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6節
歸心似箭。 第58章 破妄 澄高氣爽的九月天,一匹烏青驄從汝州快鞭趕至上京。 到了興化里宜春樂坊外,皂衣信使取出信筒中長長的一卷牛皮藤紙,雙手捧著登上臺階。 迎宵在門里接過,轉身快步送上二樓雅閣。那扇四季節令花白木拉門從里拉開,澄兒又將紙卷接進。 臨窗下的纏枝花紋案子后,早有人迫不及待,伸長脖頸一口奶糯氣地道:“快快給我瞧!” 宜春坊的老板娘近日偶動雅興,推出了一款豆蔻連梢熟飲,配合新招廚娘做的枇杷小霜糕,滋味與別家不同,格外受上京閨閣小娘子們的喜愛。宣明珠聽說了,豈能不獨占份兒鰲頭,便帶寶鴉過來嘗鮮。 楊珂芝自打第一次回到明珠的這位掌心兒小明珠,便對她十二分的喜愛,尤其上次聽小姑娘一口氣背完《霓裳羽衣舞》曲譜,簡直驚為天人,覺得這孩子比明珠小時候聰明得不止一點半點。 梅寶鴉對于各色夸獎早已習以為常啦,當時昂著小胸脯謙遜一笑,“楊姨過贊,也不是認真作背的,只不過無聊時翻過一遍,就記住哩?!?/br> 話音剛落,頭上便挨了一記彈指。 小姑娘“噢”一聲抱住腦袋瓜,委屈巴巴地瞅她娘。 宣明珠挽著蛾黃水紗披帛俯身笑瞇瞇:“娘親教你個乖,賣弄過頭會挨揍的?!?/br> 梅寶鴉眨眨眼,立刻回頭喊了聲“珂珂姨”,楊珂芝一聽這綿糖般的音調,哪里還受得了,當下母雞護雛兒似的把小人兒揣在懷里,朝宣明珠瞪眼。生平頭一回,升起了嫁人生個奶娃娃的念頭。 眼下這會兒,楊珂芝坐在寶鴉身邊,瞧見她翹首以盼的小模樣,好奇道:“這是什么,值當急得這個樣兒?” 宣明珠是日穿一身紫菂華綾廣袖衫裙,玉頩地捻銀蠶紗的披帛瀲滟而柔美,人卻在那里倚肘嗑著松穰兒吃。聞言便好笑,“是汝州新晉舉人的名錄?!?/br> 楊珂芝一聽這話奇了,難道小寶鴉除了有過目不忘之能,這么小的人,在科舉上也能有所見解? 卻見梅寶鴉盤腿席坐,肅皺眉頭,座師展卷般在面前的案上鋪開大紙,一面念叨“讓我瞅瞅,可有沒有他”,一面眼珠不錯地找。 從后往前尋覓,排排列列都沒有,她很高興,直到剩下最后三個名字,梅寶鴉忽的“啊呀”一聲,手指頭咚一下戳到紙上: “陸漸離!他居然是第三名,離解元只差兩步之遙?噫,爹爹怎么審的卷子呀?!?/br> 這朝野上下,敢直言道一句江左梅長生審卷不公的,大抵也只有他這個親閨女了。楊珂芝不解,寶鴉便給她解釋: “珂珂姨不知道,上回我去汝州的時候,在街上聽見有人說娘親的壞話,十分可惡呢!” 說著便將上回事一一道來,不滿地揣著兩只小手,哼了聲,“阿爹一定是不知道他說過這樣的話?!?/br> 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記仇,不但問出了那兩個口出狂言的秀才名字,還一直記掛著他們名落孫山。 可惜天不遂人愿,真真氣煞她。 宣明珠和楊珂芝對視一眼,都被逗得笑起來。 宣明珠在寶鴉的鼻尖輕昵一點,“多謝寶丫頭還記著為阿娘打抱不平呢,不過么,人有多面,不能用一言輕斷。左右是無關緊要的人,就不必存在心里了,他有造化得中會試才算本事?!?/br> 過一會兒樂聲起了,楊娘子瞧一眼撅嘴聽琵琶的小姑娘,趁著斟酒時悄聲問宣明珠: “瞧著姑娘是思父的,你是怎個想頭?在外省任職終究不如在京里,不為別的,叫姑娘隔三岔五能瞧見也是好的?!?/br> 她說這番話不是為誰開解,純粹是愛屋及烏。 宣明珠聽了心下微嘆。 她何嘗不知,寶鴉巴巴地要來這份名冊,單只是為了那兩個秀才么?未必不是因這榜上的名字都是她父親一個一個選舉出來的,她想用這樣的方式與父親拉近距離,見到字,便如見了人一般。 便說寶鴉疊的那些蓮花燈,一天三五盞的放,如今只剩下兩只丑得歪七扭八的,據說是她父親折的,壓在手里視如寶貝不舍得輕放。 宣明珠也低低地回道:“我雖是皇帝姑母,也沒的京官才調出去三個月,又調回來的專權,置吏部于何地。再者當初是他自己請調,想施展拳腳,皇帝也器重他,我難道再像從前似的橫加干涉不成,圖什么,圖吃飽了撐著沒事干,圖吃力不討好?” 自然,因梅長生那日逾矩,便令他在皇帝大婚前無事不必回京,此令確實是她親口下的。 只在這一事上,她覺著有些對不住寶鴉,寶鴉察覺了,反過頭伸出一根大拇指來安慰她,說父親一身本領,在哪里都是這個,她明白的。 這樣懂事的姑娘,更叫她疼。 “小芝jiejie,往后我這丫頭過來,你多擔待些?!?/br> 宣明珠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看向幼年玩伴的眼里有溫柔的暖意,“不拘在吃的玩的上,她是個愛熱鬧的,要是愿意在這兒窩著,你別趕她。將來她長大了,我知道這必定也是個極有主意的姑娘,只要不離大格,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偏著她些?!?/br> 楊珂芝隱隱覺得這話不對勁,打量了明珠幾眼,又琢磨不上來。 半晌笑道:“喲,這是拿話埋汰人呢。有你這個親娘護著,滿洛陽地找,誰還敢不擔待這位小祖宗?我聽說,陛下為你冊典時,有意給寶鴉晉個郡主的封號,叫你回絕了?” 宣明珠聞言,掩住心事,恢復了幾分放漾的款兒,歪頭懶笑:“是啊,她年歲輕,榮寵太多了折福氣,我便未允。上京的郡主遍地,過年都輪不上給我磕頭的,值當個什么,我的閨女縱使無品無銜,現下將來,誰見了也欺負不得她去?!?/br> 楊珂芝頂瞧不上她這副嘴臉,直按著灌了幾口酒方罷。寶鴉在旁咯咯笑。 這廂說笑不計時候,青笠前來敲門稟告,“殿下,他來了?!?/br> 一聽自己約的人到了,宣明珠斂起神色,轉頭對寶鴉道,“娘去會一個朋友,你先在楊姨這里玩兒?!?/br> 寶鴉乖巧地點頭,宣明珠便扶釵整衣而出。 相間兩壁外,也是一間清雅的小舍,一個身著青柳玉錦服的年輕男子正緊張地等候著,藻發膏面,美都形容,可見很是下了番打扮功夫。 玉紙糊紗的拉門一開,一抹清華昳影霎那驚艷了他的世界,只驚鴻一眼,柳息壤的脖子即刻紅了半邊,連忙低下頭抱手見禮。 “蕓生見過大長公主殿下?!?/br> 宣明珠倒很隨和,招呼著他相席坐下。 她見他是心中存誠的,不需要背人,也不拿孩子當借口叫人下不來臺,朝柳息壤臉上望了望,“前些日子去了行宮,回來又忙著事,一直沒機會同郎君見上一面?!?/br> 頓了頓道,“嗯,瞧著比護國寺的時候又清減了?!?/br> 被那雙幽幽美目在身上打量,這回不止是柳息壤的脖根,連他的臉也漲紅。 這么個靦腆清純的小郎君,這樣一份赤誠的情意,宣明珠心里真有些過意不去了,說起當年勸他的那封信,幽幽一嘆: “郎君的心眼太實了,為什么不聽呢,怪我白耽擱了郎君?!?/br> 柳息壤連忙擺手道,“不不,殿下千萬不必多想。那時節……蕓生其實聽從公主的開解,定過一門親的,只是那位娘子沒過多久便不幸病罹,蕓生以為這是天意,從此便一個人囫圇著過了?!?/br> 他黯然苦笑一聲,“后來我才想明白,那時自己當真糊涂,如此定下的親事,娶過了門豈非愧對那位娘子?!?/br> 自詡糊涂人,其實他又何嘗不知,公主殿下如此高貴,他沒有一點可匹配殿下的天人風姿,只是有時候這顆心,受不得自己的支配。 而這樣近距離地同公主殿下晤面,聽她稱自己一聲朋友,真令人歡喜惶恐。 往常,他總聽廣信侯家的三小子將“我是跟著長公主混的”掛在嘴邊,面上酸他狐假虎威,心里卻無比羨慕,如今他柳蕓生也成了殿下面前平起平坐的人物,這份心田,讓他怎么安放才好呢。 心中如此想,他便如此說了出來,積攢了這么多年的話,直覺此回不說,可能往后便再沒有勇氣開口了。 宣明珠聽后,緘默一陣,忽伸手牽住了他手。 柳息壤周身一震,仿佛有千萬只飛鳥從心湖掠起,驚顫了瞳底漣漪。 宣明珠就那么信如家常地抓著柳郎君的手,左頰露出一粒淺淺的梨窩,笑得自在。 直到看他從震驚,到惶喜,最后慢慢地安靜下來,指下的脈搏也恢復平穩,她才松開手,歪頭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是個尋常的人?” 柳息壤眼圈突然紅了。 大長公主是在為他破妄。 他百感交集地囁嚅兩下唇,宣明珠已自斟了一杯酒,蛾眉輕揚地解嘲:“郎君嚇著了,大抵沒見過我這樣不莊重的公主吧?” 柳息壤連忙想說不是,抬起眼卻發現,對面那雙清貴的眉目間并無自嘲,反而氤蘊著不可一世的自傲,神采飛揚。 他心馳半晌,便也笑了,直跽起身,儼然向宣明珠揖行一禮。 “殿下是蕓生生平所見女子中,最特別的一位,從前是,而今依然是?!?/br> 言罷此語,他覺得自己仿佛能夠放下了,這樣特別的女子,為何要當作一把枷鎖壓在心頭呢。 “多謝殿下,蕓生明白了,今后不會再自苦。若日后還有機會,下臣,再與殿下討杯酒喝?!?/br> 宣明珠見他豁然間目若朗星,邁著輕快的步子告退,頷首莞爾。 柳息壤將走到門邊時,她突然道,“郎君瘦下來好俊俏模樣?!?/br> 柳息壤一愣,才褪去赧色的臉又紅上眉梢,聽著身后清泠肆意的笑聲,也跟著傻傻笑起來。 大長公主原來是這樣的大長公主。 * 了清一事,宣明珠回到雅間兒,又與楊珂芝敘一回酒不提?;氐礁畷r已近黃昏。 泓兒伺候著公主盥手換衣,回稟了一事:“殿下,方才松苔過來,說楊太醫醒了?!?/br> “楊太醫?” 她不提,宣明珠幾乎快忘了這人,想起來道:“好事啊,叫長史送一份補品,再去太醫署尋個老成的請去府上瞧瞧,能醫不自醫,這么大年歲了,別留下什么遺癥才好?!?/br> 一個昏迷將近半載的太醫轉醒,除其家人欣喜,實在是件平常稀松激不起水花的小事,然而很快,這個消息傳入了護國寺中。 尉遲在僧房外見到傳信的人,低聲問:“看真了嗎?楊太醫真的蘇醒了?” 來者點頭,“隔著窗扇看見了榻上晃動的影兒,還有老太太的哭聲和微弱的人語聲?!?/br> 尉遲沉吟,楊延壽是第一個給公主殿下看病的人,國師曾說過,楊太醫暈倒之前很可能是察覺了什么,他一世不醒便罷,若是醒來,此人便留不得。 身后響起一片安穩祥和的木魚聲。 尉遲回身,精舍的破子欞窗映透出幽若的燭光,國師每日傍晚雷打不動的誡晝夜思,不準任何人打擾。 尉遲想了幾許,眼中閃露出一道與佛寺捍格不入的殺伐之氣,頃刻間下定決心,向傳信人耳邊低喁數語…… 天干物燥的月令,暗夜無星,深夜里,突然有一片沖天的紅光從大業坊上空騰起,走水了! 這個時辰坊門早已闔閉,現向城防兵求援肯定來不及了,何況那戶姓楊的人家,家中只有老兩口過活,腿腳行動都不靈便。 最先還是楊宅兩傍的鄰里發現起火,連忙叫嚷著披衣跑出來,見楊家屋梁早已燒塌了一半,院子里火焰卷蕩,逼人眉睫。 外頭的人靠近一點都錯覺要被火舌舔進去,里頭的人又如何出來?急得這些百姓拎著大盆小桶潑水救火,卻收效甚微。 火焰圈外的半明半暗處,卻有幾個黑影一動不動地窩在鄰里的屋頂后頭。 只聽其中一人低道:“看清了么,有幾個人?” 一人回:“堆柴的兩個,灑油的一個,點火的一個,暗處也許還有,咱們的人卻也盡夠了,七爺放心,一個都不會讓他們逃了——這幫天殺的,手真狠,真怕人燒不死啊?!?/br> 一片攀柱而上的火苗順風向西欹斜了一下,正照亮先前說話之人的半張臉,赫然是余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