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7節
第35章 賠不起 得到天子許準的梅鶴庭,一個人去了隆安寺。 白日里見到寶鴉,他便留意了她手腕上的那枚平安符。 他曾緝辦過一起佛寺香火案,了解每座寺廟的開光符文都有細微的不同,如護國寺的符紙取用剡溪古藤紙,而寶鴉戴著的那枚,邊緣朱砂壓卍字方印,來自于,一處禁地。 隆安寺在顛白山,山中有禁衛侍與長公主府衛兩重兵禁把守,各自為政。宮里那頭是怕叛王逃脫,長公主則是為了提防四兄被人暗害。 這樣的地界,平時連一只鳥也輕易飛不出去,所以那平安符,不出意外是宣明珠自己取得的。 她來過隆安寺,甚至可能帶了寶鴉同來。 自從叛王被囚于此地,五年間她都沒來過,這次來是為何? 一種說不清摸不著的預感蒙在梅鶴庭心頭,令他不安。 行到野草漫膝的半山腰,有暗衛影子般現身攔住去路。梅鶴庭無聲亮出禁中的令牌,那暗衛便又如影子退去。 他抬起頭,荒圮衰敗的寺門映入眼簾。 當年,前榮親王與先帝在此經歷過一場密謀與圍剿,猶記那一日,當消息傳到他耳中,那一瞬間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此日殿下入了宮去探望她的父皇。 十九歲的梅鶴庭,已初具日后的沉穩老成之質,可那一刻,那張年輕的臉上卻掩不住慌張。 他奔出公署直接往家趕,理智告訴自己長公主必不會參與奪嫡事,可就是排遣不去深一腳淺一腳的無措與心慌。 回到公主府,便見她頭上覆著帕子,孱孱地崴靠在軟榻的枕上,卸下了紅妝,唇面微微白。 身邊的女史還端著一碗散著腥熱氣的藥湯。 “殿下怎么了?”他心頭猛跳,怔怔上前去。 榻上的宣明珠見他也是一怔,想是沒料到他這個時間會回來,向他身上凝目幾許,忽的莞爾笑了。 “呀,今兒本宮的小郎君不講虛禮了,也沒敲門也不通傳——鶴郎,是不是擔心我呢?” 梅鶴庭聽她撒嬌的聲里都透著虛弱,更加坐實猜測,眉心頓時緊張,正要檢查她是否傷了,卻見那存心促狹的女子抿唇指了指自己。 梅鶴庭低頭,發現自己手里捏著一管狼毫筆。 他得了消息后竟是連筆也忘記放下,那筆尖還蘸著墨,在公服上淋淋漓漓甩了一片,就這么一路回的家。 沒待他反應,女子清柔而甜蜜的聲音襲來:“鶴郎,我有喜了?!?/br> 然后那墨便又蹭到了長公主的肩臂上。 “哎,”女史低呼一聲,“郎君莫這樣抱著殿下身子,殿下她……” “殿下你何處不適?”梅鶴庭在榻邊手忙腳亂地松開她,訕訕丟開筆,又想幫她擦衣上的墨,又欲探她額頭,卻如面對一個易碎的瓷器,不知從何下手。 未滿弱冠的男子第一次失態如此。 見她躺在那里,忽又心生愧疚。 腹藏千卷書,當下的心情卻似個蹣跚的娃娃邁不開步,不知當如何為人父,又該如何償她為他生育所受的苦。 “腰疼、腿疼、頭疼?這是管什么的藥,我,我再去找御醫問問,殿下可想吃什么,酸的、甜的……” 宣明珠面色清弱,卻新奇地打量這樣的他,仿佛第一次認得他這個人。 也不知從他臉上找見了什么,那眸子里的光一爍比一爍更亮,宛如漸次亮起的星辰鑲滿銀河。她滿足地喟嘆一聲,“我今兒,只想夫君陪著我?!?/br> 他自然陪她。 后來他知道了,太醫說公主的胎相不穩,他看著她花顏日益清減,愈發心疼,九個月里,便盡可能多抽時間陪伴她。 期間,晉明帝沒能等到他最想疼愛的外孫,帶著無限的遺憾龍馭上賓。他逝前,不曾召內閣大臣,不曾過問逆子老四的發落,連太子都落于長公主后頭,那位垂垂老矣將去的帝王,只是拉著長女的手。 那只曾握刀斬敵首,曾挽弓射天雕的干枯手掌變得無力了,卻依舊緊緊拉著女兒不放,遍遍囑咐: “醋醋,你有孕,不許哭。阿耶去找你母后了,給阿耶生個胖外孫,啊?!?/br> 可宣明珠依舊哀毀形銷,自此后,人世間,她的雙親皆不在了,如何能不傷慟。 梅鶴庭白日以駙馬都尉的身份替她行長公主的全套奠禮,夜里便輕輕摟著她,一遍遍幫她拭淚。 “我得了孩子,卻沒了父親。長生,我難受?!?/br> 他聽不得那樣的啜噎,陪著她墮淚,清沉的噪音貼在她心臟最近處:“你還有我,你還有我?!?/br> 青山蕭索地枕著河川,蒼翠無聲。梅鶴庭一踏入這里,不知為何,過往的點點滴滴都在眼前涌現。 明明他答應過她。 在她那般艱難的時候,明明他暗暗發誓,永遠都不會再讓妻子這樣傷心。 他食言了。 寺門前忽現出一抹窈紅的身影。 梅鶴庭認得送儺,長公主的四暗侍輕易不會同時現身,但他們成婚第二日,宣明珠大大方方地叫來了四個姑娘給他見禮。 “來,叫聲姑爺,有利是!”那年的長公主眉間意氣,風發如花。 每一場回憶,都如一道附骨之疽,將人吞噬殆盡。 他們有過那樣美好的時候,那時,他為何不能對她多笑一笑,為何不能把心里輾轉重復的話說出來給她聽? 為何要用自己的想法約束她,不能設身處地討她歡喜? 為何回避,不能把視線長長久久地停駐她身,何以就那么怕她發現自身的齷齪念頭? 滿地的佛頭枕著荒草,佛祖下了神龕,不過是一堆最無用的石頭。 “他說,”送儺開口:“閣下想入寺,便三跪九叩地進去?!?/br> “他”是何人,梅鶴庭自然知曉。拂衣亮出腰間令牌,聲音啞然,“跪誰,亂臣賊子嗎?” 他最終通行無阻地入寺,在一塊無字碑前找到了宣燾。 見到那塊碑,梅鶴庭腦仁一霎如針刺。 終于想起那個夢里,醒來后無論如何也記不得的一句話。 ——“先前那場驚嚇非同小可,殿下連見了幾日的紅……” 得知宣明珠有喜當日,隆安寺發生了一場兵變…… 梅鶴庭艱難開口:“這是為誰立的碑?” “你猜呀?!币灰u綠帔的男子背對他立在碑前,磨牙冷笑,“你跪下,跪下我告訴你?!?/br> 梅鶴庭未理睬他,冰冷的雙手顫抖著去撥須彌座下的荒草,最終在石碑緊底,發現了一行小字:晉明三十一年。 那一年晉明帝崩,那一年他們有了寶鴉。 那一日,她來過。 來路上影綽的不安,終化成一把實實在在的利劍穿心而過。他本是玲瓏心竅,只消一點推演,便還原出當時的場景——她當時在這寺中,混亂中受到波折,見了紅,始知自己懷孕。 這碑,立有五載,是為梅寶鴉祈福而立。 她臨盆之時的兇險出血,皆是緣于……這次沖撞。 他不知。 “怎么,辯才無雙的梅駙馬也啞口無言了?” 宣燾冷冷俯著他,“梅鶴庭,我知道你奉行國法,敵視逆臣反叛,一向主張我伏誅。當年若非皇妹一力保我,宣燾這條命活不到如今,你為此,沒少與她起爭執吧。那你可知,她是用什么說服她大哥的嗎——” 宣燾手指石碑,目逼梅鶴庭,“就是這個!我縱使在此畫地為牢,也知先帝到死,都定然對她心存愧疚。 “我混賬,廟算不利連累meimei,我認。你呢梅鶴庭,你這個駙馬當得好輕松自在,枕邊人的事,她不說,你便也不多問一聲,不多想一步嗎!” 說著天雷勾動地火,抬腿便要踹這個狗東西,卻被一道紅影攔住。 “送儺,你是誰的人!主憂奴辱的道理不懂?!” 送儺面色輕變,想想公主殿下的好,猶豫撤了身,那一腳便結結實實落在梅鶴庭身上。 饒是如此,那靜漠的人影膝蓋也未曾一彎,只趔趄一下,自己慢慢坐在碑旁。 撫石如撫嬌女鴉鬢。 這是他女兒的平安碑,跪,怕折她的壽。 “爾母……我他娘……”宣燾積年的涵養、多年的枯修都抵不過此時的火氣,他但凡能在這人臉上找出一丁點傷心后悔的痕跡,堂堂前親王,也不至于如此狂怒。 可梅鶴庭面上,唯有一片叵測的沉靜。 宣燾回身找哪兒有大個的石頭。 “我不是駙馬了?!鄙砗笸蝗豁懫疬@樣一句話。 宣燾動作僵住,周身火氣瞬間結成冰霜。 他下意識看了送儺一眼,后者避開眼色。 “呵……”宣燾想起昨日小醋兒那種反常的平靜,恍然大悟。 他說么,若她心里還有梅鶴庭,他說他一句,小醋兒還不得像從前哪樣撲上來撓他?怎會那樣釋然,還與他開起玩笑。 “敢情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送儺,你,你很好?!?/br> 那襲綠衫突然心灰意冷,也不費力氣找石頭,飄飄蕩蕩地踅身而去。 走開前他莫名說了一句,“你憑什么不是?!?/br> 當年皇妹相中探花郎,身為花叢老手的宣燾一眼便看出這兩人相處,是誰在討好著誰,心里一直不滿梅鶴庭:你憑什么是昭樂的駙馬。 方得知二人分了,他第一個念頭不是出了口惡氣,卻是難過,替小醋兒難過。 她千嬌萬寵一帆風順的人生中,怎么能存在丁點的瑕疵? 是以又矛盾地怪罪梅鶴庭:你憑什么不是。 既娶了她,她既也心甘情愿地上趕子傻樂呵,憑什么不能讓她一直樂呵下去。 他咬牙去尋無相方丈去聽經,無相說施主你心里有殺機,帶了宣燾去敲鐘。 于是荒廢的寺院中,響起一片咚咚亂震的鐘響。 “老禿驢,你活的年頭多,你見過這么肝腸似雪的東西嗎?得知妻女曾經受苦,你看他,哈,無動于衷?!?/br> 無相合掌,站在鐘樓上,平和悲憫地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