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09節
幸而崔問時刻關注大長公主的安危,見狀當機立斷地撲跳下去,以身為墊接住公主。 落到坡底,宣明珠只聽身下發出悶喀一聲,才知她壓折了崔問的肋骨。而梅眉山的后背在山坡坷石上擦破一大片,血rou淋漓露出肌膚,腳腕亦疼得不敢動。宣明珠反而是其中傷勢最輕之人。 繼而,又有三個侍衛跳下來救駕,可惜不是人人從那樣高的地方下來都能毫發無傷,其中一侍衛當場撞破了頭顱,血流如柱。 宣明珠抬頭向山頂望了一眼,心焦上頭的狀況,然而一程有一程的應對,她吩咐侍衛給傷者簡單地包扎,自己解下風衣,用躞蹀帶系籠住眉山的后背,以為在此地可擺脫山彘,等待援兵。 殊不知不過片刻,血氣味竟吸引來了一只體形遠勝于山彘的黑熊羆。 那一刻,宣明珠心頭拔涼,才知道這山里不止有野彘,竟然還藏著野熊。 大長公主身邊的侍衛皆忠心,一名年輕侍衛當即取石砸向黑熊,打一聲哨掉頭疾跑,黑熊果然狂怒追去。 他引走了熊,那個靠在山石上額頭流血的侍衛便請公主快走,他的血味會吸引野獸。宣明珠面色沉郁地思量一番,只得留一人照應傷者,自己帶眉山、崔問三人尋找出山的路。 天越來越黑,宣明珠背著眉山勉強辨路,沿水流而行,身旁的崔問拄著一根樹枝寸步不離地跟隨,不時低咳兩聲。 “殿下,要不讓卑職來背吧?!贝迒枔墓黧w力不支,頻頻說道。 “你消停些,肋頭骨都斷了還拼,你保全自己便是對得起我了?!痹谶@種情形下,宣明珠的語氣依舊透著輕泛從容。 她不能不穩住勢氣,眼下,聽崔問的咳音,不知裂骨是否戳到了內臟,這孩子倔強,悶聲不喊疼。而眉山傷了腳,姑娘家家的不能落下殘疾,她也不敢讓她自己走。 累倒是不怕,她只擔心山林中會不會匿著野獸突然襲來。暗夜中葉聲簌簌,草本皆兵。 之前黃昏時,她們遙遙聽見了人聲呼喊的回音,崔問激動地回應,結果人未呼來,卻引起一聲不知從哪個方向發出的熊嘯,三人不敢原地逗留,就一徑走到了這時。 “別怕,城里想必已知不對了,他們既然在找咱們,就不怕了?!?/br> 宣明珠輕聲安慰他們,告訴崔問仔細觀察何處有火光,留意聽人聲呼喊。 她心頭并非沒有恐懼,只不過相信梅鶴庭此時必定在極力想辦法尋她,心便踏實下來。 且她幼時曾聽父皇講過軍形九地,山林險阻、沮澤低濕之地曰為圮,人入圮地,最佳的對策便是速速離去不可逗留。 若不慎泥阻,則不可入密林,要尋水流而行,一來,可以喝水補充體力,二來,可以用水洗刷身上的氣味,減少被野獸發現的風險。 唯一的壞處是臨水之地濕冷,她感到眉山的身體已經燙了起來,瑟瑟打著顫。 宣明珠哄她說快了,一顆guntang的淚珠子掉進她后脖領里。 “眉山?”宣明珠輕偏額鬢,細聲道,“是不是傷口疼了,你再忍忍,你阿兄的本領你還不曉得嗎,他會很快找到咱們的?!?/br> “殿下,我對不起您?!泵忌诫p臂摟著公主,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累贅,自責地啜泣,“都怪我非要來毓華山,都怪我不好。若是殿下出了何事,阿兄一定不會原諒我了?!?/br> “你怎會這樣想?” 宣明珠驚訝于她的話,眼前影綽出現一棵寬冠的樹影,她看看四周風靜樹止,便將梅眉山小心地放在樹干下,讓她靠著樹干,自己也坐在她身邊歇息一口氣,溫和地看著她道,“他從前和我說過,梅家這輩女孩兒不多,他看待你便如親meimei一般,怎么會生你的氣呢?!?/br> 眉山聽后淚斷如珠,嗚咽著捂面點頭。崔問叫了聲殿下,請示道,“且就在此歇一時吧?!?/br> 宣明珠道也好,背人走了半日,到此時她也如強弩之末了。 酸脹的雙腿一歇下,便不想再動彈,只好勞崔問盯著動靜,自己靠著樹干瞇眼,不知不覺憩了過去。 恍惚聽見有人叫她,宣明珠累得睜不開眼,忽而感覺身子被輕搖,一聲聲“醋醋”近在耳邊。 她皺了皺眉心,勉強支開眼皮,便看見梅鶴庭焦急的面孔。 “醋醋,你現下在哪,告訴我位置?” 他問得急切,宣明珠有些奇怪,他不是找到她了嗎,為何還問。想要開口打趣這小郎君一句,莽然發現自己既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 她有些鬧糊涂了,想告訴他自己在落崖后向西行了百余步,遇一棵冬樟樹轉左,又行一里余,遇澗過澗,沿水一直向下行——可是她就是說不出來。 而眼前的梅鶴庭,還在神色惶然地等著,見她不語,徒勞地喚她,淚盈于睫。 見他難過成這模樣,宣明珠的心頭rou頓時比小腿腹的rou還酸疼十倍,莫名生起自己的氣:宣明珠你為何突然間變成了個啞巴,瞧著他為你干著急好受嗎? 她運氣竭力一掙,喉嚨間喀然松快,便將滿腹的話對他說了出來。 “殿下,殿下?!?/br> “鶴庭……”宣明珠從夢中餳開眼,下意識喃出一聲。 崔問道:“殿下,是卑職。幸而殿下醒了,方才卑職喚您不應,嚇壞小人了?!?/br> 宣明珠手觸地面,沒有溫暖的懷抱,泥土冰涼。她緩了緩神,回想夢境,悵然若失。 原來不是他。 揩手按揉沉昏的額角,又去探窩在她膝上半昏半迷的眉山額頭,宣明珠問:“我睡了多久?” 崔問說大抵有近兩刻鐘了,宣明珠聽后,不免有些后怕,她的心竟然大成這樣,在荒郊野外睡了這么久!不過由此也可見,此地尚算安全,既如此,一動不如一靜,便在此等。 梅鶴庭……找不到她,當真會哭嗎? 女子攬護著小meimei的肩膀,心思不知為何又轉到那個逼真的夢境上去,唇角在無人看到的夜里時而彎起,時而撇下,心情時而酸甜,時而急切。 小別一日而已,心緒與早上同他分別時大有不同。 要是早知道會出這檔子事,她該在那時明白的告訴他:本宮回京以后呀,依舊樂意召你梅大人來陪駕,為何?誰讓梅愛卿你侍奉勤勉頗得本宮歡心呢。 女子眉眼不覺彎彎。 她有些,想他了。 心里念著一個人,夜色縱使再黑也不覺得害怕了。山中無辰光,不計時過幾許,一陣陣呼喚傳來,火光隨即大亮。 宣明珠喟出一口氣,對崔問露出笑容:“看,這不是來了嗎?!?/br> 徑先執火奔到近前的是梅豫,這卻有些出乎宣明珠意料。 梅豫急切地喊了聲娘,連聲問她傷著沒有。宣明珠往他身后找了找,沒找見心里想的人,倒也不覺失望,看著火光下的半大孩子瞪眼,“誰讓你來的,這山里有野熊你不知道!” 梅豫道:“是父親命孩兒帶人來接娘,娘別罵我了,您平安比什么都強?!?/br> 宣明珠思緒仿佛被輕挫了一下,一種沒著沒落的怪異浮上心頭。 “他,是如何說的?” 梅豫哦了聲道:“父親說,從山崖下向西行百余步,遇冬樟樹轉左,再行一里余,遇澗過澗,沿水直向下行,母親便在這里?!?/br> 說來他也大感奇特,真不知父親是怎么心有靈犀知道的,轉眼看見倚在樹下的梅眉山,“啊,二姑姑怎么了,是不是受傷了?” 宣明珠目光滯滯地立在那里。 這番話,與她方才做夢時的話一般無二。 他怎么可能會知道? 煌煌火光下,她心中的甜蜜盼望,瞬間被一兜冰水澆滅。 有什么人將一件暖裘當心裹在公主殿下身上,她思緒紛雜,只覺發冷。 轎輦抬不進溪澗,宣明珠拒絕了迎宵背她的請求,令人好生背著眉山和崔問,深一腳淺一腳被侍衛隊簇擁著走出山谷。 路上她問梅豫,半個時辰前梅鶴庭在哪。 梅豫回說父親將自己關在了屋子里,不知做什么,只是一出來便說出了母親的下落。他見母親安然無恙實在高興,哈哈一聲:“大抵父親扶乩了吧?!?/br> 宣明珠跟著笑了。 她霍然想明白了,為何那天晚上梅鶴庭用腰帶綁住她時,她會感到異樣——她在船上做過的夢里,他使過一模一樣的手法,可她當時理應不知道,卻夢到了。 毓華山下的道路,兩列燃燒的火把如兩條長龍綿延排開。梅長生等在山腳的亭里,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形頎秀卻不知為何有些萎靡的男子身披一件孱白的狐裘衣,薄唇被火光映上幾點金光。 終于見她被攙扶而出,他目光驟亮,步履凌亂地上前道,“醋醋,你還好嗎,可有沒有傷著?” 宣明珠避開了他的手。 梅長生略頓一下,抬起眼,看見她同樣輕抬的眼眸里一片空洞。 “你可有話對我說嗎?” 敏慧如梅長生,只聽這句話的語氣,便掌不住后退一步,反手扳住冰冷的亭柱。 沉默半晌,他艱難找回自己的聲音:“……回去說?!?/br> “好?!?/br> 這是他們時隔一日再重逢后,唯一交談的三句話。 第90章 揚州夢 下雪了。 揚州入十月以來的第二場雪,多少年沒有過的氣候,反常得有些妖氣。 東長街梅氏的百年老宅府門洞開,燈火通明,迎接被找回的大長公主。宣明珠身擁鹔鹴裘入門,氅領水華錦朱的風毛遮住她的下頷,那張臉便只有半掌小巧。 鬢髻微松,蛾眉細彎卻有鋒,眉下長睫掃向影壁前躬身肅立的眾人。 沒有發落什么,她先囑咐將梅眉山抬回房中,簡明地向等候的郎中道她傷在何處,身子有燒未退,令人盡心醫治。 “本宮無事,都不必驚惶?!彼龑α⑸碜钋暗拿犯傅?,“今日之險我只追究禍首,不連坐,陛下那里自有我去回稟。眼下的陣仗可撤了,為梅氏計,還是不必鬧得滿城風聲。梅老爺以為如何?” 梅父深揖:“草民代闔族感念殿下寬宏,荷罪逆人已拿獲,必給殿下一個交代?!?/br> 宣明珠點頭,她回來的路上已聽人報了梅氏祠堂發生的事,同時她也得知,她帶上山的侍衛都盡數找回。 幾乎有半數人都與山獸有正面搏斗,傷情很是不輕,尤其那名以身引走黑熊的侍衛受傷最重,腸腹都被熊爪剖開了,多虧他逃的路線中發現有一處狹縫可容一人通過的巖谷,閃身躲進去才僥幸不死。 梅家該感念無人殉職,否則宣明珠絕不是這樣好說話,她但凡死一名護衛,必要梅家十人來償。 梅穆云代女兒眉山對大長公主感激不盡,宣明珠道不須客氣,“二姑娘是跟我出去的,于理應當將她平安帶回?!?/br> 余光瞥見身后那道靜靜的白影,她道:“梅老爺,可否讓我與梅大人單獨談談?” 梅父會意,看了眼自進門始終不發一言的梅長生,下令眾人散去。 忽然一聲軟軟的“阿娘”,乖乖地等著大家說完正事的寶鴉扁著嘴跑過來,宣明珠眉心輕緩,蹲身將小團子抱住。 寶鴉兩只手臂環住娘親柔軟的絨領,臉蛋蹭蹭她,聲哽如咽:“阿娘?!?/br> “寶鴉不怕,看,阿娘身上一點事都沒有?!?/br> 宣明珠大張雙臂讓閨女瞧,沖她眨著眼悄聲道:“阿娘還獵了幾頭山彘哩,回頭給寶鴉講一講,可厲害了,寶鴉要不要聽?” 寶鴉抹掉眼淚點頭說要,齜起小豁牙夸阿娘真棒。宣明珠摸摸她的小臉,讓她去陪著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