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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9節

    紅纓明白他說這樣的話,是為將自己的愧疚減到最低,含淚道謝,斷斷續續地說事關母親身后大事,她想要在場。

    梅長生同意了,將她送到宣明珠的車上。

    “纓兒!纓兒!”二人路過馬尾巴后拴著的陸學菡時,后者眼里迸出一點絕處逢生的光亮。

    他心想,女兒到底是與大長公主連著血脈的,希冀她能幫自己這當爹的求幾句情。

    紅纓聽見這道呼喊,眼淚掉得更兇了,卻咬牙目不旁視登上壁車。

    梅長生側眸盯了他一眼,陸學菡立刻噤若寒蟬。

    宣明珠見了外甥女自然憐惜,尤其當小姑娘怯怯紅著眼問她,姨母是否生我的氣了,宣明珠的一顆心宛似浸在了梅汁子里,輕撫紅纓的后背。

    “傻姑娘,我的好孩子,我疼惜你還來不及,怎么會生氣呢?為你母親查明遺愿的事,是姨母定下的,與你的心不相干,你不許將愧疚長長久久地存在心里,聽見沒有?”

    陸紅纓使勁點頭。她知道好歹,姨母的話,與方才梅大人說的大同小異,他們雖然和離了,卻都是這樣好的人啊。

    霎時間,陸紅纓忽然對表妹寶鴉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她閉著眼靠在溫香的懷抱里,感受這一刻的倚靠,默默飲泣。

    車外頭,梅長生正要回鞍上馬,陸學菡忽嘶啞地道了一句:“你我本是一路人,都知道做駙馬的難處,為何不能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梅長生陰惻地轉頭,像是看著一只鬼在開口。

    陸學菡被這個眼神刺激了,握緊雙手道:“說句戳心的話,梅大人是被公主休離的,暗里定有許多難言的苦楚。公主是金枝玉葉,規矩嚴明,連幸一個女子也要看她的臉色,你我都是男人,這樣的艱辛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泵烽L生冷漠地打斷他,頓了一頓道,“還是要感謝你自己啊,生了個好女兒?!?/br>
    陸學菡愣愣地看著男人冷白玉似的側臉,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梅長生歪歪頭,望著他,輕笑了一下,“本官之所以插手此事,一來為我家殿下,二來,她喚了我一聲姨父?!?/br>
    為這聲千金不換的稱呼,小姑娘做不了的抉擇,他幫她承擔也就是了。

    *

    守陵吏早已接到令,引著這一行貴人到園陵的下榻處。

    自然,誰也不是來這兒賞景喝茶的,梅長生凈手后,戴上魚膘做的薄手套,便帶著盧淳風與仵作去往樊城公主的停靈殿。

    紅纓含淚要跟著,被宣明珠阻了,宣明珠自己要跟過去,又被梅長生給阻止了。

    “雖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間陰氣重,未免沖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靜候臣等佳音便是了?!?/br>
    宣明珠先派女使將紅纓安頓在隔壁,怕她無意聽見大人的什么話,存在心里,而后板眉瞧著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meimei,你們一群男子,畢竟要剖開……有我在場守著,總能為她身后留一份體面尊嚴?!?/br>
    他這些年做慣了仵作的活兒,她可曾嫌過他?這會子倒拿陰煞來蒙人。

    梅長生仍舊搖頭,柔和的語氣中透著不容反駁的堅拒,“不行?!?/br>
    那是什么樣的場面,豈能讓她近前的。

    宣明珠瞇縫起眸子,“梅大人說什么?”

    梅長生頓了一下,目光從她的臉上收回,斂睫頷首:“方才是臣沖撞了。臣啟殿下,臣說,不行?!?/br>
    “……”宣明珠睜大眼睛瞪住他。

    梅長生且那么禮儀周正地立著,決定的事卻巋然不動。

    最終,還是宣明珠沒犟過他,大事當前,不好在此事上爭執不休,撇頭擺了擺手。

    梅長生卻行而出,來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宮。

    守陵官吏與工匠合力,將槨與棺層層開啟。當最后一蓋黑檀木板打開,即使棺內存放著許多避腐丸,依舊有一股惡逆之氣襲鼻而出。

    平冤錄集中關于檢尸的緒論,第一條便是:驗者不可掩鼻。

    ——對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時間的判斷,大多便在這片無形的氣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識皺眉屏息,品級不夠的小秩更是推開棺后就連忙低頭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鳳軀。只有梅長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見那氣味,又似司空見慣。

    他從仵作手里接過了薄刃刀。

    長睫下斂著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時的習慣,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靈昭冤。

    盧淳風無論目睹梅大人驗尸多少次,每一次依舊像第一次見到時那般感慨,平素愛潔成癖的一個人,面對尸體卻無絲毫回避,心無旁騖,甚至神情間帶有幾分敬畏與虔誠。

    梅長生雙眉微凝,過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將外頭的人叫進來,說可以重新封棺了。

    盧淳風連忙端著浸泡了白術與艾葉的水盆子過去,梅長生道,“豈敢勞盧兄如此?!?/br>
    “嗐,大人這會兒就別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將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

    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著,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內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br>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著殿廡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br>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復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面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只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自己沿著園寢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捻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云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隨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嘆,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后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只手又已然松開她了。

    只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里,又低低重復一遍:“殿下往后莫要離水這么近?!?/br>
    宣明珠眉頭微挑,隨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復轍么?

    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后,隨口問:“大人事畢怎么不回城,走到這里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將來,也會來到這里,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著這片山水長眠。

    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隱約的恐慌當然有,只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適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連梅長生回答了什么,她也未留神聽清,只聽到他后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著:“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br>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煙草盡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只能將幾乎硌穿喉嚨的暗瘡往更深處埋葬,再開口,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

    “臣準頭不好,是特意照著那老婦的腦袋射的?!?/br>
    聲文雅,話卻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瞬間將她的傷情愁緒攪散,不笑也笑出來了,“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br>
    梅長生見她展顏笑了,暗松一口氣,心緒稍定,貪念便起。兩人沿著水岸慢然向前閑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覷著她的臉龐含糊道:

    “臣箭準差,因為沒有明師教我?!?/br>
    “嗯……”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低著額面,只是臨水漫行。

    她的鈿珠與耳珰,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著,珠光引來湖水的澄光,交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

    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美人面。

    鑲珠的繡舄卻執著將腳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自覺透出幾分孩子氣。

    梅長生知她隱憂。

    他不再似從前了,只顧自己向前,將背景留給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無論看不看得見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時時為她敞開。

    他看得到她內心的驚慌與恐懼——從紅纓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種物傷其類的念頭壓住了心。

    她看見失去母親的紅纓,便想到了寶鴉,每見紅纓哭一回,她都會聯想到,將來寶鴉失去她會如何傷心。

    而面對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沒有人面對將死能夠心如止水,這一點梅長生最清楚。

    除非將這種心情隱藏起來,不讓人知,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時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語開解,是一個倚靠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想給,卻給不了她。

    因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過雷池,與她此刻相處的這份難能可貴的平靜,便會蕩然無存。

    梅長生忽的一勾手將宣明珠扯進懷里。

    帶汗的掌心實實扣住她纖細后頸,壓在自己胸口。

    身體一向更快更誠實。

    宣明珠前一刻還在往前漫步,身體忽然后仰,眉心的朱砂驚得一跳,未等呼出聲來,便落進一爿緊實的胸懷中,貼耳心跳,咚咚作響。

    混著冷松氣的瑞腦香一霎籠罩住她,讓人頭腦遲鈍,因這過于陌生的香氣。

    “梅長生?”

    她反應過來,臉盤被男人身上的體溫熏熱,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卻不松。她糊涂地氣惱,氣惱著糊涂:“你做甚!”

    久違的溫軟肌膚膩在手心里,梅長生貪,不愿再放開。感覺到她在掙,他屏息用了點力控住女子,一手攬頸,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勢將她嵌進身體。

    鼻尖飄溢著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認了命,蹦跶不出她給的這彈指須臾。

    腦中卻在飛快草擬借口,出來的聲音讓他自己都贊嘆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傷心。臣上回說過,臣的理智已將殿下與過往盡數放下了,卻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與你結兩姓姻好,但我,依舊見不得殿下傷心?!?/br>
    癢麻顫栗的心腔,粉飾出故作鎮定的低語:“肩膀算臣借給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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