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3節
姜瑾在旁對他半訓半哄:“行了,不過剃了你小子的頭發,又沒傷你一分皮rou,這有什么好哭的?半年的月錢發了你,還有何不足,說吧,是我力所能及的便替你小子做主了?!?/br> 正說到這里,二人便見公子行來。那剃發換裝去公主府送信的小廝忙止住啜咽,“小的替大人辦事,絕無怨尤!” 只是,只是架不住那八寶和十里笑話他頂上沒毛。 梅鶴庭肅清地頓住步,聲音卻很平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此,的確為難你了。姜瑾為他尋一頂義發來,傳令家下,不許以此為玩笑,違者罰扣月錢?!?/br> 與此同時,接到梅少卿請柬的一班大理寺同僚,早早便來到了護國寺。 要知梅少卿辦公嚴苛,下值后便徑回家宅,從不與同事去那好消遣處聽曲吃酒,與他有私交者,庶幾謂無。 所以破天荒收到這位冷郎君的邀約,盧淳風等人皆十分納罕。 “還別說,”評事李乾往佛香繚繞里一立,深吸了一鼻子,“此地的香火當真旺盛啊?!?/br> “此地的香火……在哪里呢?”另一亭,昭樂長公主的香車停在一幢佛寺外,一顆油髻玲瓏的小腦袋探出車窗。 看著眼前荒無人煙的山廟,她懷疑地問。 宣明珠微微笑,牽著寶鴉下了車,帶上迎宵幾個侍衛,走向那片斑駁的梔色寺墻。 她徑先來至的廟宇并非護國寺,然而此地,同樣有她一位至親。 寺前石階塌圮,土石裸裎,莫說香火人煙,連匾額也無一塊。 迎宵向殿下和小小姐道了聲“小心”,當先去清路。 野徑兩旁的荒蕪蔓草與倒塌的佛頭石相混雜,寶鴉生平第一次目睹如此浩大的荒敗,驚詫地睜大雙眼,又是興奮又是好奇問: “阿娘說的舅舅就住在這里嗎?” 小姑娘鐘愛志怪異說,這里簡直和書中描寫的背景一模一樣,荒臺廢冢,裂石嶙峋,正是狐妖魅女出沒的絕佳場所呀! 宣明珠拍拍她天馬行空的小腦袋,“是住在這里。此寺原為你皇外祖母下懿旨修繕起來的,名為隆安寺,后來荒廢,便成了如今這樣?!?/br> “舅舅為什么要住在這里?他住在石頭房子里嗎?晚上一個人睡嗎?為外祖母興建的寺廟何以不好好保護起來?”小姑娘問起問題來沒頭沒了。 宣明珠眉心低垂,熒熒的紅痣連同目光一道矜默。 當年她的四皇兄榮親王與先帝爭奪帝位,事敗,她出面力保四兄的性命,將人圈禁在此地,到如今已近五年。 人成了階下囚,隆安寺自然也變成禁地。 誰又會給罪臣修房子住呢。 她牽住柔軟的小手,裳擺不覺沾了佛苔,鳳舄無聲趺過蔓草,只回答了女兒最后一個問題: “寶鴉要知道,世間諸多事與物,碎了便是碎了,再苦心粘起,終究也與從前不同了?!?/br> 梅寶鴉似懂非懂地揪揪耳垂,身后忽有一人喟嘆:“有時不去保護,正是一種最牢靠的保護啊?!?/br> 寶鴉嗬了一跳,扭頭便見一個綠衫人,笑瞇瞇地跟著她,雙手懶揣在廣袖中,修眉端鼻如畫。 呀,這若不是個狐貍變的,都對不起這張臉! 寶鴉眼神賊亮,點漆的眼珠若無其事轉了轉,回轉頭,隱蔽地向母親身邊挨去,用氣音問: “阿娘,你看得到不?!?/br> 宣明珠沒有應聲,目不旁視地領著寶鴉來到伏虎閣外。 那里豎著一塊碑。 碑上無銘文,古樸的石紋中又似潛藏萬千過往。宣明珠眼神恍惚須臾,伸手摘去石碑上一枚落葉,而后蹲下身,與寶鴉的雙眼平視。 “娘親懷喜時,曾在此地發愿,保佑吾兒一世太平安康。如今你平平安安長大了,便對著此碑磕三個頭還愿吧?!?/br> 寶鴉這下鬧清楚了,原來娘親是帶她來還愿的。 可以可以,寺破不要緊,心誠則靈,磕頭也不要緊,只不過…… 她眼神向后一瞟,那綠影跟在后頭陰魂不散,仍是笑瞇瞇模樣。 好像等著看她叩頭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寶鴉有點不樂意了,又瞅瞅娘親和松姨宵姨,咦?好像除了自己,她們真的都看不見這個綠衫人哩。 于是心中除了小小害怕,又隱秘地生出幾分尋幽獵奇的自豪來。 她便屈身跪在迎宵遞來的蒲團上,向石碑恭恭敬敬磕了仨頭。 口中念念有詞:“多謝佛祖保佑小女,一事不煩二主,還請您老人家多多保佑我娘親,還有我阿耶,還有梅大梅二,啊,住在我家的人實有些多……勝在小女心誠,您是佛爺,無所不能……” “呵?!鄙砗笥忠宦曒p笑。 寶鴉這下真惱了,站起來大聲道:“佛祖急急如律令,小妖速速顯身形!” 宣明珠聽她說得不像了,扶額輕嘆,彎腰將她紗繡蔽膝上的草稞拂去,帶到那不現原形的妖精面前,“叫舅舅?!?/br> “???您看得見他呀?”寶鴉驚訝地看向阿娘。 “你不是狐貍呀?”她又仰頭看那綠袍的臉。 “他真是我舅舅呀?”她又看向阿娘。 小小姐忙著認親的時候,松苔將帶來的紙錢在碑前焚化,耳邊響起清清脆脆的童音,她轉頭望去,不禁微笑。 思無邪的小姑娘,誰能不愛憐。 便連宣燾這等逆父弒兄之人,心也不由軟化成水。 他收起輕浮的笑臉,低頭看著小豆丁,他第一次見到的外甥女。 “不知你來,沒有準備見面禮。來,讓我抱抱?!闭f著,伸出手去。 同一剎那,一直跟在宣燾二十步外的送儺,與宣明珠身后的迎宵同時趕至近前,面上繃起戒備之色。 宣明珠眉眼平和,輕搖頭。 在別人眼里宣燾是亂臣賊子,在她眼里,他是四哥。 和自己從小玩大的四皇兄,不會傷害她的女兒。 寶鴉是個自來熟,無可無不可地被抱了起來。她打小便不怎么認生,何況她會通過阿娘的態度分辨出對方善意與否,正好走累了,索性歪嗒嗒地靠在那片肩頭上。 神情倒很矜持,起初不肯叫人,被百般逗弄不過,忍無可忍道:“舅舅好壞!” 尋常人家的孩子,這時不哭也該皺著小臉找娘親了,可她不,濃眉大眼一努,頗有厲害架勢。 “像你母親?!?/br> 圈禁日久,終日與枯鐘謫佛相為伍,宣燾早忘了開心是什么滋味。此時看著小娃兒那對清秀的眉眼,對比著看了看宣明珠,大笑道: “寶鴉,寶鴉,真不知你爹的學問用到哪兒去了,非取這么個古怪名字?!?/br> 嗬喲?寶鴉看在他是長輩的份兒上,才賞個面子,居然還挑剔起她的名字來了! 正要抗議,又聽抱著她的便宜舅舅續道,“還不如我給你起的?!?/br> “舅舅也給我取過名字?”小姑娘好奇起來,“是什么?” “寶鴉?!毙髦楹鋈淮驍?,“好了,你跟著迎宵去寺外等娘?!?/br> 與宣燾積年不見,她還是有話想單獨與昔日的四哥說的。 沒等寶鴉應聲,宣燾笑瞇瞇接口,“就是‘葩珍’,好不好聽?” 小姑娘的世界靜止了。 趴……什么玩意兒? “哪,哪個葩?”她強撐著最后一點希冀問。 “當然是奇葩異寶的葩,如何?你娘是明珠,生的女兒為葩寶,可不比什么寶鴉氣派多了?” “四哥!”宣明珠眼見閨女哇呀哇呀扭動著身子要下來,終于道了一聲。 她將寶鴉接過,看著那張氣紅的小臉,哭笑不得地幫她順著額前的劉海,交到迎宵手上。 待人走遠,轉頭哼道:“欺負小孩好玩嗎?” “哪能?!毙麪c溫煦地看著她,“我喜歡這孩子啊?!?/br> “來,讓四哥好生瞧瞧你?!?/br> 宣明珠不言語了,同樣以目光細摹兄長的五官面廓。 時光的刻刀在大晉宣氏一族身上仿佛沒法子做為,該俊美的依舊俊美,該韶艷的依舊韶艷。 只是有人骨子里消磨了幾段風流。 有人眉心間泯滅了幾分恣肆。 逝者如斯夫。 二人并立在無字碑前,久久無言。 * 五年前,晉明皇帝壽終彌留之際,榮親王宣燾借至隆安寺為父皇祈福之名,在寺中聯絡黨羽,商討奪嫡大計。 太子宣烈亦非蠢愚之輩,決定先下手為強,在隆安寺中埋伏了人手,欲除去這個生有反骨的皇弟。 成王敗寇,是九死一生。雙方都沒打算留余地,只是沒想到中途出了個岔頭。 昭樂公主。 那一日也來了這里。 宣明珠當時并不知曉任何一方的謀劃,只是那日探望過父皇從宮里出來,心緒莫名不安,自侍疾的黃門侍郎口中得知榮親王入寺祈福,便順路拐了來。 正逢兩位至親兄長,一場你死我活的刀兵相接。 殺紅眼的死士在一片混亂中只知效命,認不清什么公主丫鬟的,哪怕她身邊有暗衛極力保護,還是受到了沖撞。 宣燾臨時心軟,回頭護了她。 就是那個回頭,成了一世的敗寇。 跌在浮屠塔旁的宣明珠當下便見了紅。初時以為是月信,等挪到禪房,召了醫才知,她當時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是她與梅鶴庭成親近三載,望眼欲穿盼來的孩子。 御醫說這一沖撞非同小可,這一胎恐怕保不住。 太子愧悔難當,連砧板上的皇弟也顧不上處置,亟令太醫想法子。太醫便為長公主開出固胎的調養方,盡了人事,至于有無子嗣緣,便全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