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遺棄罪④
有了四千萬,乾赤音的治療終于步入正軌。當初急診送進醫院后,由于費用問題只對她做了最低限度的處理,因此引發的呼吸道嚴重并發癥差點要了她的命,好在她本人生存意志足夠頑強,撐到了手術。 大面積燒傷加部分位置的中重度燒傷,并發心肺功能受損,乾赤音的手術分了數次進行,常常不是在手術,就是在術后恢復、等待下一次手術的路上。 等她的第一次人工植皮手術定好日子,已經是日本的秋天。 南光受邀參加她的手術成功慶祝會,待她來到乾由美告知的手術室前,乾赤音已經進去半小時了。 熟悉的人圍在走廊里,或坐或站,雖偶有刻意的交談,仍舊個個面色凝重。 先發現南光的是乾青宗,他沒出聲,向走來的南光招手。 把錢交給他后,南光并沒來看過幾次乾赤音。關于這筆巨款的來歷,他問過南光該如何同赤音解釋,南光只說“隨你”。 “反正又不是我的錢,為什么要提我的名字?!北凰麛r住的南光說,“不過,說是你家里人出的,她應該會感覺開心點吧?!?/br> 乾青宗應該是兩者都沒采納,因為之后他又來找過南光幾次,說赤音想和她見一面。大概四次請求中,南光只答應了一次。 彼時乾赤音已經做過幾次手術,但依舊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渾身裹滿紗布的模樣讓南光有點想不起來這個學妹的長相,她們沒有說很多話,彼此沉默著待了十來分鐘,探視時間快結束的時候,乾赤音用過分沙啞的聲音說“謝謝”。南光不太習慣接受不屬于自己的感謝,便說“不用,你最該謝的是你自己”。 說完,南光又覺得自己太冷漠,補上一句:“快點好起來吧,你不是要我春天在學校等你嗎?!?/br> 她離開前,乾赤音的眼角滑下透明的水漬。 第二個發現南光的是由美,她微笑著跟南光點了點頭。短租房房租到期后,由美和丈夫就搬回了原來的家里住。兒子青宗因為和家人的嫌隙已經很少回家,丈夫一蹶不振,也不再每天裝作出門上班。為了唯一的房產不被沒收,她不得不時隔多年,重新找起了工作。 不久前,由美大學時的導師幫她在學校爭取了非正式雇傭的助理職位。自懷孕辭職后太多年沒有接觸工作,她做著頗有些吃力,但為了一家人的開支,她還是咬牙堅持著。 站在她的座位旁邊,一個黑色短發的吊梢眼小男孩朝南光鞠躬,禮貌地小聲跟她說下午好。南光上次來也有見到他,好像是青宗的朋友。 最最遲鈍的是佐野真一郎,等她走到身邊才反應過來。 乾青宗似乎是早就和真一郎認識,聽說他也曾在真一郎的摩托店借住過一段時間。 商店街的募捐結束后,時間相對自由的真一郎便經常來幫這家人的忙,一些護工不在,由美加班的日子,他會幫著青宗照顧媎媎。 他抬了抬下巴,問南光:“叔叔怎么樣?” “還好?!蹦瞎夂喍痰鼗卮鹚?,“已經辦好手續了?!?/br> 夏天住院時她強迫父親做的檢查沒有白做,出院時,醫生告訴他有幾項指標不太正常,建議他定期復查。 于是上個月,他回到醫院進行更詳細的檢查和全身CT,檢查結果確認腹腔的確存在不明異物,今天南光來陪他住院正是要做活檢,確定異物的性質如何。 要不是順路,她也不會同意由美的邀請。 為了避免乾賢一看到自己后發瘋、懷疑妻子和兒子,對他們下手,南光認為還是少和這家人接觸為妙。不過,經過那件事后,乾賢一應該也沒了關心女兒的余力,南光來了兩次,都沒看到他的身影。 幾人沉默地待了一會兒,南光注意到那個陌生男孩的視線,便對視回去。一旁的真一郎像是怕她會打對方一頓似的,插了話: “叔叔的寵物店,打算怎么辦?” 他這話問得奇怪,南光疑惑地看向他:“你的摩托店呢?” “???”真一郎老實地回答,“關門啊……而且若狹和武臣都能幫忙照看?!?/br> “哦,”南光說,“我們也一樣?!?/br> “店里有兼職在,她們會照顧店里的孩子們。還有場地,就算兼職媎媎沒空,他也會去的?!?/br> 佐野真一郎有些感慨:“你怎么教訓場地的,他在你那里乖過頭了?!?/br> “沒有吧,”南光輕描淡寫地反駁,“他本來就很乖啊?!?/br> 如果場地這種會因為和別人撞到就沖動打人的小孩都算乖的話,萬次郎該算模范生,艾瑪就是天使了。真一郎看著南光,無不懷疑地想道。 南光對他腦內的想法一無所知,但也多少聽說過場地圭介的傳聞。 可事實就是,她一個字也沒撒謊,不管場地圭介在別人面前是什么樣子,在她面前、在那些貓貓狗狗和她父親面前,都很溫柔有禮貌。 南光問他愿不愿意來店里時,他因為突然出現的真一郎慌不擇路地逃跑了??缮钜?,南光來接父親回家時,又在門口看到了他。 脫去了書包,場地扭捏的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他生硬、害羞地提問的樣子,像聳起背的貓:“你說的,還、還算數嗎?” 南光不知道他在這等了多久,驚訝地點了點頭:“當然算數?!?/br> 南光的父親從店里走出來,問南光這是誰,場地又要跑,這次,南光抓住了他,摁著他的肩膀,逼他面對店主本人。 “跑什么?!彼蚋赣H介紹這個也才見了兩次面的小孩子,“這是場地圭介——我沒記錯名字吧?以后他放學后會來店里幫忙和吉吉玩,他的‘工資’我會出,爸你隨便指揮他就好?!?/br> 場地臉頰通紅,深深鞠了一躬:“你好!” 那是南光最后一次從他嘴里聽到平語。大學的課程并不悠閑,南光也并不是每天都會去寵物店,但至少后來南光每次見到他,他都會用上敬語。 南光和這群人待了一會兒,又回去父親的病房,幫他整理住院用品。 父親當然不會讓她動手,什么都搶著干,于是自覺無用的南光也只能幫他去取檢查報告。 回病房的路上,她又碰到了乾青宗的朋友。男孩在她父親的病房門口站著,不停折磨著自己的袖子。南光走過去,問他: “手術結束了嗎?” 男孩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還沒。南光“哦”了一聲,指著自己問:“那是來找我的?” 男孩用力地點頭,南光叫他稍等,把報告交給父親,才出來找他。 “你的話很長嗎?”南光問他,他點頭又搖頭。南光說:“去外面講吧?!?/br> 她們走到這層的吸煙區,大大的窗戶旁,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 男孩糾結了一會兒如何開口,最后還是憋出一句自我介紹:“……我叫九井一?!?/br> 南光點點頭:“我知道,青宗提過可可這個名字?!?/br> 九井一又沉默了,在南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前,他說: “我會報答您的!” 他的音量有點大,吸引了不遠處路過的人,南光認出那是上次負責父親床位的護士,朝她笑了笑,然后轉過頭來,對九井一說: “青宗沒跟你講那筆錢怎么來的嗎?” 九井一的手扶上了自己的脖子,他低著頭,短發掃著臉頰:“……說了?!?/br> 南光說:“那就好,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br> “可是、”九井的聲音有些激動,“可是,我還是覺得,沒有您做的那些,赤音等不到手術。所以多虧了您,赤音才能” 南光的腳再次停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這個十來歲的男孩。 “之前給赤音繳費的,是你吧?” 九井一點頭,要開口,被南光新的問題打斷了:“你的錢是從哪來的?” 九井的嘴巴張了又合,最后也沒說出來什么。 “盜竊?”南光問,九井的身體rou眼可見地僵硬了,她又搖頭,“不對……” “你一個人,也偷不到那么多?!?/br> “那就是說……你有一幫小偷在幫你?!?/br> “原來,最近多了那么多小蟲子就是因為你?!?/br> 和勒索拋棄女兒的父親比,小偷小摸似乎沒什么講的必要。然而她只勒索了乾賢一一次,區內的未成年偷盜犯卻猖獗至今。 南光笑了,她靠到墻上,問九井一:“你打算怎么報答我?靠教唆別人偷盜那點錢?” 她沒有碰九井一,視線和話語卻像耳光扇得九井臉頰發燙,他慌亂地解釋:“不、不是的,我會想到別的辦法,一定能賺更多……” 南光打斷了他:“更多?敲詐勒索還是?” 九井一被問到了,聽到她繼續報出一連串的詞匯:“搶劫、詐騙、殺人、走私、販毒……” “你就想用這些報答我嗎,九井一?” 她沒說一個侮辱性的詞,九井一內心的屈辱感卻前所未有的猛烈,即使是剛開始行竊,被大人抓到的時候,他也沒這么難過過。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逐漸濕潤,有什么東西就要掉出來,可他不想被對面這個人看到,便只能努力地睜大眼睛。 南光仍舊平靜地看向他,發問:“九井,你覺得我為什么要對赤音父親做那些事?!?/br> 九井一的聲音顫抖著,吊起的眼尾已經有水珠出現:“……為了救赤音?!?/br> “沒錯?!蹦瞎饫^續說,“我是為了‘好’的事情,才去做了‘壞’的事情。你也一樣,我們的目的,本是相同的??墒恰?/br> “如果你為了所謂的報答我,犯下更多的錯,那么,我會懷疑自己的決定?!?/br> “怎、怎么會,錯的只是我,和您沒有關系!”九井忍不住插嘴,他激動地說,“雖然很卑鄙,但從青宗那里知道您做了我想做的事,我的心里真的很痛快?!?/br> “九井?!蹦瞎庹局绷?,叫他的名字,“我很抱歉給你做了錯誤的示范,但是,不是每個‘赤音’背后一定有個不負責任的大人。你從大人身上偷來的,也可能是另個‘赤音’的救命錢?!?/br>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在乎赤音,甚至不惜用這種方法??墒?,赤音的手術結束,也不過是一個開始。我想你也知道她傷得有多重,花光這四千萬,她還有復健、學業、生活,這些也都要錢,甚至不只是要錢?!?/br> “等到那時,你要如何面對自己的雙手,你要如何面對赤音的眼睛,你要赤音如何面對她自己?” “只要拋卻法律、道德、廉恥心,犯法的事誰都能做,骯臟的錢誰能能拿?!?/br> “可可,”南光拍了拍九井的肩膀,“真的想報答我,就掙點干凈的錢來吧?!?/br> 說完,她沒再等九井的回復,徑直向病房走去。經過護士站時,方才碰見過的護士叫住了她:“小光,有你的電話?!?/br> 她笑著感謝護士,接過對方手中的話筒。 “嗯、嗯、我知道了?!彪娫捘嵌苏f了些什么,南光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對來通知她手術結束的真一郎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南光什么也沒說,掛了電話,向電梯沖去。 有話說 隨心所欲地寫的后果就是讓場地出場得太早,所以什么事好像都趕在00年找上門,南光忙碌的千禧年……終于寫滿十章了,好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