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00節
再看豫兒和珩兒,跟在她身邊各低著頭,那份欲蓋彌彰的勁頭就甭提了。 宣明珠被孩子盯得面頰發熱,又不愿拿方才那套借口糊弄他們,正這時,一只帶著柔和力道的手臂越過她,輕輕摩挲一下寶鴉的腦袋瓜,問三子:“用過早膳沒有?” 清沉的嗓音一出,輕易將話頭岔開了,三小梅立刻在父親面前板直身形。 梅豫回答說尚未,“祖母還沒起,稍后我們去祖母房里用。父親和母親……” 梅長生眼波淡淡掃去,當兒子的立馬識趣噤聲。 宣明珠松了一口氣,論威嚴,還是梅鶴庭更勝一籌。抬眼,發現才替她解了圍的男子正在脈脈凝望自己。 紫薇花枝搖簌在他身中畔的園囿,東方既白,他身上亦穿一件東方既白的單衫,長發如流墨,庭兩旁的辛夷樹頎瘦而高,相襯他身姿,枝葉扶疏。 昨日她走時,他的眼神死海沉寂,而此時此刻,這雙映著朝暉熔金的眸子璀璨閃動,盛著她從未見過的亮色。 好像在他那里,萬古長夜的天都亮了。 宣明珠心弦被撥了一下,抵不住地抿唇低道:“你收斂些?!?/br> 梅長生無聲笑,“臣何事都沒做啊?!?/br> “駁我?” “臣豈敢?!?/br> 月洞門外,余小七在那里等候多時了,不敢正眼目睹公主之鳳儀,一直用余光留意著那頭的動靜。見這二位主子一夜話猶未盡,此時仍在庭中嘰咕著,他手里的一碗藥眼看要冷,忖了忖,不得不乍著膽子上前去,提醒大人該飲參湯了。 梅長生嘴角還掛著淡笑,信手接過那一盞薄瓷盌。 宣明珠見狀有些怪,先前在下揚州的船上,她便撞見過一回梅鶴庭早起喝參,若說補養,年輕輕的男子陽氣壯健,何至于虧損到隔三差五便拿參湯吊著的地步。 先前她不理,如今情形卻有些不同,也便問了一句,“怎么喝這個?” 梅長生聞言目光閃動一下,欲語時,府內的大管家元來自院門外趨步而來,上來便躬身向公主殿下為昨夜之事賠罪。 與公主回話之人卻是元管事的內人,也是梅太太身邊的陪房周氏,深深地一福身:“老爺太太內心不安,萬望公主殿下恕梅府失忽之罪,暢和園已備下了熱水香湯與朝食,敢請殿下玉臨吧?!?/br> 出了這種事,梅老爺和梅太太不露面,恰是梅府的體貼人意之處。 宣明珠昨個被軟磨硬泡退無可退的,腦子一熱答應了收梅鶴庭為面首,黑暗里說出的話,尚有個遮掩,眼下在青天白/日底下想想,叫人臉發熱,這話怎么能叫二老知曉,他們要是真親自過來,宣明珠反而不自在。 她道聲不必,自然不會留在梅府沐浴,不成樣子。 衣上沾了不少墻灰,裹在身上不舒服,也只能盡快回青塢別業清洗。 宣明珠一個眼神流轉,梅長生知她心意,一口急急悶了參湯,轉頭正色對管家道:“這里不妨事,元管家去吧。代我向父親說,長生回頭向他老人家請罪?!?/br> 他的神態清致端方,自有梅家嫡長公子的一番氣度,任誰見了都要道一聲容止清正。 宣明珠牙根癢癢,忍著沒白眼望天,收回視線叮嚀寶鴉他們,在祖母跟前勿要頑皮,又轉而對梅眉山笑道: “今日匆忙,未及與二姑娘敘敘話,改日你到我別業來玩。記得上回見姑娘,個頭還只珩兒這么高,便有志說帶我去毓華山上獵山麂,這次若有機會,咱們就去獵一趟?!?/br> 梅眉山還在左瞅右瞅堂兄納罕,聞言喜出望外,大剌剌點頭應承,“那可好呀,到時眉山愿為殿下背弓牽蹬?!?/br> 宣明珠一笑,便喚過泓兒澄兒,啟車駕要走。垂著的錦綃衣袖忽而一扽,梅長生道:“我同殿下一起?!?/br> 宣明珠往他身上掃一眼,心道昨天一夜還不夠折騰的?“不必了,大人事忙,且去吧?!?/br> 梅長生一聽,情急,兩指打蛇隨棍上虛虛挽住她的腕,“殿下昨天答應臣了,真真切切的,不可說話不算?!?/br> 宣明珠無可奈何地瞅他,她倒不是想反口,只不過——她頗為頭疼地又往梅鶴庭身上看一眼,輕嘆一聲,輕甩掉手腕子上的粘膏藥,不發一言向外走。 梅長生惶然跟上去,余小七看不過眼了,上前攔著,“大人,您且先留步吧?!?/br> “做甚?!泵烽L生虎下一張臉。 那頭姜瑾早已麻溜地取了件玄緞斗篷來,有些忍俊又有些心酸,雙手捧上,“公子至少穿件外衣再出大門吧?!?/br> 梅長生高興得什么都忘了,低頭看自己,才想起外衫墊在那密室的小幾上了。方才,他就是穿著這身中衣與她說話,面上發赧,別頭扯過斗篷,玄色飛展,俊然劃一個圓籠在肩上,不忘低道一聲:“多事?!?/br> “是屬下多事?!苯亲?,“容屬下再多事一回,請公子將發也冠一冠吧?!?/br> 梅長生腳步一頓,一面抬手攏發一面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撲哧?!泵婷嫦嘤U的寂靜院子里,梅眉山徑先笑一聲。 姜瑾卻笑不出來。他怕人看出自己眼里的淚光,抖著兩片唇角側身仰望晴明的長空,想起公子往自個心口上戳洞的那兩回,想起公子孤魂如鬼的這些個日夜。 死不了,卻也活不成。 直到今日,他才感覺公子是重新活過來了。 只望公主憐憫,今后,可再別讓公子遇到什么波折了吧。 * 這廂公主起駕,正院那邊梅父來到客廳,梅二爺梅穆云起身向兄長一揖。 他是為那一巴掌來賠禮的,氣頭上動了手,過后又心疼。梅父按著二弟的肩膀讓他坐下,“石根見外了,值當什么的,叔叔教訓侄兒,應當應分?!?/br> 梅穆云望了望大哥的臉色,沉吟著問,“昨天晚上……公主和長生,怎么個章程?” 大長公主被梅大公子屋里的密室關了一宿,這動靜都傳到西園去了,梅父面上淡淡,擺了下手,“無妨,他心里有譜?!?/br> “那長生今后?” 整個梅府中,最希望梅鶴庭前程遠大的,不是萬事看淡的明面掌家人梅老爺,恰恰是這位嗜書愛才的二老爺。他呷一口下人送上的明前龍井,斟酌著道: “陛下先任長生為汝州科舉主考,又給長生派下這樁差事,明擺著是準備擢他入內閣的,若與公主殿下有糾葛……” 梅父道:“自己選的路,該知道難易。顛躓過一回,再走不到底,便是他沒造化?!?/br> 梅穆云聽他這么說,也便不問了。有時候真羨慕長兄這份超塵的豁達,當年接到宮里的旨意,要鶴庭尚主,他這親爹沒怎樣,自己當叔叔的急得跳腳,差點乘船上京想到御前去拒辭。 這一道旨意降下,無異于廢了侄兒前十七前的苦讀,也斷了他后半生的仕途。 所以他心里一直對長公主有種怨懟,她想招誰為駙馬不行,非得選了帝師白泱最得意的關門弟子,江左最少年俊采的才郎?今年夏聽說二人離分,闔府悶悶,梅穆云卻反而覺得是件好事。 不過昨日,他看見一向清斂蘊藉的長生用那種、那種描摹不清的眼神注視公主,心神劇蕩,才知往常自己想岔了。 而公主殿下那番出人意表的言論,錚錚公義,也著實令他對這女子刮目相看。 罷,后生自有后生的感情路走,這個他管不到。不過梅氏學政這一塊,梅穆云仍不能認同侄兒的意見。 “那些絲啊綢的我不管,但長生要將梅家最有造化的那些個讀書種子,送往西北蠻陋之地,大哥,此事我斷不松口。 “莫與我講大義,我注了一輩子的《春秋繁錄》,什么道理不明白,只是由近方及遠,由親而至仁,大哥信任我,將梅氏賴以傳家的授業承教一途交我,我首先要保證,梅家的根基穩固并壯大,才能去考慮天下的桃李春風。長生他這是在自毀長城!我雖疼他,也不能眼看著?!?/br> 梅父夷然啟唇,梅二爺說到激動處,搶先道:“大哥莫再說什么隨他去闖的話,您要么出面勸勸他,要么幫他說服小弟,究竟將事擰成一頭。長生是您的親兒子,您也多少cao點心吧!” 梅父張開的嘴又閉上了,庭外假山石前的楓色正紅,旁邊塘里卻積了滿池落葉。他靜望一陣,說道: “叫我說,我說什么。你疼他,猶質疑他,老三不疼他,明里暗里不遺余力對付他,宗中族老,個個難纏?!?/br> 梅穆云目光微顫,又聽兄長自語似的道,“金陵王氏與臨安明氏當年烈火烹油,何等熏灼,王家還出過一手數不盡的皇娘娘,仗國戚之勢威揚顯赫,百年世家,而今安在?他是自毀根基還是自立根基,我從未疑過。你們吶,不解他?!?/br> “我兒難啊?!?/br> * 熱茶的茗煙氤氳在車廂中,梅長生矮身在對面為宣明珠斟茶,她便那么瞧著他。 梅長生滿足地領受著,終于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待在她身邊,他的一顆心,盡蕩在春水里,這一條輕顛的長路,他盼望沒有盡頭,那么便可伺候她到天荒地老。 將茶杯遞去,男子嘴角與眼睛都彎成好看的弧度,“殿下瞧什么?” 宣明珠道,“我瞧梅大人何時變臉?!?/br> 梅長生眼中的笑意更濃厚,他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在家中是顧頭不顧尾,太不莊重了。 可這份撥云見日的感情真是沒處藏去,心情大亮,過去半年來所有的陰霾,盡成金粉玉屑,連帶某個討厭的人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了。梅長生趁她接杯子時勾了下指尖。 微涼的溫暖,觸在女子肌膚上,在她嗔眼之前,他怎么也看不夠地笑出一聲,“言世子的事,他與殿下說了嗎?” 這一笑含著挑撻又矜持的味道,宣明珠輕怔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什么,“言淮什么事?” “臣近稟殿下?!泵烽L生屈身湊在她耳邊,昂起雋瘦精致的下頷線,輕吐氣息。 如此曖昧的姿態,卻道出如此驚駭的消息,宣明珠睜圓了雙眼。 耳邊熨熱,心頭卻冰冷,她忽而拍了案,余悸猶驚:“這么大事,他居然瞞我!” “是啊?!泵烽L生徐徐吹著耳邊風,“太不像話了他?!?/br> 宣明珠火氣上來一徑遷怒,歪頭豎目,“梅大人別忙挑撥,你豈非也早就知道,都打量我好瞞,你就是個好的?!” 梅長生唔地退開低頭,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笑出一聲。 宣明珠看怪物一樣瞪他。梅長生昧昧垂下眼睫,一松一緊捏著自己的掌心,像捏著自己那顆不知怎樣開心才好的心臟,“殿下別惱,長生就是,太歡喜了?!?/br> 她這樣家常隨意、而非客氣生疏地罵自己一句,他珍惜得想要落淚。 宣明珠不明他心頭的千回百轉,回到青塢別業后,衣服都顧不上換,氣沖沖便到言淮的房間里。 那房間砰一聲推開時,言淮也才從外頭回來不久,呆呆看著阿姐,沒等說話,黛眉緊鎖的宣明珠照著他肩頭就是一杵子。 “世子爺主意正了,是想等著到了南疆再知會我嗎?” “喲?!遍T口站個人,玄衣大氅,芝蘭玉樹,瀟瀟倚門,也不知學著誰的口吻,“真疼?!?/br> 第82章 殿下,長生餓了?!?/br> 言淮昨日離開芍藥橋,心事便算了了,入夜去城中覓了幾家大藥莊的點,想等天明后購上南疆常缺的驅疫藥材,便向邊關去了。 這會兒他肚子還癟著,當頭被阿姐興師問罪,只是看著她那身沒換過的衣裳發呆。 “阿姐從何處回?” 宣明珠神色明顯一頓,梅長生踱步進屋,站在她身邊懶懶開腔:“現下倒是誰審誰呢?” 言淮目光在二人身上掃個來回,看出幾分光景,當下心境,真應了那句,啼笑皆不敢。 昨日心里合計得明白,他是將要從征的人,不能長伴阿姐身邊,那么縱使是別人,只要阿姐開心,都好。 然而想是一回事,等親眼看見了,該傷懷還是傷懷,該酸還是酸。 兜兜轉轉還是梅鶴庭,這廝還作出一副小人得志嘴臉,就更加氣人了。 他磨牙攢火,結果宣明珠的眼睛瞪得比他還利害,言淮頓時偃旗息鼓,乜了姓梅的一眼,耷拉下腦袋: “阿姐別氣,恣白既從戎,將軍不離陣,此皆平常事。只是怕阿姐擔心,便沒敢告訴。何必給你徒增煩憂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