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為了鎮住自己鼻腔里、腦袋里蘊繞不去的味道,他開始喜食酸食。去了橘臺鎮后,那里盛產的陳皮、橘絲糖正合他意,于是兜里總帶著,不時要拿出來含在嘴里。 仿佛只有那濃烈刺激的酸意,才能令他清醒過來,意識到往事已去,他并非仍是那個被禁錮在謝家飯廳之中,被親人的尸體圍繞卻束手無策只能一邊嘔吐一邊嚎啕大哭的少年人。 那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少年人。 “嘶?!敝x喻蘭話音一頓,被秦嵐之握得手腕生疼,不滿瞪眼,“你弄疼我了?!?/br> “……你是因為這個才喜歡吃酸?”秦嵐之后知后覺,原來自己根本不了解媳婦兒,他心里又氣又心疼,沒有松開媳婦兒的手,求證似地問,“你原來不喜歡吃酸?你是那之后才喜歡的?為什么你從沒說過?” “謝家幾百口人,無一存活?!敝x喻蘭掙扎不開,皺眉道,“那天的味道太重了,陰氣太濃,吃酸可以化解。我以前喜歡吃……” 謝喻蘭頓了一下,似乎沒想起來以前自己喜歡吃什么,隨口道:“修道之人,怎能貪口舌之欲?” 秦嵐之欲言又止,許久后才問:“那你后來是如何得知,兇手是那姓蔣的男人?” “我看到了?!敝x喻蘭直直地回答。 秦嵐之萬萬沒想到會得到一個這樣的答案,一時愣住了,無意識地松開了手:“你說什么?” “我查驗了謝家老爺和夫人等人身上的傷,確定是一種西域劇毒,只需一點就能令人暴斃而亡。而那種毒最后出現在了謝夫人最拿手的銀耳湯里?!?/br> 謝喻蘭搖頭:“其他飯菜有廚娘等人幫忙看顧,不容易下手,但只有銀耳湯除外。因為從來是謝夫人親手熬制,其余人不會接近,自然也就疏于看管,這就給了兇手最好的機會。能知道這一點,并成功下毒的,只有了解謝家的熟人才能做到?!?/br> 謝喻蘭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那時雖起了大火,但我依然挨個翻遍了謝家,確定沒有少一個人,除了客院的蔣公子?!?/br> “大火便是從客院最先燃起來的,證據幾乎都被燒沒了,但既是熟人作案,對方一定會確認謝家已經沒有一個活口和證人?!敝x喻蘭說到這里,停頓了許久,似乎腦子里有兩股意識在極力抗爭,一邊不允許他說出口,一邊卻是旁觀者的角度,并不覺得說出來會怎樣。 一頓沉默的拉扯后,謝喻蘭才道:“我當時隱有直覺,繞去了客院后方,在大火里看到了蔣公子。但只是一瞬間,像是眼花的錯覺,他人就不見了?!?/br> 謝喻蘭道:“我那時候修煉不精,抓不了這種道行高深的東西,將他放跑了。我知道他是個披了人皮的怪物,平日在謝家裝得溫和謙遜,同下人的關系也十分好——現在想來,恐怕就是為了下毒方便吧。我猜測是他,但沒有證據,再后來有人證說他當天不在府里,我便就奈何不了他了?!?/br> 不過輕描淡寫地幾句話,卻教秦嵐之拼出了當年事情的原貌。 為了幫謝喻蘭追查兇手,他自然是查過不少當年的事情,雖然沒有這么多的細節,但兇手伏誅后也還原了不少往事,如今再結合謝喻蘭顛三倒四的說辭,他終于明白了謝喻蘭內心諱莫如深的禁忌到底是什么—— 被嬌寵慣了的小少爺,從來以為天塌了也有父親和兩個哥哥頂著,卻哪知一時貪玩躲過了一場劫難,卻從此孤苦無依,失了所有依靠。 他在大火里模糊地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卻因接連遭受打擊,不敢相信也不敢承認。他甚至連追上去的勇氣也沒有,兩股戰戰,躲在嗆人的黑煙里,生怕自己也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場。 他沒有證據,奈何不了對方,他也不敢確定,真的看到了對方。他無法入眠,失魂落魄,想不明白遠房親戚家的兄長,為何成了面目可憎的嫌疑人。 他的父親還是自己母親的師兄,兩家關系不差,到底何至于此? 從那之后,他鼻腔里、腦袋里的味道再也消散不去,像是謝家幾百口人對他的質問和失望。他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憎恨自己太過依賴家人,以至于在火場里沒能親手抓住兇手。 更憎恨,自己當時的膽小懦弱。 秦嵐之先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失憶后的謝喻蘭卻牢牢記著謝家的往事,明明兇手早已伏誅,他卻在不斷變幻的角色里,一次次編排謝家的過往。毒一戒提到過的那個外人所不知的心結,也許就來自于此。 來自于他對自己的憎恨,因為他當時看到了兇手,卻不敢承認,也不敢追上前。他不配為謝家人。 秦嵐之一顆心都要碎了,他撫上謝喻蘭無知無覺的面龐,對方無辜地看過來,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而在他背后的影子里,是無人窺見過半分的愧疚和長達幾年都無法消泯的自責。 他每次吃橘絲糖的時候,都在想什么呢? 他聞到過的那些不存在的味道,是什么樣的呢? 每每入夢,是否都得面對謝家幾百口人死不瞑目的質問和責備呢? 而這些,秦嵐之卻一無所知。 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秦嵐之幾乎要被自責給淹沒了。 “我們會抓到他的?!鼻貚怪虩o可忍,將謝喻蘭擁進了懷里,力氣之大,仿佛要將人揉進骨血,再也不同自己分開,“無論他披了多少層人皮,逃去哪里,我們都會抓到他。我陪著你一起?!?/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