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5節
一抬頭,就見階外松壇處,長公主殿下與一名英俊男子聯袂走來。 麗人嘴角,還掛著清甜的笑意。 柳息壤忽然就想回頭多給那廟祝一錠銀——哪個說簽不準了,簡直準得他痛徹心扉。 余光無意旁掃,又見,從另一條禪徑走來四五人,腳下皆著大理寺的官靴,身上卻是便服。 打頭那人身著一襲玉頩色獸蝶紋錦袍,銀冠玉帶,尤為顯眼。 正是梅鶴庭。 梅鶴庭也瞧見了他們,目光在她面上頓住幾許,落下睫,將眼底情緒掩盡,袖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揩拭手指。 “喲?!庇腥髓铗埖卮蛄寺暽?。 三方相遇,氣氛莫名。 第34章 九皇叔(二合一) “阿爹?” 一只茸茸的小腦袋從長公主身后鉆出來,丫髻上的粉紅發帶飄蕩著驚喜:“您也來了呀!” 她抬頭看向母親,后者點頭,小姑娘便向父親懷里撲去。梅鶴庭蹲身接個滿懷。 大理寺同人這時紛紛反應過來,怪道梅大人百年不遇地邀約他們來護國寺吃齋菜呢,原來不是清心寡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眾人才要向長公主見禮,被宣明珠免了,“佛門不論俗禮,今日微服出行,皆不必多禮了?!?/br> 這時梅鶴庭起身牽著寶鴉的手,走到宣明珠身前,凝望她面,細觀她的氣色。 聲線低抑:“你近來可好?” 宣明珠輕咬了牙,轉動小指上的金指環,偏臉看向柳息壤,微笑道: “那日不是故意把柳郎君關在儀門外的,只是不是時候,怕壞了你聲名。后來我又去信請郎君來一敘,可是沒收到嗎?” 數一數,長公主與柳息壤自七年前的昏禮后便未見過,多年來的交集,唯兩封書信爾。 然宣明珠開口便作家常語,親切自然,仿佛二人是相交多年的舊友。 大理寺的爺們都是人精,這個說那邊的古松不錯哈,那個說我去求個簽,三三兩兩都避去了。 梅鶴庭獨留在原地,寂清壓身。 她柔美的側頰如一塊透潤脂玉,散著淡淡薔薇香氣,與旁人說話時,眼中有恬和的笑意,迥不似看他時那般疏冷。 捺著胸腔的窒疼垂眸,那幅滿繡百花的裙紗映入他眼底,在風中輕躚流轉,捉摸不著。 柳息壤在眾人中最不起眼,只以為長公主留意不到他,此時喜出望外地揖手,“蕓生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的貴帖蕓生不敢錯過,只是……蕓生形貌有參差,不敢貿然唐突殿下?!?/br> 他沒想到會在此與長公主偶遇,何況公主身邊又有一位如此英秀俊拔的兒郎,不免自慚形穢。 宣明珠瞧出了他的心思,伯仁因己而傷,免不得盡力開解: “今日既入寺,我不妨也說句佛家語,郎君何必著相。你呀,是不知道,改明兒到宜春坊找我去,一幫子朋友一起喝兩回酒,熟起來,醉出丑相來,便也沒了那層只得遠觀的想象,到時便知何為眾生平等了?!?/br> 她是奔著給這癡心小郎君破除迷障去的,卻直接把言淮給聽樂了,“jiejie,這是在國寺?!?/br> 您不敬著無妨,別沖著褻佛去呀。 說完他又笑,自己的拳頭癢癢得不行了,也沒那臉五十步笑百步——憑他什么人,也值當阿姐拿話哄著他? 余光又掃過那道玉影,平南小將軍舔舔犬牙,轉身吐息:“阿姐,我逛逛去?!?/br> 再待下去,怕佛祖也壓不住殺心。 柳息壤自也有眼色,長公主是帶著千金來的,他縱心有千千結,也不該失了分寸。得公主一句“朋友”相待,已是三生有幸,赧紅著臉揖手作辭。 離開前,他忍不住回頭確認:“某當真可以……去找殿下喝酒嗎?” 宣明珠笑道:“自然的?!?/br> 三去其二,便只剩了梅鶴庭領著寶鴉的手站在松下。 翠樹偃偃如蓋,凈碧壓映須眉,愈顯得那精致的五官卓然出眾。 皮相卻當真是好皮相,非如此,當日也不可能被她一眼相中。宣明珠眼睛有自己的主張,索性大方瞧了他一回。 眼神卻是冷的。 “帖子是你下的?” 方才一見他,她便醒悟了那張字帖的關竅。 從不踏足佛寺,也不與同僚聚會的梅少卿,偏偏此日出現在此地,絕非巧合。以他的能為想模仿一人的字跡,也不是難事。 她與皇叔再經久不見也是自家人,竟難為他個外人,從中牽線搭橋。 她咬著牙向女兒伸出手,“寶鴉,走了?!?/br> 既已來此,不管緣由為何,自然要見皇叔一見的。卻犯不著因別人掃了這份心興。 寶鴉“噯”一聲,梅鶴庭輕輕攥著沒松手。 他出鋒的眉眼被一層蘊藉裹住,喉嚨微動,望著她道:“殿下與法染國師想必有話,我帶寶鴉走走,稍后再將她送去?!?/br> 這話出口,等同認下了她的質問。 他尋到精通醫道的法染,便是想請大師為她診脈,擔心若被寶鴉瞧見,以這孩子的聰慧會多思,所以有了這個提議。 慮事周到,可也漏洞百出。 因為再周密的謊言,只要長公主一見國師,便也戳破了。 索性他自己站在這里,主動揭曉這份進退失據的狼狽,換取見她一面。 宣明珠深深凝望他一眼,的確,七年積累下來的默契,他們都知道如何對寶鴉是最好。 略思幾許,宣明珠便將寶鴉留在了她父親身邊,行若無事地告訴小姑娘和爹爹先逛一會兒。 轉身前,卻給梅鶴庭留了句話: “方才我對柳郎君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世人總以為得不到的是最好,可你既然已得過一遭,而復失,又何必再執著于復得。 若兩心自在,我何妨與你坐下同飲一場酒,就如萍水相逢一般,好過一次次回避,欲蓋彌彰,彼此乖張。 只要,你能放下。 …… 父女倆在松下目送宣明珠向后閣去,小的乖巧,那大人比小人兒更為馴默。 寶鴉直到瞧不見阿娘的背影了,始抬臉問:“女兒有一事不明,阿爹和阿娘往日皆不佞佛,為何今日都來拜佛啦?” 混著沉檀香的風吹動她稚鴉色的鬢角,腕上的三角平安符隨風翩躚,平息后又墜入袖間。 梅鶴庭側身擋住風口,視線落在小姑娘臂腕處。 “阿爹不見佛祖,是來拜菩薩的?!?/br> * 卻說宣明珠攜婢子沿蓮花石徑轉過正殿,毗盧閣畔,入眼便見一片槿籬修竹,隔絕了前殿的喧囂,好一處清凈所在。 更喜人的是,這里無絲毫宣明珠不喜的佛香味,尚未走近,先聞到一陣熟悉的茶香。 她眼窩微熱,不覺加快腳步,僧寮前的天然青石磯旁,正有一人素手烹茶,風容寧止,宛如紫蓮座上賓。 宣明珠見了,心神微失。 當年她便很不理解,更不贊同九皇叔剃度出家,好端端的意氣肆流九親王,為何要與青燈黃卷相伴余生? 他入寺后,她還來找過他許多次,甚至帶著人來鬧過一場,要從佛祖手里搶回人,可九叔始終避而不見。 這么多年過去了,眼前僧人,不復鮮衣怒馬,只有一件海青袍,外罩水田袈衣,黑白兩色,清靜和寂。 僧人側目,冰藍琉璃色的眸子逡過她雙眼,落在那顆朱砂痣上。 四目相對,宣明珠一剎笑起來。 這雙風流絕軌的眼,除了她九叔誰還配有,不是她九叔還能是誰。 她上前斂衽見拜:“九皇叔萬福金安!” 法染寂靜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昔日少女,梳起了婦人青絲髻。 任由她行過宮禮,開口道:“過來?!?/br> 他身邊的石杌上鋪有一張什錦綢墊,像是早已等著她來。 宣明珠攬袖落坐,此時已將對梅鶴庭的多管閑事置之度外,心中只有重逢的歡喜,“九叔,你好么?” 法染眼睫慢眨,點頭,微側頭望著她的左頰,忽而伸指,輕撫她的臉腮?!笆萘??!?/br> 毫不避忌的溫度自指尖傳來,宣明珠微怔。 聽見那句家常語,籠在那對水眸中的清光又嬌軟起來,眼里僅剩的生疏也如春冰融去,她嗤地輕笑出聲。 “九叔避世十年,狠心得連昭樂也不見,如何又記得我十年前的腴瘦?我不信?!?/br> 這聲晚輩向長輩撒嬌的口吻,別人不知道,身后的泓兒聽了怔營一瞬,眼圈便沁紅了。 她家殿下是宣家過了三世輩的姑奶奶,已經習慣于關懷照顧小輩,殊不見,長公主也只才二十幾歲,也尚是個正當韶華的年輕姑娘。 這青天這人間,都不過是欺公主頂上沒了長輩替她做主,欺她自主立事,便將一位好好的金枝玉葉,磋磨得連嬌賴一回也尋不著途。 好在如今九王爺出關了,不管他是宗親還是出家人,到底是除了先帝后之外最疼公主的一個。只望二十八周天神佛發大慈悲,讓九王爺真能看好了殿下的病,從此殿下才真正是去苦得甘了。 泓兒滿心發愿的時候,法染清曼的聲音徐徐裊蕩在竹林間,“你左頰有顆單梨窩,瘦一分則可見,豐一分則無,自小便是,奇異得很。所以我知道?!?/br> 宣明珠聽了配合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 久違的孩子性氣,抿得那枚獨一無二的梨窩如新釀成的梅子酒,淺淺的盞口,盈盈的清漪,令人吃醉。 “手拿來?!?/br> 宣明珠聞言,心頭輕跳,便知梅鶴庭事先必是對皇叔說過了。 她有些懊惱地蹙起蛾眉,“昭樂的爛攤子家事,教九叔見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