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74節
若不是早知道這藥治不了宣明珠的病,法染怎會舍得,白白倒在花土里。 第56章 誤診 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 據說人在大限將至時,此生所有過往都會如白駒過隙在腦海中上演一遍,云煙散去了,這塵緣也便了了。 ——我難道離死不遠了? 這是宣明珠從夢里掙醒后的第一個念頭。 她披散著緞子般的長發怔坐紗帳中,露出玲瓏的腕子與膩白的頸,被月華綾子褻衫一堆襯,更似一捧精靈雪。只不過這人此時非但不靈,還有點呆。 那夢,那荒唐的夢,有多么逼真生色,只有她自己知道。 荒山,雨夜,花藤老樹,還有一個……放浪子,幾乎要趕上寶鴉那些志異故事的場景了。 宣明珠萬分不解地抬手搓揉唇瓣,又在口中卷卷香舌,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確認什么,忽然呸地一聲:“敢是他要死了吧!” 哪怕是個夢,宣明珠也怪罪那人的輕浮浪蕩。這一聲引來了罩間外值守的迎宵,近前鉤簾探看,不由微愣。 “殿下的臉這樣紅?!?/br> 宣明珠聽見,叫她取來手持鳳鈕鏡一照,果不其然,鏡中女子雙蛾眉新黛如洗,腮似桃花,那雙鳳目更如水沁含泉一般。 大長公主當場倒摁鏡面,眉也豎了,臉也青了,氣得哼哼道: “前兒崔嬤嬤想在我屋里做場薩滿,我當時不信這個,給回了,可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br> 在自己的夢里動彈不了身子,任由外來客上下其手無法無天的,可不是見了鬼么! 她不是矯情自欺的人,若果真心里放不下梅鶴庭,也就不裝那正經人了??伤詥?,心里早如明鏡臺,別說他,就是一粒兒塵這會子也落不上去。 今日卻無緣無故的夢到了他,還有山有水有樹林的,豈不是咄咄怪事? 迎宵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氣憤,也不多嘴,但領命行事。 轉身時,宣明珠忽又叫住她。 她咬了咬唇,擁被沉吟問道,“五年前的事好查嗎?” 迎宵一忖點頭,“殿下欲查何事?” 宣明珠蹙眉回想夢中梅鶴庭洞開流血的胸口,她知道,那里有一道并非虛幻的傷疤。 上回在行宮,她用一局棋作二人間的收官,對于舊事便都撂開了手。 本以為心安理得,此番卻又莫名夢見他受傷的場景…… 糾結片刻,擱在心里到底有個疙瘩,宣明珠于是攏唇在迎宵耳邊吩咐了幾句。 * 入夜。 過完節便生出毛茬兒的月亮憊懶地掛在天邊,大業坊的楊府門外,懸掛著一盞昏暗的黃燈。 自從楊延壽昏迷不醒后,這座只有老兩口生活的屋宅便門可羅雀。 這一夜,楊氏的老妻張氏從盥室洗漱出來,照例秉燭來到老爺的榻前瞧一瞧他的氣息,卻乍然見床幔邊立著個黑氅罩身的人影。 張氏驚聲倒跌一步,下意識撒開手里的燭臺。 黑氅人抄手接住。那是一只冷白而穩定的手,微微側轉的面容,隱在漆黑兜帽之下,看不真切。 不等張氏呼喊,不速之客拂衣亮出腰畔的司牌,“鑒查院,不傷人,有幾個問題想問張夫人——楊太醫昏睡多久了?” 一把清凜中帶著微沙的嗓音單刀直入,讓人無端聯想起磨刀石的霍聲,音調不高,無形的威壓卻足以壓榨出張氏背上的冷汗。 張氏聽說過鑒查院審訊的手段,拷神打鬼,能令死人開口。她聽此人一來便道出自家的身份姓名,又有牌子,又能夜闖坊禁入人家宅,便信了七八分,也不敢不信,膽戰地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楊延壽輕覷一眼,顫聲道: “回大人的話……老爺昏迷有四個月了。敢、敢問大人,不知有何要案深夜來查,是與我家老爺相關嗎?” 言下之意,我家老爺已昏迷四個月,還能牽扯上什么事情? “我問一句,夫人答一句罷?!蹦凶臃€穩地端著燭臺,燭光照曳出他半片明昧的玲瓏下頷,在如此場景下只顯得詭譎?!皸钐t摔倒之前做過什么,說過什么?” 張氏迷茫,不敢再表達內心的困惑,努力回想一番:“回大人的話,老爺那日本來在午睡,突然間從夢里驚醒過來,下了地鞋也不穿,嘟囔著便往外走。民婦以為老爺被什么東西魘住了,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每次想起此事,都萬分自責自己那日的不留心,正因為她動作間不防頭,才會拽倒老爺,不然也不至于害得老爺磕在門檻子上,生遭這份兒活死人的罪。 說完聽他問道:“夫人是親眼看見楊太醫在眼前摔倒的么,當時家中并無他人,也無其他異常之處?” 張氏覺得對方的問法有些怪異,想了想,點點頭。 “那日楊太醫可留話?” 張氏揩著眼角道:“民婦只記得老爺醒來時喊了一句‘不對,錯了’,沒頭沒尾的。 “至于老爺往外走時嘴里念叨些什么,我卻未聽清楚,只聽老爺說讓備車?!?/br> 黑色的兜帽動了動,“這四個月里,還有其他人找上門嗎?” 張氏愈發不解其意,宅門里簡單度日的老婦人,膝下無子女,如今再失去主心骨,遇事便只剩婆娑地搖頭。 她低著蒼老憔悴的面頰候著,惶惶等待著接受這乘夜而來的冷硬人物下一輪的盤問,等啊等,卻始終等不到對面的動靜。 張氏壯著膽子覷眸觀望——屋里哪里還有第三個人的影子? 唯有一盞燈臺落在窗下的舊漆妝案上,燭焰安靜地燃燒。 “公子?!?/br> 姜瑾一身夜行衣,在角門接應到人后,帶著他在暗巷中轉了幾轉,待走出巷口,前后觀顧,確定沒有暗哨,方低聲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男子抬手掀下帽兜,冷白的月色頓時灑照在那張精致森漠的臉上,輕輕漾動了一下,“去周府?!?/br> 從兩日的昏睡中醒來,梅長生的燒尚未退,思緒卻空前的清醒。 法染倒藥,是一個破綻,他瞥著他的胸口說出“后悔藥”三字,又是一大破綻。 ——自然,這所謂破綻過于淺薄,很可能是法染圍師必闕,故意賣的漏洞。不過無妨,只要法染知道那碗藥是用來治血枯癥的,這一點是事實,便足夠梅長生推理了。 法染明知這藥有可能醫治宣明珠,試都不許她試便倒去,有兩種可能:其一,他知此藥治不了血枯癥,其二,此藥對癥,但他知道對宣明珠沒有用。 若是其一,則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法染醫術超絕到了能單從嘗藥便能確定療效的地步。然而,梅長生用此方前,曾私底找多位世家傳承的杏林圣手確認,這些醫師加在一起,也沒一個人敢鋼口斷言行或不行,只因此方不見于經傳,更無前人驗證過真假。是以,可排除這種可能; 第二種,是法染壓根就知道他得到的這張方子是假的,亦即庸子鄢騙了他,如此,便意味著庸子鄢得到了法染授意,故意做這個局來坑他。 且先不論法染如此做的動機,便說梅長生做事也算老到,他在得到庸子鄢手里那本祖傳古籍,看到須用心頭血的藥方后,旋即將這位狀元同年的家世、朋交、私下行止查了個底掉。畢竟攸關生死,他急于救人也不至于見井就跳,連這點警惕都無。 結果證明,庸子鄢與法染并無干系,所以這一點也可以排除。 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種可能。 ——法染明知藥是對的,卻對宣明珠沒有作用。 因為…… 那個可能的真相,梅長生連做夢都不敢抱如此僥幸,到了呼之欲出的時候,他反而不敢朝那處想。 稍微想一想,便是一場心悸如梟,近鄉情更怯,便是如此吧!一個赤貧的乞丐突然間發現一座寶山,只會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心,而不敢上前去。他已受足了一次次從云端墜落谷底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再來一次夢幻泡影,他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 只能將此念在舌尖上含著,反復推敲,生怕一說就不靈了。 他需要驗證。 * 當周太醫在自己的寢屋里看見梅長生時,瞅瞅門,瞅瞅院,瞅瞅他,好半晌回不過神。 本該身在汝州的人,悄無聲息折返了上京。 周太醫是一位善于養生的太醫,與自己的一妻一妾商量好了,每月逢三逢七,便獨居獨寢。是以梅長生今夜過來,一個旁人都未打擾,他先是告罪地拱了下手,沒有多余的客套,直接道: “梅某此來,有一急事欲向太醫求證?!?/br> “大人您真是……神出鬼沒!”周太醫拍著腦門打聲哈哈,為官之道難得糊涂,便不問他是如何進來的,穿著寬蕩的軟布睡袍忙給梅大人倒茶,觀望他的臉色,略帶幾分猶疑道:“大人這是,已經取了心血?” 對于梅長生出人意表的行事,周太醫早有領教。就說古方一事,他亦是知情者,雖然當時梅鶴庭暗中找他,請他驗證此方真偽時,被他奓著膽子給罵了一頓,道此方太過邪性,大不該見于天日。 可最終也沒拗過這個人,還是給他做了“幫兇”。 今夜梅長生同樣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周大人,若無病之人服用那帖治血枯癥的方子,會如何?” 周太醫乍聽之下懵了一下子,下意識道:“那自然不成……” 梅長生抿了下干澀的唇,凝視他的眼睛問:“怎么個不成法?” “血枯癥的病機在于人體氣血供給難貫,漸漸無法自身生血,藥方自然要用大補血氣的藥材。普通人服后會氣血大旺,輕則吐血,重則毀亂根基,形成血癆之癥……” 說著說著周太醫察覺不對,心腔猛地迸跳,“大人何意?” 梅長生恍若未聞,喘出的每口氣兒都燙得驚人,捏緊手掌喃喃兩聲,“吐血、吐血……” 他抬起頭一字字問:“我此前翻醫書,見書中記載,血枯癥舉世罕見,有遺傳之率,卻亦有錯診之率,是否?” “大人何意!” 周太醫這會兒已經完全猜到了梅長生的意思,他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定然是梅大人執念成魔,一方不成,又胡思亂想起來了。 屋里的白絹燈照著周鶚瞬間慘淡的臉——給大長公主診錯了脈,還給公主喝錯了藥,這怎么敢想,怎么能夠? 要是真的,四個月過去,便是沒病也成癆病了,豈不是抄家滅門的罪過! 他說服自己般搖頭,“不可能……楊太醫當年為柔嘉娘娘診治此癥,經驗最豐富,他親自為大長公主確的診,怎么可能出錯?” 第57章 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 京郊東南十五里的嵩麓山腰上,依巖洞之勢有一所竹子搭建成的藥廬,尚藥局前掌司林鉉致仕后,隱居在此將有十個年頭了。 梅長生自周府出來,帶著姜瑾馳馬直奔東郊,月下登山,在林老先生口中得到了與周鶚相差無幾的答案。 “楊御醫有診治過柔嘉娘娘的經驗,豈會出錯?” 當日,楊延壽、周鶚、林鉉三人一同為宣明珠會診,其中以楊延壽的醫術與經驗最為老道,因為有他點頭,所以另外二人便順理成章地認為,不可能出現錯漏。 “如果正因為楊太醫有之前的經驗,先入為主,所以出了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