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34節
——“殿下鬧夠了沒有?!?/br> 留下她一人,在染病將死的恐懼中,心字成灰,失望透頂。 梅鶴庭目光血紅,心臟一寸寸窒緊,窒又窒不死,生捱著那種求生不得的痛苦。 那夜在瓊影池邊喝酒的人,是否,便懷著這樣的心情? 她決絕是因此,休夫也是因此。那時的自己,卻還無恥地計較著,她為何不再往衙署送吃食,計劃著送她幾枝花便能哄回…… 梅鶴庭腦仁疼得似要裂開了,偏過頭,透過風吹門簾的一隙,貪婪地凝望岫玉屏里晃動的光影。 婢女的身影來來去去,只不見她。 無比想要進去看她一眼,可泓兒說得不錯,若她此時清醒,第一個不愿看見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再這樣欺負她。 梅鶴庭眼前的視線迷離了,低頭從袖中摸出一只顏色斑駁的小朱盒,捧心似的攏在掌中。 那日宣明珠離開凈室后,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一股腦跳入湯池,潛水數次將這夫妻結發的錦盒撈出。 當時他以為失而復得,打開濕淋淋的盒子,才發現,里面除卻一團濕灰,什么也沒有。 原來,她在交給他時,已將二人的結發燒成了灰。 他一直不忍打開看過,所以一直都不知道。 ——水濡火爇煙消,她決意的事,分毫也不差。 “公子!” 姜瑾腳步匆匆地從外一徑進來,幾乎認不出美人闌下那個銷魂喪志的身影。 待看清公子滿臉的涸血,姜瑾唬得掏出帕子遞去,“聽說長公主才出王府便暈倒了,怎會如此,殿下眼下如何了?” “你怎么進來的?!泵氟Q庭森冷地抬起頭,“出去?!?/br> 他眼神失了焦,虎死架不倒的凜凜余威猶在,心想他一個外頭辦事的,何時出入內宅無所禁忌了? 又一想,是了,不正是自己這個混賬上梁不正么。 男人突兀站起身,用力揪緊姜瑾的衣領往外拖。 姜瑾從沒見過公子這模樣,鞋底子蹭著地磚,踉蹌著直叫喚。梅鶴庭咬牙不理,到了隨墻月洞門,卻又一把搡開姜瑾,徑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將公子一攔,看著這人竟有些失魂的征兆,膽戰心驚地問:“公子干什么去?” “我找藥去?!?/br> 姜瑾更加一頭霧水,他尚不知長公主患病,只當公子被長公主突然昏倒嚇到了,壯著膽,扳過梅鶴庭的雙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屬下方才將您的奏本遞到禁中,隨后陛下便降旨,說、說‘梅少卿彈劾長公主驕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 姜瑾聽到這道圣諭時,心都涼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親眼看著公子寫下的,那上頭列舉的明明是司天臺十罪! 公子分明,是想保長公主的。 可怎么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彈劾長公主呢? 姜瑾畢竟跟隨梅鶴庭多年,回來的一路也琢磨出點門道,料想是陛下要與長公主唱臺大戲,卻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長公主這里不討好,這樣顛倒人心,不等同于斷公子命脈嗎? 卻不知梅鶴庭聽沒聽真這句話,他麻木地眨動眼睫,說了句莫名的話,“不算冤我?!?/br> 說罷,繼續往外走。姜瑾眼見阻攔不住他,這時內殿里突然傳出一聲輕呼,“不行,殿下喝不進去藥呀!” 梅鶴庭猛的停步,轉頭怔忡幾霎,忽扯過姜瑾手里的帕子胡亂抹過臉。 *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將屋里屋外阻隔成兩個世界。 門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內卻有珠簾帳影重重,沉水與苦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氳得氣氛越發沉悶。 藥反復熱了幾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顰,牙關始終緊閉,仿佛在無何有之鄉依舊不得舒展,抗拒著那苦口的東西。 泓兒試著輕掰公主的下頷,或者用蘆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來崔嬤嬤。 崔氏先頭哭了一場,關鍵時候,還得是她積古的老人家坐鎮,斥了哭啼的澄兒一聲,踩上腳踏俯在長公主耳邊,紅著眼喚道:“公主,小殿下,你聽嬤嬤的,把藥喝下去就好了,???” 她像公主兒時那樣一遍遍捋撫她耳邊的鬢發,一面念叨一面送藥。便見女子蒼白的唇角嚅了嚅,含進兩口藥去,泓兒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藥汁又順著公主嘴角流了出來。 “心肝兒!”崔嬤嬤哽咽一聲,“嬤嬤求你了,你還有小小姐,還有兩個哥兒,便看在孩子們的份兒上,殿下也該快快好起來才是??!” 門角忽的吹進一陣風,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讓我試試?!?/br> 里間的人俱是一頓,泓兒徑先反應過來,擰眉快步繞出去道:“大人忘記奴婢的話了嗎?” 梅鶴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著喉嚨,“她在受苦,我只喂藥,別無他圖,求姑娘通融?!?/br> 澄兒突然沖了出來,豎眉質問道:“迎宵說,在慎親王府前是你逼問我們殿下,殿下才會吐血昏迷,有沒有這回事?你若當真見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會受這個苦了!” 她的眼淚掉下來,他此時來是怎個心思呢,是不是打量著滿屋子的人都束手無策,單他一來喂藥,公主沒準就喝了,到時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與他親近,便藉此認定,公主心里到現在還放不下他? 何苦惡心人來! “叫他進來?!贝迡邒咄蝗话l話。 二婢愣住,心知嬤嬤這是病篤亂投醫了。雖不情愿,也只得側身讓路。 男子的襞積拂過地衣,近鄉情怯般無息無聲,一眼看見臥在榻上的人。 瞬間紅了眼。 接過崔氏遞來的藥碗,那褐色的汁子沿著碗沿顫動起縠紋。他垂眸,道:“嬤嬤,對不起?!?/br>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為何那天嬤嬤會說,所有彌補皆無意義。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復燃,濕灰卻再也不會。 他眼下,唯有讓她不那么痛苦這一點用處了。梅鶴庭默然登上腳踏,屈膝在榻邊,將女子烏鴉鴉的發絲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顏咫尺,朱砂天涯,顫抖的指尖想去觸碰,最終禁止地懸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彼瓜碌捻獗鶝鲇?,舀了一匙藥汁送往她唇邊,“喝下去病就好了,你聽話?!?/br> 澄兒和泓兒互相攥著對方的手,緊盯公主的反應。 昏睡的人無動于衷。 梅鶴庭弓下身子,滾顫著喉貼在她耳邊,低喚:“醋醋,醋醋?!?/br> “洛水河岸桃花開了,等你醒來,帶你去看,好不好?” 宣明珠的眉頭動了動,昏夢中好似聽見母親遙遠而溫柔的呼喚。 她下意識放松了身體,碰到嘴邊的溫熱苦澀也變得不那么難下咽,一匙一匙,盡喝了下去。 “阿彌陀佛!”崔嬤嬤激動得雙手合什念謁,泓兒澄兒也終于松了口氣。 只有梅鶴庭自己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喚出那兩字。 ——“我小時啊,嗜愛糖醋口味,像櫻桃rou啦、糖醋鱸魚啦、酸角脆皮豆腐啦,每日必不可少。母后便幫我取了這個俚俗小名……你叫一聲嘛,我想聽夫君如此喚我,咦,有人臉紅啦?” 醋醋,她的小字。 在新婚夜時她便告訴過他。 尚主當有人臣之禮,那一晚,即使兩個曼妙的字音已抵在齒間,他生怕喚出便克制不住自己,便克制住了自己。 七年來,沒有遂過她心意。 今日第一次喚她,卻是在她惘然不知的情形下。 報應,不爽。 * 他說話算話,不用屋里幾雙眈眈的視線提醒,待宣明珠服下藥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而出。 一出門就見著了寶鴉。 小姑娘淚眼汪汪地被梅豫牽在手里,一見到爹爹,跑過來抱住他的腿,仰頭嚎啕:“我都知道了!” 梅鶴庭臉色慘白,目光驀然射向長子,帶有一種破碎的凌厲。 他不敢去想,一件連大人都難以接受的噩耗,寶鴉得知后會如何。 梅豫隱晦地搖頭,寶鴉用紅通通的眼睛看著父親,“我都知道了,阿爹和阿娘分開了,是不是?” “父親恕罪?!?/br> 梅豫不敢直視父親此時幽昧若山鬼的臉色,躬身長揖,“此事,母親一直想親口對小妹說,只是不忍開口,如今……師親有事弟子服其勞,母親為難的事,便由孩兒來分憂,勝過他日小妹從別處聽聞——請父親恕我之罪?!?/br> 梅豫當然不可能冒失到將母親身患重病的事也告知寶鴉,他怎能忍心呢。 搖頭的人換成了梅鶴庭。 胸口有如搠進一把刀子,橫鋒逆鋒,來來回回的翻攪。 豫兒沒有錯,他們都很好。 混賬的是自己。 梅鶴庭蹲下摟過女兒,無顏面對她,“寶鴉對不起,是爹爹糊涂……對不起你娘?!?/br> 他抬起破碎的眉峰,望著這個縱使天才也只有五歲的女孩雙眼,輕而鄭重道: “即便爹娘分開了,我們依然疼你如舊,寶鴉別哭,寶鴉不怕?!?/br> 梅寶鴉果然不哭了,她努力繃住粉淚皴傷的臉,想讓自己看上去乖一點,更乖一點。 她點頭說,我知道啊。 “從前阿爹很愛我,阿娘很愛我,阿爹和阿娘很愛對方?,F在只剩下阿爹很愛我,阿娘很愛我……寶鴉身上的愛,絲毫也沒有減少,可是,” 大顆大顆的淚從她眼里無聲滾落:“可是爹娘身上的愛都變少了呀,要怎么辦,寶鴉想把自己的那份補給你們,可是寶鴉做不到,為什么我這么笨,就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