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34節
“母后,怎么辦,他好像會蠱兒的心啊……” * 下午的泛舟去不成了,托梅閣老的福,宣明珠一動都不想再動彈。李夢鯨過來找她,她未露面,找個理由推托了去。 雖然攬鏡照過,未見身上有痕,然而所謂疑人偷斧,就怕八娘察覺了什么端倪。 倒像做了回賊。 將及傍晚,公主殿下才算緩過來些,重新梳頭易服,去嚶鳴宮接寶鴉他們一同出宮。 皇帝正巧也在,本打算晚上與姑母一同進膳的,御膳房那里都吩咐妥了,聽聞宣明珠要回府,連忙殷殷挽留。 宣明珠略作沉吟,墨皇后見狀,適時輕咳了一聲,“陛下,姑母今日在上苑獵玩整日,想是乏了,再者還有表弟表妹們,也都疲累了。自家府里自在,好休憩的。陛下若想姑母,隨時都可請進宮來?!?/br> 聽她這般說了,皇帝也只得做罷。 但命宮人將姑母與弟妹們好生送出宮闕,不忘將他送的珊瑚樹一并運至公主府。 沿途西邊天際起了火燒云,大片大片的橙鱗積卷層云,丹青難調的絢麗景象,仿佛是為公主的芳誕添喜。 回到府中,庭除內外早早掛了紅絳宮燈。梅長生正負手倚門,望著天邊最后一絲流云,青衫緩帶,隨意落拓的神姿,似等歸人。 見她身影,他眼里的光才活過來,幾步下階迎上去,“你回了?!?/br> 半日不見而已,他的聲里卻滿蘊著思情。 宣明珠忽然便覺有些難為情。 微微佻睇眼簾,對面那雙雅然清致的眼,已全無半點攻掠的痕跡了。她眸光微閃,瞟見他伸來的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喉上無端有些發癢。 “父親?!?/br> “爹爹?!?/br> 這時三個孩子規矩地見禮。 趁此間隙,宣明珠悄抬手揉了下耳墜子,心說宣明珠啊宣明珠,你也不是第一日認識他了,何以有一種新婚的靦腆?長大了一歲,怎的還越活越回去了。 那手落下,便在男子遞來的手背上輕拈了一下,隨即收回袖中。梅長生眼底閃過一抹含蓄的笑意,一家子進了殿。 入門后宣明珠動鼻嗅見一陣酒香,轉頭問:“這是什么酒,葡萄很釀入味了?!?/br> “殿下的鼻子靈,”梅長生從桌上用瓦罐裝的幾壇子酒中,提起一壇來,“是我托三哥從西域寄回的當地葡萄釀,不是什么名貴的酒,飲個風味尚可?!?/br> 他口中的三哥,便是之前帶著梅家旁支子弟去西北都護府,建立漢學塾的梅彧。 宣明珠聽了,接過酒壇拔開塞子低頭湊近聞,果真是不同于洛陽的風味。 說話間到了飯時,便就著這酒,擺膳入席。 其實在宮里一日下來,母子幾人已經進得差不離了,只是這一家團圓為宣明珠慶生的酒,是不能不喝的。 不必仆婢伺候,五口人團坐于圓桌,宣明珠坐于主位,梅長生與她相臨,梅寶鴉挨著母親坐,梅豫和梅珩則自父親右手邊,按次落座。 家常精肴,異鄉土釀,暮光燈影,溫馨和樂。 梅長生斂袖給壽星斟酒,宣明珠舉杯品嘗,味道果然不錯。寶鴉的興致很高,“阿娘阿娘,我也想嘗!”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一眼,忍笑低頭問:“你想喝?” 寶鴉重重的點頭,又想起什么,眼角覷向父親,對了對手指:“可是阿爹說我及笄才能喝酒哩?!?/br> “人小腦子沒長成,過早飲酒傷腦?!泵烽L生溫聲解釋,“寶鴉生而有賦,該惜養這份先天之才?!?/br> 宣明珠轉眸哦一聲,“這樣說我倒是年幼喝酒,也沒有天生之才,所以喝蠢腦子了?!?/br> 梅豫和梅珩低頭夾菜忍俊,梅長生無奈地看著她,“不是這個意思?!?/br> 宣明珠揶揄后自己先笑了,見寶鴉渴望的眼神還鍥而不舍地望著自己,笑瞇瞇道:“今日高興,就給她嘗一滴吧?!?/br> 眼望梅長生,商量的口吻。 寶鴉跟著伸出一根小食指,比在眼睛前,巴巴地請求:“就一滴!” 母女倆都這般盯著他,為之奈何?梅長生抿了抿唇角:“聽你娘的?!?/br> 寶鴉得了赦,大樂,梅珩便拾箸在杯中蘸了一滴,寶鴉便興奮地伸出粉紅的舌尖接著。 待嘗到嘴里,小姑娘表情先是空白了一下,繼而噗噗地吐舌皺起包子臉:“什么東西呀!這么辣,水,快快,要水!” 一桌子人瞧著她都笑起來。 梅豫幸災樂禍地遞來一盞雪梨蜜,宣明珠愛憐地撫女兒發頂,目光無意與梅長生相碰,他正瞧著她的笑顏。 * 用過飯后天色已晚,宣明珠便要叫嬤嬤來帶孩子們各回院里歇下。 正在這時,泓兒進來稟報,說南疆寄來了攜報。 宣明珠聽聞,連忙接信來看,果然是言淮親筆的家書。 洋洋灑灑五頁紙,第一頁上報攜,道左賢王的軍隊已被他率領左中右三翼精銳軍打得賓服,雙方使節正在商擬全新的和約。 至于剩下那幾頁,便全是家常話了,遠在天邊,也還是那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淮兒。宣明珠知他平安無恙,便是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禮,兼之言淮在信上話語風趣,且閱且樂。 梅長生瞧著她的笑意,斂睫淡淡微笑。 “父親?!泵吩コ弥赣H看信的功夫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他,“兒子有一事不解,白日里,您為何要贏娘?您可知,兒子為此白白輸了五百兩?!?/br> 五百兩??!提起這一茬梅豫便痛心疾首,對于全家私財最少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一筆臣款! 梅長生收回視線,聽清事因后,涼涼掃他一眼。 “所以說你讀書不精,兵書有云‘以正合,以奇勝’,你母親是常勝將軍,贏多了視若平常,偶爾輸一回,覺得新鮮有趣,會比贏更開心?!?/br> 梅豫聽得委屈,嘟噥:“玩樂之事還用上兵法,這么復雜,我哪里想得到……” 這話偏是叫梅長生聽見了,神情更為嚴正:“遇事多思,這道理你弟弟就懂得,所以他可贏錢?!?/br> 話音一頓,他瞥向不遠處扮乖的梅珩,“話說回來,小小年紀便談賭,跟誰學的?去將荀子修身篇抄五遍?!?/br> 梅珩內心輕嘆一聲,起身稱是,同時瞅了梅豫一眼。后者完全不心虛地歪歪頭:我挨訓你挨罰,我還多輸了五百兩呢,論起來還是我虧好嗎? 這廂打著眉眼官司,宣明珠看罷了書信,轉回身,見氣氛似有些不對,狐疑地問:“怎么了?” 二子不約而同地搖頭說沒事,見父母別無囑咐,忙不迭帶著meimei告退回院。 孩兒一去,梅長生身上的書卷氣頓作一散,上前脈脈牽住她的手。 燈下低眉注視她,“信上寫的什么?” “打勝的攜報和一些南地風光?!毙髦樘魭S口說了兩句,梅長生靜靜地聽,見她不說了,從袖中也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她,“可巧,今日我也收到了三哥的來信?!?/br> 宣明珠感覺他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一時想不明所以,接了信坐回椅中看。 原來梅彧在信上說,他們到達大晉與西域國的邊陲后,得到西北都護府的幫助,經歷半年時間,終于在當地扎穩跟腳,那以梅氏之號建立的學塾也受到了鄯善、烏孫等幾個小國主的關注。 甚至還有王女青睞中原的絲綢瓷器之美,聽聞中原人在此辦學,便帶領婢子去問她們可否也能入塾,想要了解漢地的文化。 “梅三哥可真是雷干風行?!毙髦橘潎@一聲。 當初梅長生要在族中推行此事,受到了多少阻力,她是親眼目睹的,而今終于撥云見日,她將兩封信撂在一起,開懷道,“今日雙喜臨門?!?/br> 說罷卻見梅長生依舊燈戳似的杵在跟前,宣明珠疑起來:“怎么了?” 梅長生遲遲搖了搖頭,俯身壓著那圈椅扶手,在她下巴尖輕啄一下,“我的信都給你看?!?/br> 宣明珠怔營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人——竟是在吃味么? 他原來是想看言淮給她寫的信。 她好笑地瞅著他,拖長聲音道聲“知道啦”,轉頭卻是將手里的信放入信封中收起。 ——恣白若知別人看他的信,該不高興了。 梅長生無尤地笑笑,復勾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也不管那信了,漆眸熠熠:“跟我去趟梅宅,可好?” “嗯?”適才的酒氣漸上頭,在宣明珠臉廓暈出嫵媚的酲紅,眨一眨眼,透出一點狡黠的神氣,“梅閣老還有什么驚喜給本宮嗎?” 梅長生笑,他的殿下好聰明。提前知道的驚喜便不再是驚喜了,看來他須更努力,才能讓禮物入得她的眼。 那口吻帶著誘哄:“也許有吧,殿下賞臉,隨長生去看?!?/br> 【二更】 從公主府到梅宅,走的自然是兩府間的“秘密通道”。 說來這還是宣明珠第一次到梅府去,只因食必精居必潔的公主殿下,素來覺得走密道往來很不雅相,所以每次都是梅長生來找她的。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權當特例吧。 宣明珠已然忘了白天在合璧宮立的誓,將手交到那只溫暖的掌心中。 星月初升,公主府的后園點著綽綽燈火,從角門出,緊鄰的是那間古書店,從書鋪的密室穿過一條長長蜿轉的甬道,便可通往梅宅的后花園。 二人攜手走在密道中,梅長生端著只燭臺領前半步,幽幽燈影勾勒出他的身形。 宣明珠便想起了在揚州老宅的那回,他故意將她關進密室里,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自己陰晦的一面。 隨后一點一點,他將自己的內心剖開圈點,都淋漓地展在了她的面前。 宣明珠心念偶動,指甲勾勾他的手掌心。 前頭的人頓半步,側回頭,宣明珠莞爾微笑,“我很喜歡?!?/br> 他不知她在說什么,卻跟著她笑,“殿下還沒看見,怎知喜不喜歡?!?/br> 宣明珠亦不說破,換了個口吻道:“喲,這里怎么沒有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之類的機關啦?” 梅長生省得她是在拿當初那件事打趣,赧然抿唇,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握了回去。兩人一路說著,不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木門。 門那面便是梅府的后園。 梅長生停了一步,將燭臺放在壁間鑿出的龕洞間,轉頭看她,伸手推開了木扉。 頃刻之間,一片緋紅的光色照入暗道,宣明珠鳳目微瞇,笑著褰裙走出去,“你這園子燈籠倒亮,掛的是——” 她的聲音倏爾而止。 眼前,映目是一片梨杏交相綻放的花林,與翠微宮的瓊影園如出一轍。她一直知道他府后有座“一簇園”,桃花一簇開無主,她便一直以為,他為她植了一林桃花,自己卻不曾親來看過,也無人告訴過她,此間種的不是桃,而是梨花瓊杏。 當年她母后種的桃樹被斫,物傷其類,她從此不敢種桃樹,便只在瓊影園栽植梨杏。 自然如今,見過護國寺里的一室明燈后,宣明珠的心結已解,是桃是杏都無所謂了,然而這點曾經沉藏的心思,她從未與人說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