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3節
在梅長生沉默時,宣明珠又突地變顏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為上,兵不厭詐!接下來梅卿可得小心了?!?/br> 梅長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聲。 妙,當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還在他身上。青出于藍。 第47章 他非她不可 一枰棋連中盤都沒撐到,便分出了結果。 雕玉似的秀長手指將黑龍合圍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聲音也似玉沁般涼潤,道聲承讓。 宣明珠往那潰不成軍的棋盤上盯了一陣,才明白原來從前都是他哄著自己玩的,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藝。 也并未見多沮喪,托腮漫淡點頭,“梅卿高著?!?/br>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臉龐,有種自然慵懶味道,像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動視線,將那兩瓣朱唇當作沙瓤的西瓜,軟,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長生投下交織的睫毛。棋下完了,話也說畢,他將黑白二色分別攏進棋盒里,闔上蓋子,起身。 “臣告退?!?/br> 殿外的姜瑾見公子出來,連忙上前,試圖從公子的神情中看出個什么來,一無所獲。 梅長生令他少待,去旁館與子女道別。 寶鴉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雖然滿是不舍,但乖巧地沒有纏人,認真和阿爹拉勾勾約定,中秋節一起到城中看花燈。 梅珩則捧著一本早已備好的讀書存疑筆記,按上面所列的疑惑一條條請教父親,有些短義經條梅長生當場便解答了,另有三兩句說不清的長篇大論,他便說回府后整理成信札給他送來。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著梅長生清瘦的臉頰道,“父親多注意三餐準時,公務雖繁,也要保重身體才是啊?!?/br> 梅長生一一答應。 之后他和姜瑾一道出行宮,姜瑾忙不迭追問如何,梅長生始終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離開了北衙軍駐守的范圍,他方淡淡道: “將人手安排回去吧?!?/br> 姜瑾一聽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將行宮中安排的耳目盡數撤出時,他還心存疑問,多確認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嗎?公子當時點了頭,說: “她不會愿意被人暗中監視著,即使是一種出于好意的保護。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br> 所以公子之前才拿不準公主究竟有沒有喝藥,需要親自來走一趟,因為行宮內外,屬實沒有他的耳目了。 現如今,公子又說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說,他信不過言淮轉手送藥了,這便意味著,先前的藥湯——大長公主并沒有服下。 公子這是要再挖一回心。 姜瑾停了腳步,眼神有點發木。 “怎么?”梅長生察覺到他的異樣,回頭一顧。 “公子恕罪?!苯筋^一次在梅長生面前生出包天的膽子,直視他道:“屬下要將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br> 他這兩日做噩夢,盡是替公子挖心的場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讓他每每一身冷汗地驚醒。姜瑾就一個念頭,他攔不住公子不拿命當命的瘋子行徑,至少可以讓公主殿下知道,公子為她做過什么。 他只是一個小小從吏,卻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訴公主殿下,公子爺是有將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產日,公子并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幫子苗疆殺手暗伏了?!?/br> 姜瑾至今說起還帶著點哽聲,“公子你為何一直不說,當年有人欲暗中對公主不利,你是為了調查才……” “你再說一遍?!泵烽L生冷聲打斷,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臉上,“你要做什么?” “我……”姜瑾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那雙森黑銳利的眼珠仁像獵豹一樣鎖在他身上,讓他錯覺只要敢多說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這時,梅長生慢慢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脖頸。姜瑾心里狠打了個寒顫,雙腿定在那里動不得。 那只冷白玉似的手卻只是為他正了正襟領,陰冷褪散的眸色,蘊著幾分淡,“有什么話,回家里說?!?/br> 姜瑾實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個什么勁兒?他看著那雙平靜到不爭的眼睛,心里更難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鶴庭經手過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開始只是一件簡單的皇商買兇殺人案,結果快要結案時,梅鶴庭順著那殺手的藤蔓往深處查,意外發現這群來自苗疆的亡命徒還受雇于他人,刺殺的對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買長公主的命。 當時正值先帝剛剛坐穩龍椅,榮親王叛亂的后患尚未完全平息,東南藩鎮不穩。 而宣明珠與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財權,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賊心不死,最簡單的方法,無過于斷去皇帝一臂。 那時節,宣明珠已有八個月的身孕,梅鶴庭未驚動她,將此事秘報先帝。先帝聽后無比重視,給了他人手特權,允他放手去辦此案。 饒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個收網的雨夜,他還是失算,被對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當那把盛著涼月寒光的彎刀搠進他胸口時,梅鶴庭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還有一盞燈在等著他。 家中還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場地獄,他帶去的人一個個倒下,周圍盡是雨水沖不凈的血腥。他命大,刀鋒偏了半寸,就憑著心里的那份牽念,硬是撐到了援兵來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會早產。 梅鶴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幾人抬著回去的。一路上他還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瞞住受傷的事,莫驚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長公主府,他卻得知,宣明珠已經為他生下女兒,臨盆時大出血,剛剛才脫離危險。 梅鶴庭那一刻頭腦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難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 換衣,掩傷,一聲抱歉,是他當時唯一能粉飾的太平。 他母親便因為在生他時受驚,落下了終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剛經歷過一場死劫,他不敢再讓她受到丁點的驚嚇。 那疤后來結了痂,他騙她,是裁紙刀劃傷留下的痕。 倘若說出真相,會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當然,抵消一份內疚,好像那個在妻子難產之夜沒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變成了沒有錯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責備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過往云煙更久遠的埋在黃沙下的舊事了。 他憑什么再捏著這份自憐,去擾亂她心? 方才下棋時宣明珠說的雖是玩話,亦為實情,若非她覺得時過境遷,認為他們兩個人目前的距離君臣分明,輕松自在,是斷斷不會說出口的。 這意味著,但凡他表露出半點留戀過去之心、對她肖想之意,她對自己僅剩的這一點信任也會收回。 他用偽裝換取宣明珠放下防備,宣明珠以這份坦誠,一步步堵死他陰暗的心竅。 如飲鴆,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長生低頭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無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無妨,他只要留住這個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來。 姜瑾卻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腸,嘴長在他臉上,腿長在他身上,他在猶豫。 梅長生不覺抬手捂了下胸口,輕嘆,“我的話不管用了是么?” 姜瑾撥了撥了腦袋,依舊不挪步。 正僵持間,二人身后的墁青磚路突然傳來一陣馬蹄急響。 一道清脆的女聲喝了聲“吁”,梅長生聞聲回頭,見一匹青棕馬上并坐著兩個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個嚴格來說還只是個孩子,十歲左右模樣,身穿紅衣紅裙,臉上卻委頓蒼白,身子軟得像只破面口袋,好似隨時會栽下馬來。 紅衣少女身后那控轡的,卻是個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馬下鞍后將紅衣少女扶下來,有些謹慎地向來路回望一眼,對懷中女孩道: “咱們到行宮了,你別怕,橫豎有長公主替你做主?!?/br> 說話的這個姑娘,梅長生認得,是與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姜瑾一眼,平復思緒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夢鯨先前只顧趕路,卻是沒注意到牌樓下還有人,聽見清沉的聲音先是一愣,待發現梅鶴庭在這里,十分意外。 不等她開口,那個紅衣女孩怔怔抬頭看了梅長生幾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聲大哭: “姨父!求您替紅纓主持公道!” 梅長生聽見這聲稱呼,眉鋒緩動。 姜瑾本來還沉浸在為公子心疼的情緒中,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到,看著紅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記起,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獨女陸小娘子嗎?怎么弄成這副形容? “咳,”李夢鯨干咳一聲,老大都把這個人休了,哪里還論得上一聲“姨父”,“紅纓,你認清些?!?/br> 她仿佛對梅鶴庭很有意見,不愿過多與之交談。那三公主之女陸紅纓方才在驚惶之下見到梅駙馬,只覺是見了親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這層身份,更覺有了倚靠,才一時失了態。 經李夢鯨一提醒,她想起來大姨母與梅大人早已休離,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獄了,一瞬沒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來。 梅長生見狀便知有事,伸指點了姜瑾一下,令他留在這兒,穩重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送你們上去?!?/br> * 對于梅鶴庭的去而復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見風塵仆仆的李夢鯨和外甥女,她皺眉問道,“出了什么事?” 陸紅纓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宣明珠面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沒了!” 宣明珠乍聽之下甚至有些沒明白,宣明月沒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素來沒病沒災的,怎么會沒了? 她自小獨得父皇寵愛,后宮中的那些meimei自然面酸眼熱,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緣淺薄?;蒎ハ碌娜?,從小就是個老實頭,宣明珠不去欺負人就不錯了,論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過再疏遠,身體里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況是一條人命。宣明珠喚澄兒打水,端來安神的茶飲,詢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長生合乎禮數的卻行回避,被宣明珠余光瞥見,對他道:“你先別走,一道聽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