福晉身邊。 載灃幾人徑直從兩位側福晉面前走過,并不需要見禮,走到婉貞福晉面前才依次跪倒,三跪三起后,四人齊聲向婉貞福晉道,“孩兒等恭祝額娘新春如意,福體安康,萬病回春,壽比南山?!?/br> 婉貞福晉聽過了吉祥話兒,心里頭高興得很,揮手示意扶秋過來,扶秋步伐輕盈,手里捧了托盤,上頭放了四只荷包,載瀲等人依照順序接過去,婉貞福晉才又道,“年前的時候,我照著你們每人的喜好做了幾段絡子,今兒個送給你們,往后戴在身上,也不算是忘了我…還有錠銀子,只作薄意,為你們來年討個平安吉祥?!?/br> 載瀲幾人雙手舉過頭頂,將額娘賞的荷包接下,而后才磕頭謝賞,“孩兒等謝額娘恩賞?!?/br> 載瀲隨著兄長起后,婉貞福晉才又揮手示意了李mama過來,指著李mama手中捧著的一些珍貴綢緞對劉佳氏與李佳氏兩位側福晉道,“年前太后賞的些云錦,給你們去做幾身兒新衣裳吧?!?/br> 兩位側福晉忙行蹲禮,頷首道,“奴才謝福晉賞賜?!?/br> 隨后眾人才入席,婉貞福晉坐在正中主位,右側分坐載灃、載洵、載濤與載瀲,左側依次坐著劉佳氏與李佳氏。 婉貞福晉在載灃耳邊低語了兩句,載灃便點頭,拍手示意站在外頭的張文忠與顧文孝都進來,在載瀲等人所坐的圓桌旁又添了桌子與圓凳,請府里各院掌事的諳達和姑姑們都入座,靜心也在桌上落了座,留瑛隱站在載瀲身后伺候著。 載洵院里掌事蘇和泰與載濤院里掌事阿林保也都入了座,外頭伺候的人才陸陸續續端上年夜飯來。 載瀲見靜心等人也都入席一同用膳,不禁對額娘笑道,“額娘作善降祥,來年一定會平平安安,身體康健的?!蓖褙懜x卻笑,望著載瀲道,“額娘一把年紀,只為圖個熱鬧罷了!自己倒是沒什么,唯獨希望你身上的傷都快些好了,額娘心里頭的病才算是真正好了?!?/br> 載瀲莞爾一笑,站起身來在圓桌旁隨意走動了幾步給額娘看,笑道,“額娘您看,我早都好了!您可別擔心了,好好休養著才是!” 載濤見載瀲亂動,忙拉了她的手讓她坐下,在她身邊板著臉色道,“你啊,才好不久又亂走亂動的,也不知前兒是誰坐不下,疼得直叫喚呢,再不好好兒養著,我們和額娘便不管你了!” 載瀲噘著嘴瞥了載濤一眼,哼了一聲道,“七哥就是這樣,大過年的也不叫我舒服自在了,還要在額娘跟前兒揭我短兒!” 載瀲話音剛落,外頭便有安若與重熙兩個丫頭掀了門簾進來,跪在載灃與婉貞福晉面前道,“回王爺,岳家父子過府來了?!?/br> 載灃聽后忙道,“快請進來!”載瀲也許久未見順叔與卓義了,便迫不及待地望著門口,婉貞福晉得知今日岳家父子要一同過來,也欣喜得很,忙命人出去迎。 阿瑟頭一個打了簾子,喜盈盈地走進暖閣來,載瀲才瞧見原來外頭竟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雪,阿瑟肩頭上還落著些未化的雪花。 岳忱順與岳卓義父子倆打了簾子進來時,門簾子的縫隙里便鉆進一股冷風來,風卷著雪花便灌進暖閣里來,在后頭跟著的兩個丫鬟見了,忙將門簾壓平實了。 載瀲拉了阿瑟的手,領著她去給額娘請安,阿瑟向婉貞福晉行了蹲禮,載瀲才在額娘身前笑道,“額娘,前段時日您病著,女兒不敢擾您,就沒領著她來給您請安了。她叫劉瑟瑟,是北洋水師右翼總兵劉步蟾大人的女兒,曾往英國學習的,她因受父親所托,想見李中堂和皇上,才會獨自被困天津。她生母過世,如今又和父親失去聯系,女兒想幫她,便留她在身邊了?!?/br> 婉貞福晉聽罷載瀲說的話,目光憐憫地拉起阿瑟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淡淡笑道,“瀲兒和你投緣,你便踏踏實實留在府上,什么都不用擔心?!?/br> “瑟瑟謝福晉,福晉大恩,瑟瑟必盡力回報?!卑⑸屑さ叵蛲褙懜x又磕了一頭,載瀲在一旁便扶她起來,婉貞福晉又道,“你快起來吧,你在我府上,便當我做你自己的長輩便是了?!?/br> 載瀲領著阿瑟見過了額娘,載灃又領了岳忱順與卓義去給額娘請了安,額娘仍記得順叔,時隔過年再相見,已是雙眼含淚,連連詢問舊人身體如何。 岳忱順跪在地上答道,“托福晉洪福,奴才一向康健,只是遠在天津,常常牽掛王爺與福晉?!蓖褙懜x聽到順叔提起醇賢親王來,淚不禁落得更兇了起來,忙用絹子去擦。 載灃怕大過年的再惹了婉貞福晉傷心,忙引開話題道,“額娘,您瞧,這是順叔的兒子,如今已這么大了?!弊苛x聽見載灃的話,忙向婉貞福晉磕了頭道,“卓義見過福晉,晚輩給福晉請安了,恭祝福晉福澤康健?!?/br> 婉貞福晉瞧見眉目俊秀的卓義,才破涕而笑道,“孩子,來我瞧瞧?!弊苛x頷首上前了幾步,婉貞福晉欣喜道,“好孩子,怎么跟著一塊兒回來了,這些年在天津都好嗎?” 載灃替卓義答了話,道,“額娘,在天津時,順叔一直送卓義在傳教士的學校里學習英文,如今卓義希望能去京師同文館再進修些知識。六弟和meimei便領著他一塊兒回來了,六弟還說,順叔年紀大了,若卓義走了,實在放心不下他,便接順叔一同回來了?!?/br> 婉貞福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含了笑對卓義道,“學海無涯,你能夠嚴于律己,不安于現狀,實該令你父親驕傲?!表樖迕Υ?,“福晉過獎了?!?/br> 眾人皆坐好后,各式佳肴才終于都上齊,圓桌上從內至外有鳳尾群翅、參婆千子、芙蓉鹿尾、豆沙涼糕、二龍戲珠、翠柳鳳絲與翡翠魚丁等諸多菜肴。 瑛隱在載瀲的盤子里布了菜后,才夾起來入口去嘗,隨后便笑道,“今兒這年夜飯是六哥和七哥督著辦的吧?實在都是佳肴美味?!?/br> 載濤默默用著盤子里的菜,垂著頭淡笑,“為了討額娘一笑罷了?!?/br> 載灃用到一半,忽叫來了張文忠來,吩咐他道,“給各府上的菜別忘了,吩咐廚房做新鮮的,往恭邸、惇邸、慶邸還有各個鎮國公、輔國公府上送去,別耽擱了?!?/br> 張文忠應了話便要去,婉貞福晉卻叫住他,笑道“文忠,你親自去趟恭邸上吧,和六爺說說,就說我替他招納了個賢才,想送去同文館學習的,問問他可行嗎?” 載瀲聽了此話,心中不禁大喜,沒想到自己還沒替卓義想辦法向六叔開口,額娘就已替卓義作打算了,有額娘開口,六叔又怎么會拒絕呢。 載瀲喜難自持地拉了拉卓義的衣袖,卓義也喜得不知該當說些什么,只剩起身向婉貞福晉磕頭謝恩。婉貞福晉卻只和藹地笑,令載瀲快扶他起來,對他道,“我不知你真才實學如何,只是我兒子女兒信任賞識你,我便信他們,將來去了同文館,可要好好進益,別令我們失望才是啊?!?/br> “是!”卓義欣喜得連目光中都仿佛有星星,連連答道,“卓義入了同文館,一定好好進益,絕不令福晉還有王爺失望!” 除夕的年夜飯正吃得熱鬧,載瀲喝了些酒,微微有些酒意,身上發起一層汗來,搭著載濤的肩和他頑笑,忽聽外頭有人進來,向載灃回話道,“王爺,太后和萬歲爺賞的菜到了?!北娙艘宦牬嗽捗Χ计鹕?,迎著外頭傳菜的小太監進來,載瀲也忙搖搖晃晃地跟著站起來。 載灃站在最前頭,見了來傳菜的小太監便拱手道,“辛苦諳達了?!毙√O連連答不敢,以笑臉相迎著,將手里的屜盒放在圓桌上,從中取出一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來,放在圓桌正中心,隨后向眾人介紹道,“醇王爺,老福晉,這是太后賞的萬福rou,先前太后過六旬萬壽時最愛這道菜,才叫御廚重新又做了,特地送來醇邸上讓王爺和各位主子格格嘗的?!?/br> 載灃忙頷首,連連道,“謝皇太后恩典?!毙√O又從屜盒里取出第二道來,第二道菜被裝在青玉白碗里,載瀲隔著眾多的人,仍能看到皇上賞的菜還泛著熱氣。 小太監將白碗擺在太后賞的“萬福rou”旁邊,又向眾人道,“這是萬歲爺賞的相思湯圓,萬歲爺說,醇邸上菜色必不會少,便賞了湯圓予各位主子嘗的?!?/br> 載瀲的心猛然一顫,她聽到小太監說皇上賞的是湯圓,心底瞬間劃過一陣暖流,她眼底一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正月十五,她和皇上一起煮湯圓的時光。那時候皇上對自己說過的話,皇上的一瞥一笑都仍舊歷歷在目,閉起眼也仿佛能回憶起,皇上為自己煮的湯圓的軟糯香甜。 載瀲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站在了人后,卻聽載洵忽然笑著問小太監道,“今兒是除夕,又不是十五,皇上怎么賞了湯圓了呢?” 小太監也忙躬著腰身回話道,“六爺,萬歲爺說了,湯圓寄相思,也寓意團團圓圓?!?/br> 婉貞福晉聽罷后已忍不住落淚,上前一步去與小太監道,“皇上有心了,勞諳達回去轉告皇上,就說我們都好,叮囑皇上珍重圣躬?!?/br> 小太監臨走前,對婉貞福晉與載瀲道,“老福晉,三格格,太后說今年宮里頭的宴會雖都取消了,可福晉和格格們若是樂意,用過了年夜飯便進宮去陪太后聊聊天吧,太后也說,不勉強福晉和格格?!?/br> 婉貞福晉點頭應了,道,“知道了?!北忝氯怂土诵√O出暖閣。 小太監走后,眾人又坐回到圓桌上,嘗太后和皇上賞的菜,載瀲卻突然魂不守舍,思緒都被掏空了一般,呆坐在圓凳上。 直到載濤替她盛了一碗湯圓,捅了捅她,她才后知后覺回過神來,載濤懷疑地看著載瀲,道,“你這兒又想什么呢,若是不想進宮便不去了,如今這情形太后心里也明白,也說了不勉強?!?/br> 載瀲抬頭瞧了瞧額娘,額娘仿佛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對載瀲道,“今兒雪大,我們不去了,額娘陪你在府里頭看雪?!?/br> 載瀲捧起面前的碗,立時聞到碗中湯圓的香甜氣息,碗溫溫熱熱的,載瀲捧著碗只感覺暖和極了。 她用勺子舀起一個湯圓送進嘴里,香甜軟糯的口感瞬時間勾起她無數的回憶,她輕聲笑了笑,心中早已明白了,為何湯圓名相思。 用過了年夜飯后已近子時,阿林保和蘇和泰在婉貞福晉院子里搭了擋雪的葦席,又添了幾盞大紅燈籠,載灃和載洵、載濤兩人在院里點了爆竹,載瀲和額娘,還有兩位側福晉裹著漳絨的斗篷,戴了貂絨的圍脖,坐在葦席下頭,看他們兄弟三人放炮竹。 靜心在載瀲和婉貞福晉中間的茶案上放了暖爐,又在她們腳下分別擺了炭盆,瑛隱見載灃穿得單薄,張文忠又不在府上,便去取了載灃的斗篷出來,走出去給他披上,載灃轉頭瞧見是瑛隱,淡淡一笑,將手里的蠟燭交給瑛隱道,“來,你也試試!” 瑛隱受寵若驚地抬頭看著載灃,諾諾道了聲,“王爺…”載灃卻打斷她道,“來,別怕,我握著你手一塊兒點?!?/br> 載瀲坐在遠處,望著葦席外大雪漫天,大紅燈籠照著兄長們在雪地中放爆竹,而額娘就坐在自己身旁,炭盆中升起融融暖意,靜心和瑛隱也都陪在自己身邊。她聽見阿瑟與卓義交談的笑聲,聽見瑛隱驚喜的笑聲,也聽見額娘和姨娘們閑談時的笑聲… 載瀲感覺時光緩慢而又美好,只可惜還缺少了阿瑪和皇上。載瀲輕聲嘆了口氣,她知道阿瑪不可能再回來,世上很多事也并不能盡如人意,她應該珍惜當下的時光,她側頭望了望額娘平和安詳的神情,感覺心中所有若有所失都被填滿了。 宮中的慶祝典禮被取消后,除夕夜便只有載湉、皇后、瑾貴人、珍貴人和榮壽公主來陪著太后用年夜飯。 席間載湉一言不發,他的心思早已被前方的戰事與北洋水師填滿了,此刻再分不出一絲一毫的心思來給這個索然無味的春節。 皇后擔心地望著載湉,怕他會因戰事而再次病倒,便輕輕撫了載湉的肩頭,關懷問道,“皇上您怎么了?”載湉意識到皇后在問自己話,也不愿讓她擔憂,便強大了精神略笑道,“朕沒事兒,你不用擔心?!?/br> 太后亦深知朝廷如今要面臨慘痛的敗局,也沒了往日賞戲的興致,可此刻不愿為敗局承擔責任的她便一言不發,她抬頭見皇帝神色黯淡,思及朝廷吃了敗仗,心中也同樣悲痛。 珍貴人見皇上神情倦倦,認為只有自己才能讓皇上振作起來,便端起酒杯敬皇上酒,她脆如銀鈴地笑道,“奴才敬太后還有皇上,恭祝我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大清國國泰民安?!?/br> 載湉聽罷卻連頭也不抬,只是低著頭輕笑,眼角默默滑出兩滴淚來,他端起酒杯來并不回應珍貴人,只是仰頭飲下,他想努力將自己灌醉。 榮壽公主察覺到其中尷尬,忙引開了話題對太后笑道,“皇額娘,等會兒各府里福晉和格格們來了,咱們也樂呵樂呵,別總這么沉悶著,女兒擔心您和萬歲爺的身子啊?!?/br> 載湉聽到公主說等會兒各府上的福晉和格格們還會進宮來,想起或許能見到載瀲,心中才稍覺絲毫的寬慰。他想此時此刻,身邊的人也只有載瀲才能與他感同身受。 可載湉也知道,或許載瀲仍舊沒有原諒自己,仍舊不愿意進宮來見自己,可他還是在心里給自己留下小小的希望,他希望在這大雪紛飛的除夕夜晚還能夠見到載瀲,希望載瀲能夠解讀自己寄托在一碗湯圓中的相思之意。 轉眼已過了子時,恭王府與慶王府上幾個格格入了宮,載澤也領著靜榮進宮來給太后請安了,可載湉卻遲遲沒有等來載瀲的身影。 直到他已等得遲鈍麻木,連身邊人對自己說的話也反應不及,他仍舊沒有見到載瀲的身影。他忽然聽見靜榮和太后交談時有幾句話的語氣與載瀲相像,不禁忙抬起頭去找,以為是載瀲來了。 見說話的人竟是靜榮,載湉不禁笑自己癡。他端起酒杯來又灌了自己一杯,皇后見了載湉的模樣,心中心疼得很,忙去奪了載湉手里的酒杯,含著淚意勸道,“皇上,您別再喝了,您要愛惜身子?!?/br> 載湉此時已有了醉意,焦頭爛額的國事與無處安放的相思幾乎令他喘息不過,借著酒意他竟說起了胡話,他搶回皇后手里的酒杯,繼續往杯中續酒道,“朕是高興…是高興??!等朕醉了,就能看見康乾盛世的大清朝…就能見到她了?!?/br> 當夜里,載湉醉倒在了太后宮里,就算是珍貴人來勸他少喝一些,也無濟于事。珍貴人恍惚間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次,皇上在養心殿偏殿里喝醉了,王商請自己去勸皇上,等她到時皇上已經喝醉了,抱著自己說起了胡話,對她說,“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的情形,她后知后覺,忽然意識到,或者那些話,皇上根本就不是對自己說的…… 太后始終無精打采,待王府里的人都退了,她才吩咐了王商與李蓮英,命他們二人傳轎送皇上回養心殿去,夜里好生伺候著。 轉眼已到正月十八日,才過正月十五幾天,京城的冬天仍舊極為寒冷。深夜之中,載湉在養心殿又日新臥房內睡得并不安穩,他睡前仍牽掛著處于威海衛的北洋水師,而夢中也全是零星混亂的畫面,全部都有關于北洋水師。 兩日前的正月十六,他才剛剛得知噩耗——威海衛此時已是硝煙漫天,日軍軍艦對北洋水師進行了前后堵截,丁汝昌為防止日軍使用清朝的炮臺攻擊北洋水師,下令眾將士親自摧毀了炮臺,局面令人痛心疾首。 而兩日后這個寒冷的夜晚,載湉本該在安穩的熟睡中度過,卻被軍機等人的匆忙腳步聲徹底打破了。恭親王領著一眾軍機大臣過隆宗門,一路往養心殿而來,過了遵義門后已按捺不住焦急的神情,見王商迎了出來詢問情況,恭親王已迫不及待道,“公公快領我等進去,前方戰報,有急事要奏?!?/br> 王商知道如今前方戰事緊急,也顧不得許多,便強忍著對皇上的心疼,領著眾軍機進正殿候駕,自己則去又日新臥房中喚皇上起來。 王商輕手輕腳進了又日新臥房,點了一盞燭燈,放在皇上的床頭,強壓下不忍,跪在皇上的床榻邊叩首道,“萬歲爺!眾軍機求見,有要事奏!” 王商本做好了再多喚幾次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僅僅只說了一遍,皇上便已從榻上坐起了身來,他仍舊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眼中還布滿著血絲,可他還是連一刻的猶豫都沒有,飛身跳下床榻來,連衣裳也顧不得穿,只披了一件墨藍色的外衣,舉了燭燈就匆匆向殿外跑。 “北洋水師如何!”他在跑向眾軍機大臣面前時吼問,而眾軍機此時已是泣聲連連,見載湉從臥房內跑了出來,忙一齊跪倒,連頭也不敢抬,而軍機當中,也早已有人哭得連連顫抖。 “皇上!”恭親王也已經是老淚縱橫,他心中已然是悲愴萬千,想起自己年輕時的一腔熱血,發起了洋務運動,他曾無比希望大清朝能再現康乾盛世,卻未想到,如今自己年老,所見的局面卻是如此。 恭親王跪著向載湉挪動了幾步,重重叩首,說出了其余人都不敢說的話,“皇上,正月十八日,丁汝昌命北洋水師仍存各艦爆破自沉,丁汝昌也服毒自殺,北洋水師……全軍覆沒?!?/br> 載湉聽罷此話已幾近昏厥,身子一僵便倒在身后的御座上,王商與寇連材忙圍上前來,二人哽咽著大吼,“萬歲爺!”恭親王也沖至載湉的身邊,立時哭聲四起,養心殿內一片哀絕之意。 “王爺…”載湉的聲音已變得毫無氣力,他抬起手來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卻空落落地滑下。恭親王伸出手去抓住了載湉的手,跪在他面前道,“皇上!…事到如今,唯有談和了?!?/br> 載湉的胸口起伏著,他的雙眼睜得巨大,卻連眨也不眨,唯有眼淚不斷滑落,“談和,如何談和,日本人要我割地,意欲侵吞我寶島臺灣,若割臺灣,則天下人心盡失,朕何以為天下之主!” 恭親王也只剩下連連地搖頭,載湉則又問,“日本人驅逐了張蔭桓與邵友濂,還有何人能夠委以重任,與日本人談和?”恭親王則答,“回皇上,日本人點名要李鴻章去……” 載湉先前因不滿于李鴻章的畏戰態度,曾在戰時對李鴻章多加申斥,他也曾因為斥責了李鴻章與太后發生了矛盾,因李鴻章是太后垂簾聽政時期留下來的老臣,載湉都沒有顧及太后的顏面,拔去他的三眼花翎,并褫奪黃馬褂??扇缃?,卻不得不再用李鴻章,他心中也盡是悲憤。 可他已無路可退了,他感覺眼前天旋地轉,可卻強令自己坐直了身子,他仍舊止不住眼中的淚,對恭親王道,“傳李鴻章…” 載瀲得知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消息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阿瑟哭喊著沖進載瀲的房來,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她痛哭流涕有難止之勢,而載瀲心中的痛卻不比她少分毫。 阿瑟哭得氣息幾乎已絕,她倒在載瀲的面前痛哭道,“格格,格格…格格!我的父親,我父親他…再也回不來了!咱們的北洋水師,徹徹底底敗給了日本人!” 載瀲聽到這個消息時,氣息幾乎已斷絕,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腦中全是混亂的聲響,此時此刻,皇上每一次向自己表達中興夙愿的聲音全部交織在一起,在她的腦海中全部變成雜亂無章的嗡嗡聲。 載瀲卻不像阿瑟,此刻已經哭不出一滴眼淚來,她的心如同被人挖去了一樣痛,她知道北洋水師是阿瑪一手創建的,若阿瑪在天有靈,聞知今日噩耗,又豈能瞑目。 她知道皇上無比希望打贏這一仗,希望能讓天下百姓看到朝廷中興之望,也知道皇上在北洋水師身上寄予了無盡的厚望,可如今的一切,眼下慘痛的敗局,皇上又該如何孑然一身去面對呢? 載瀲無法去想象此刻皇上的心痛,因為僅僅只是想象,她便已痛苦得無法呼吸。 阿瑟蹲在角落里痛哭流涕,她想為父親訴的冤情此刻已顯得無關痛癢了,北洋水師已全軍覆沒,不復存在了,那些曾經誣陷她父親的官僚將士們也都在這場慘敗中落入了無盡的海底。 載瀲卻說不出一句安慰阿瑟的話來,她的心里此時此刻只剩下皇上,只剩下那個無時無刻不牽動著她心的人。 載瀲如同失了魂魄,她一路向外奔跑,她想要入宮,想要見皇上,想要陪在他身邊,縱然什么也不能做,縱然她什么也無法改變,可她只想讓皇上知道,他從來不是孤獨一人,他的身邊一直都有她。 載瀲尋了阿升來為自己駕馬,半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只吩咐道,“入宮去?!陛d瀲走得太匆忙,就連隨身伺候的靜心與瑛隱也都不在,只她一人往宮里去。 宮中長街上的大雪仍舊未化,長街兩側的房檐下低垂著冰掛,夾道中寒風陣陣,將載瀲臉上的淚都風干了,寒冷吹在臉上如同匕首在割一樣疼,可載瀲卻都感覺不到了。 載瀲到養心殿時,只見皇后與瑾貴人、珍貴人三人都在遵義門外,正欲向外走,皇后見遠處來人是載瀲,便停了步子特意關懷問道,“瀲兒!你回來了,身上都還好嗎?” 載瀲見了皇后已忍不住痛哭,她陡然跪倒在皇后的面前,重重磕頭道,“奴才不孝,回來后仍未向娘娘請安!奴才一切都好…如今情形,奴才怎還值得娘娘牽腸掛肚!” 皇后聞聲后也已是淚流滿面,扶起了載瀲,將她擁進自己的懷里,聲聲悲戚,只剩下喊載瀲的名字,“瀲兒!瀲兒…” 珍貴人見皇后與載瀲糾纏不清,此刻頗有些不滿地上前來兩步道,“不知三格格是為何事入宮,皇后娘娘與我等才去養心殿,皇上為北洋水師悲痛難遏,此刻除軍機大臣外皆不見人,三格格既不能為皇上分擔國事,便不要再為皇上添憂!” 皇后此刻才松開了載瀲,她在除夕夜時聽得真切,皇上酒醉后口口聲聲喊的都是“載瀲”的名字,她知道皇上會愿意見她的,為了能讓載湉更好受一些,皇后也顧不得自己心中的悲傷,只對載瀲淡笑道,“瀲兒你去吧,皇上會見你的?!?/br> 載瀲只又為皇后磕了頭,尚來不及擦干自己眼底的淚,便飛步沖進了養心殿中,她沿著回廊一路向內走,正見軍機大臣等從院中退出來,她一路沿著廊下而走,并不與外臣們走在一起。 載瀲進到養心殿內時,感覺自己所有的思念早已都涌上了心頭,她太想見到里面的人,王商與寇連材二人見是載瀲來了,心中都不禁一驚,因方才載湉在悲痛之下屏退了后妃三人,王商便不知皇上是否愿意見載瀲,便疾跑著先去向載湉回了話道,“萬歲爺,三格格來了,讓她進來嗎?” 載湉面對著養心殿內的窗而站,背對著王商,一句話也沒有答。憑著多年伺候的默契,王商便已知道了皇上的態度,于是默默退到殿外,沒有阻攔載瀲。 載瀲默默走進皇上所在的側殿里來,見他此刻垂首站在窗下,肩膀因哭泣而不住顫抖,心中疼痛已一層蓋過一層。 載瀲見到皇上時,被阻絕的淚水此刻已流了滿面,她不敢發出聲響來,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思念、悲痛與心疼此刻已將載瀲徹底吞沒了,她望著站在遠處背對著自己的皇上,已經什么也顧不得了。 載瀲沒有向皇上行禮,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緩緩地喘息著,努力抑制自己背上的情緒,生怕自己的眼淚會更惹了皇上難過。載瀲緩緩靠近皇上,知道看到皇上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一步,她才咬牙閉起了眼睛,展開自己的懷抱,將眼前的皇上緊緊抱在自己的懷中。 載瀲將自己的頭埋在皇上的背后,雙手緊緊環抱住他,不給他們彼此留有一絲一毫的空隙。 “皇上,奴才來了,奴才回來了…奴才想陪在皇上身邊,哪怕什么也不能做,哪怕就只這樣,抱著皇上也好?!陛d瀲已不會精巧的措辭,只剩下言說其心。 載湉伸出手去緩緩握緊載瀲的手,他的淚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仍舊望著窗外層層疊疊的宮墻,他的淚此刻也更加抑制不住,他牽掛思念的人,終于回到他的身邊了。 “瀲兒…謝謝你?!陛d湉輕聲說道,載瀲卻問他道,“皇上何故說謝?!?/br> 載湉忽轉過身來,反將載瀲緊緊擁抱在懷里,他用手臂環住載瀲的頭與背,將她攬進自己的懷中,“謝謝你還愿意來,謝謝你還愿意陪著朕,和朕一同分擔悲苦?!?/br> 載瀲用手不斷摩挲著載湉的背,她將頭埋在他的懷里,一字一句緩緩道,“皇上,奴才的確怕,甚至一度不敢入宮來見皇上,奴才是怕極了……可皇上難過,皇上需要奴才,若奴才能讓皇上高興,哪怕能讓皇上心里好受一點兒,那奴才就不怕,奴才就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