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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8節

    他一氣說了許多,她想到的沒有想到的,他都幫她條分縷析。

    他的語氣還如在大理寺審案時一樣沉靜,但宣明珠隱約感覺到,他在難過。

    他又說了一遍:“你別疑我,我沒騙你?!?/br>
    她對他們之間的相處有了陰影,他何嘗不怕她從此再不與他交心。

    這時殿門打開,侍女端了熱水和藥膏進來,明亮的陽光同時射入,梅長生偏頭瞇眸,眼圈紅了。

    “誰疑你了!”宣明珠見了當即道,“這怕光的模樣叫做好了?還御前應什么對?!?/br>
    她不防起身急了,發軟的腰肢不禁款擺了一下,咬唇閉住險些破喉的噯音,一面接過藥膏,一面向泓兒吩咐道:“你親自去御前尋黃公公,說本宮的話,梅大人身子虛,我留他調養幾日再談公事。再去請位太醫過來?!?/br>
    泓兒向殿內看一眼,不敢多瞧,放下物什出去辦事。梅長生對她的話無不聽的,溫靜坐在那里,宣明珠擰開膏盒的琺瑯蓋子,一陣清凜的香氣散出,梅長生忽接過道:“我來?!?/br>
    宣明珠道他要自己涂藥,便給了他。

    不想梅長生指甲剜了一塊膏子后,視線直直望向她,又脈脈地向下移,體貼問道:“在這里涂嗎,還是回內殿?”

    “……梅長生,你腦子想什么呢?”宣明珠反應須臾,而后醒悟,酲紅著一張面頰直欲捶他。按著他的手指頭往他嘴角一摁,換來一聲輕嘶。

    男人微怔,反應過來,她疼的是他。

    他目光剎那間清亮:“所以你是信我了嗎?”

    在外八面玲瓏的人物,在她面前這么甘愿討好著,更別說晚上是虎,白天變貓,他此時但凡有昨晚半分氣勢,宣明珠也不至于瞧他像個小可憐兒,心里忍不住的心疼。

    對上這么個祖宗,難不成以后便這么一日三變地過?

    趁著太醫沒來,宣明珠長吐一口氣,鼓腮敲了敲檀木案:“梅長生,你實話說吧,你是不是裝的?”

    “嗯?臣聽不懂?!?/br>
    宣明珠再吸一口氣:“避子丸的事兒,你交代了嗎?”

    “那個,”男子用白絲帕揩凈手指上的藥漬,露出一點清雅無害的笑意,“是有備無患?!?/br>
    第97章 掃盡洛陽雪

    嚶鳴宮中,皇帝聽到黃福全的回稟,慢慢哦了一聲。

    宮中無秘事,尤其在皇帝新婚的期間,后宮各處的巡守更為嚴格,處處耳目。翠微宮是個較為殊別的地方,一向被默認為大長公主獨隸的宮殿,不過昨晚的事,皇帝還是知曉的。

    他沒有多說什么,只令梅卿家好生休養,命人開庫尋些滋補的藥材送去含麒閣。

    待黃福全去傳諭,墨皇后奉了盞茶遞予他,指端輕觸他的眉心,“陛下眉宇有郁色?!?/br>
    皇帝聽了眉心輕舒,反握住她的手指,拉著他的皇后同坐于便榻:“梓童,我不曉得這么著好不好。

    “你不知,梅長生此人有能力而無私心,推行新政,我只信得過他,然,寶刀終須有鞘?!?/br>
    墨皇后神態靜和地傾聽,“前朝之事,后宮不得干涉,臣妾不應置喙?!?/br>
    皇帝說不相干,“咱們私底的話都是家事,墨三郎君,我心里的話除了皇姑姑,也便只對你說了,你莫與我見外?!?/br>
    墨皇后在閨中并不行三,只因昔年作畫假托男子之名,落款為“墨三”,皇帝便以此戲稱。墨皇后果然臉紅,偏頭柳眉半遮去,半晌道:

    “陛下的心事臣妾多少體味得,陛下視姑為母一般,是不愿與殿下之間參雜進算計?!?/br>
    皇帝道:“三郎果然懂我!”

    墨皇后粉潤的耳垂更紅,有心請陛下改了這語癖,外人聽去不成樣子,抬目對上他發亮的眼神,未能出口。

    她的夫君是這天下的九五之尊,卻也是位還未及弱冠的少年君主,有時流露出的少年氣不免令她驚嘆,久居深宮高殿,竟未磨損他性情中的一份鮮活。

    嚶鳴求友,她何嘗不明白,陛下將中宮命名為“嚶鳴宮”,希圖的是一位心靈相通的知己,而不只是相敬如賓的皇后。

    私下說話,他連朕都不稱,單為了這份心意,她也愿意盡心開解他:“陛下何以自苦,請您細想那日殿下聽聞梅大人出事的神情,手中扣著一杯茶蓋便出去了,不是發自心底的擔心又是什么?陛下既然敬重大長公主,只要殿下遂意,同時不妨梅大人為朝效力,那么有什么可擔憂的呢?!?/br>
    她徐徐的聲調如山泉云嵐,皇帝聽后心結開解,驕矜地輕唔一聲:“其實我也是這樣想?!?/br>
    旋即又想到格爾棊那檔子事,宣長賜復皺眉頭,不知榮辱的東西,大晉國力日強,自穆帝以降便無和親之事。再者,他的皇姑母更是金尊玉貴,憑什么去西北之地跟他吃風沙?豎子狂妄,不自量力。

    恰在此時黃門通傳格爾棊已入宮,候聆天子訓,皇帝忍氣道:“令他等著吧,朕想起了再召!”

    翠微宮青鳶殿內,與梅鶴庭一道用過了朝食,宣明珠想起來也道:“此事不必瞞著陛下,只是日后你入中書省,在外同我行止間有些分寸,犯不上聽御史臺磨耳根子?!?/br>
    她不是沒想過今后和他該如何處,不過皇帝的旨意既下了,他入內閣也是她一直以來的期望,阻過他仕途一次,不會再阻第二次。

    兜兜轉轉,仿佛又應了在揚州梅宅那間密室里的約定,堂堂一個閣老,成了她見不得人的面首。

    只不過么,宣明珠心里哼哼兩聲,天上地下的尋,哪里有他這么放肆的面首,不說別的,瞧瞧那件蟒衣都被他折騰成什么樣了。

    她命泓兒將具服收起,從此束之高閣。梅長生正倚座漱口,矜雅地將清茶吐入盂中,道:“蟒衣不可水洗,殿下交我,我送至左春坊修掇?!?/br>
    “你也知不能水洗!”宣明珠呲達他,痕兒還在上頭呢,送出去她多丟人,左右她往后再不會穿了。

    “穿給我一人看?!泵烽L生神色間頗覺可惜,淺聲與她打商量,“我保證下回——”

    敢情那身衣裳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上癮了是吧。宣明珠鳳眸一睨,梅長生頓時不吱聲了。

    她上手,將他緊束于腰的躞蹀帶解松兩扣,蛾眉蹙起:“往后居家別系這么緊?!?/br>
    窄腰如勁竹秀松,如梅瓶花觚,好看是真好看??蛇@般瘦,心疼也是真心疼。

    梅長生嗯一聲,忽問:“昨日宴上,殿下的意思是什么?”

    宣明珠投去不解的視線,梅長生淡淡向她腰上一勾手,讓她跌坐在自己腿上,仰起清致的頷線,蘊著霜華的眼眸望她。

    “昨日對格爾棊,殿下的發落被臣打斷了,殿下想說的是什么?”

    宣明珠這才想起來,嘴邊露出一點笑,勾著他的衣領耳語:“大過年下不興詔獄,但若世子被酒燒糊涂了腦子,我朝也不妨為世子開個方便之門,進去冷靜冷靜?!?/br>
    梅長生滿意了,側頭在她腮上輕輕一啄。

    一時太醫至,兩人分開,梅長生輕拂襞積,頓時又坐有坐相起來。

    宣明珠吩咐開殿門時和緩些,太醫進殿后隨即又將掛簾落下,不使光線刺眼。

    這位應召而來的太醫是老交情了,給大長公主誤過診,也給梅閣老出招兒剜過心,周鶚趨步入殿中,抬頭看見這兩尊佛,神情幾乎要哭。

    大長公主看見他便想起梅鶴庭胸口的傷疤,心里也惱。知道以梅大人的手段,想逼誰做什么,多半只能迫得對方不得不從,可“護短”二字怎么寫,她真想遷怒誰,何曾講過道理。

    不過話說回來,周太醫對前后的事因都了解,能把守住口風的不作第二人想。宣明珠既往不咎地擺手:“周太醫不必緊張,你為梅大人診個平安脈,再為他開副調養的方子?!?/br>
    周太醫稱諾,梅長生便遞出細瘦的腕子。

    周鶚才上手,神情便是一沉,細細號過兩手的脈象,他皺眉道:“大人中元大虧,近日可服過寒食散?”

    宣明珠單聽這一句,心便揪緊。梅長生冷目掃向周太醫,后者凜然生寒,語聲便一頓。

    宣明珠轉頭,梅長生面上一片猶然無辜之色。

    她心底了然,錯著牙對周太醫道,“別看他,看本宮,有什么便說什么。大人身子如何,你細細如實道來?!?/br>
    不必公主發話,周太醫也是不敢再看梅大人了,低頭斟酌道:“回稟殿下,之前梅大人經歷那兩遭……取血,便已虧損了根本,尤其第二回 服用朱砂根,血氣散而不聚,便需得幾年補養方可回轉。而今大人的脈象中竟又添寒癥,且虛燥浮表,聽聞大人前段時日遭遇雪崩,不知是否用過類似寒食散的趨寒之藥?”

    寒食散宣明珠知曉,六朝清談之士常服之物,以丹石制成,服后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亦覺燥熱,需行走發散,不是什么好東西。

    她轉目看向那個竟還端坐得住的人,齒根已咬得酸脹,只恨在人前,不能罵他:“梅鶴庭,說?!?/br>
    一聲輕輕的嘆息,梅長生垂下長睫輕道:“殿下別急。我與殿下說過,那救回我之人每日給我喝一種土方藥,初時對趨寒大有幫助,后來我知覺,想是與寒食散類似的東西,這也沒什么,往后不用了,養一養便好了?!?/br>
    哪里會像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宣明珠氣得手抖地盯著她,昨日他講述遇險經過時她便覺不吉,沒想到他還是說淺了。

    御醫用字都精準,一句“大虧”,便足以說明問題,虧他昨夜不知節制,不要命了是嗎?

    她忍耐著心神,又命周太醫為他檢查眼睛,當周太醫得知梅大人患過雪盲后,忙叮囑此癥易反復,需小心,日后切不可長時間行走于雪中,否則再犯便有失明之虞。

    說完,周太醫感覺殿內氣氛沉寂。

    他后知后覺公主殿下的情緒不對勁,囁嚅了一聲,小心地往回找補:“這個,下官這便去開方子。殿下請勿過慮,梅大人尚年輕,只要保養得宜,早晚可、可補養回來?!?/br>
    說罷周太醫鵪鶉似的卻行而退。

    半晌,宣明珠依舊背對梅長生不置一語,只看出銀珠鑲邊的衣袖在微微觳觫。

    梅長生拉拉她的袖,“醋醋,我錯了?!?/br>
    “梅大人真是認錯的急先鋒?!毙髦樗﹂_他的手轉過身來,兩只眼圈已氣得紅了,“認錯不改,下回還犯,您老修什么大晉律呢,去當個盜匪頭子豈不綽綽有余?還一半,一半的一半,梅閣老好??诤帽臼掳?,這副身子不想要了是不是!”

    梅長生眼看著不像,也站了起來,挪步過去,劍利的眉宇蹙出柔情:“醋醋莫聽太醫夸大,我真不覺得如何。見了你,便覺有無窮精力,詩家有酒入別腸一說,想是一樣的道理。與你,別有精魂可消,不動搖根本的?!?/br>
    還說這些混話!

    宣明珠動了真怒,不知悔改是吧,行:“你聽著,自今日起一年內,你給我清心寡欲好生的作養,再想那事,我——”

    她氣頭上想不出什么賭氣的話,又怕說重了咒到他,梅長生適時誠懇地為她出主意:“你便拿小閣老開刀問斬?!?/br>
    宣明珠一拳打在棉花上,氣息咻咻,發狠瞪他。

    偏是那樣一張溫潤孱白的臉,瞪了一陣,她又兀自扭頭,向外吩咐:“將翠微宮、不,挑二百人將皇宮三十六殿的雪都清掃干凈,過路上不許見白?!?/br>
    “太費事了,”梅長生道,“不必如此?!?/br>
    宣明珠掉臉子冷笑:“對本宮而言,何為費事,便是掃盡洛陽雪又有何難?梅長生,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也知道發誓什么的對你不頂用,你只需記著一條,你身上有多疼,我心里就有多疼,你若不在意,往后只管去自傷自作踐,我宣明珠絕不攔你?!?/br>
    梅長生清瀲的眸光鎖著她的神情,他喜歡她在身下婉轉求饒,也喜歡她這份不讓須眉的霸氣。

    他輕輕圈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頸窩,“我疼你,再不敢了?!?/br>
    她便是他的緊箍咒,往后余生,依她為法。

    “還有一句話,求殿下容情行不行?”悶悶的聲音落在她鎖骨旁,窸窣得癢。

    宣明珠心想,如果他要為禁欲一年的事討價還價,她非狠狠碾他一腳不可,便聽他湊在耳邊說:“求殿下留一抔雪,我給寶鴉堆個雪人?!?/br>
    *

    寶鴉和兩個哥哥到翠微宮時,梅長生方服下周太醫開出的一碗調養藥湯。

    他披裘站在殿門處,看宮人們熱火朝天地撒鹽清雪。小姑娘裹著厚厚的紅梅羽緞斗篷迎面跑來,幾個快步上臺階,撲到他懷里大哭。

    “爹爹,黑隼死了!魚也死了兩條!就、就剩九尾了,寶鴉害怕,爹爹你怎么才回來呀!”

    小姑娘一邊抽噎一邊說,宣明珠心中縱有再多的氣,看見這一幕也紅了眼圈。

    心中只剩慶幸。

    慶幸他回來了。

    消息是一大早便送到公主府的,宣明珠知道他們有多急,一刻未耽擱便將孩子們接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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