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31節
“天命,砸不得?”長公主檀唇輕莞,眼中激不起半點煙塵。 當年她何嘗不是央求那幫千殺的奴才,說皇后娘娘的桃樹砍不得,又有誰聽她的了?她抬頭望了眼湛藍天穹,“我砸的就是天命?!?/br> “聽說華苗新死了?死得巧啊,他倒會避難,知道落在本宮手里得不著好,早早趕去投胎了?!?/br> “長公主慎言!” 在一群如喪考妣的欽天官中,一個身穿赭黃袍的長髯官員排眾而出,乃是司天監的副正方高秋。 他面容頗有正氣,梗頸怒目:“司天臺定歷法,通天命,多年來為了國朝的氣運殫精竭慮。長公主如此肆意妄為,是不將皇帝陛下放在眼里,還是不將晉朝江山放在眼里?若不收手,恐遭天遣!” 軍衛橫戟圍出的步障外已聚集了無數百姓,聽到這番慷慨陳詞,不由對著廣場內的景象喁喁議論起來。 有上了歲數的老人抬頭忡忡呢喃:“星樓塌,天神怒,恐會觸怒天上的仙人啊?!?/br> “放肆!”林故歸槍指方高秋厲喝一聲,只待長公主一個令下,便要上前將這不知好歹沖撞殿下的人給捆了。 宣明珠卻搖搖頭,眼望方高秋慢悠悠道:“如今司天臺是你管事?難得,還有如此骨鯁不畏死的人?!?/br> 她輕聲一笑,帶出幾分嘲弄的意味,“只是本宮不解,收受后宮賂銀,借天象之說信口雌黃時,爾等怎不談天?與內黨勾聯,以煞星妨主傾軋人臣時,爾等可敢言命?如今老窩被端了,便大義凜然起來,好個新鮮?!?/br> 高冠廣袍襯她一張芙蓉柳面,盈細的腰脊,被那襲肅穆的玄錦寬帶束住風情,透出一種雌雄莫辨的麗昳。 她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一道風景。 隨著曼曼話音,轟然起飛塵,觀星樓的最后一角飛檐也墜落在地。 方高秋面色慘白。 他見這幫匪子一般的軍兵非但沒有收手的意思,似乎還打算拆了三間兩架的衙門口,暗叫苦也,只期盼皇帝陛下得信,速速派羽林軍來救難。 百姓在外圍越聚越多,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九門提督早趕來了,壓刀駐足在人群中,目光深邃地凝視廣臺上風采耀華的女子。 萬千須眉,也不及公主一怒。 聞訊而至的京兆府尹親自領了兩隊兵,瞧見端門外一片沖天而起的飛煙揚霧,老京官的心肝脾肺一頓亂顫。 待發現湊在人堆里悠哉游哉看熱鬧的言淮,這老頭兒都快哭了。 “言世子,言將軍,言督司!您來了倒快些管管啊,今兒長公主究竟哪路氣不順了,究竟奉了誰的旨令?這樣下去,別要把天捅出個窟窿吧!” “呀,您老來了?!毖曰礋o辜地攤開手,“大人也瞧見了,雖說你我麾下都有兵衛,都是錦衣壓刀,可北衙軍什么實力?那是上京禁軍里的頭頭。 “我還年輕,膽子可小呢?!?/br> 說完縮縮脖頸,不忘作出“您膽大您去攔下試試”的表情。 “求世子別蒙人玩兒了?!碧祛傅狗蠢?,在南疆戮敵如斬草的平南將軍都好意思說自個兒膽??! 京兆尹的眼淚真下來了,一把年紀的人,只差跺腳學他耍無賴。 “世子和那位殿下姑奶奶的交情,誰不知曉,您的‘麾下’擱哪兒呢啊,耳朵眼兒里藏著吶?您不是一個人也沒帶嗎!” 言淮笑笑,下巴向佇立著萬國天樞的白玉廣場上一點,“大人看見了什么?” 京兆尹隨他目光看去,哭喪道:“我看見長公主毀了司天臺,看見老夫頭頂的烏紗要不保了……” 言淮搖搖頭,銳豹般的眉眼徐然舒展,輕道: “我看見的,是大晉之國,晉國之長公主,長公主之金蟒袍啊?!?/br> * 梅夫人今日回揚州,梅鶴庭不便去公主府,便在明德門外與梅豫會合。 沿途護送梅夫人回江南的長隨是他親自挑選的,確保這一路上一點閑雜言語也傳不到母親耳里。 他如今是孤寡一人了,紙包不住火,可顧及慈母身體,總歸先將她送回揚州方穩妥。 梅夫人算是個有福氣的人,兒子被逐出門,當娘的還兩耳不聞蒙在鼓里,舒舒心心在公主府住了一段時日,每日含飴弄孫為樂。 偶爾也納罕,看來鶴兒的公務真是忙啊,幾日幾日的見不著他。 長亭外,梅夫人上車前不忘叮嚀兒子,“今日出府時未見殿下,想是殿下身上不大爽利了,鶴兒不可只顧公務,也得顧家,多多關心陪伴長公主才是呵?!?/br> 岳氏心腸實在,往年每次來京去京,都有長公主折節迎送,今年離府時沒見著她露面,也沒往別處去想。 梅鶴庭聽見,心腑里冰火兩重翻絞,不敢在母親面前露出形影,低道: “兒子知曉了,請母親登車,一路順遂?!?/br> 他目送著車馬從京外的官道漸漸去遠,方轉頭看向身旁的梅豫。 這孩子一路上格外的沉默寡言,有些反常。 “在國子監一切還好?”梅鶴庭想了想,斂沉著聲線問,“經史策論可有存疑之處?” 他對待長子的態度與幼女不同,全然是一位嚴父,這與親生不親生沒什么相干,江左梅氏世代相承的家風是如此,他打小也這么過來的。 梅豫道無,心里很希望父親問一聲——府里一切可好? 哪怕母親讓他把那件事藏在心里,誰也不能說,他卻也希望父親能關心上一問,哪怕只有一句。 梅鶴庭見他蔫蔫的沒有談興,心知這個年紀的少年多有反逆心性,不好一味灌輸,便未再語。 與長子一道乘馬車回城,在永達坊分開,他回到大理寺。 一回去,便聽說了司天臺被拆之事。 梅鶴庭猝然抬起眼,緊盯姜瑾,“方才的話再說一遍?!?/br> “公子,長公主帶北衙軍推倒了觀星樓,拆了司天臺!”姜瑾面色惶惶,“您快些拿個主意,這可怎生是好?” 梅鶴庭薄唇崩成一條線,猝然想起華苗新掌底的那枚桃花篆,想起,她夢中倒塌的桃花樹下,那道伶仃無助的身影。 他知道她找司臺天的麻煩是為何。 卻未料到她會用這種震動四座的方式。 皇室宗親擅調禁軍,毀坼衙部,非同小可。 梅鶴庭的手在抖,驀地,衣袖掃在案上,素來擺置整齊不準人妄動的公文被他拂了滿地。 只留一筆一硯一紙,“為我磨墨?!?/br> 姜瑾萬分不解,“公子,都這個時候了……” “磨墨?!?/br> 他將右手袖管一折折卷起,借以穩住手腕,也穩定自己的心,眼中,一派月隱星沉的鋒藏。 待消息傳到御前時,端門外早已鬧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皇帝聞信跌進御椅,少見的有些發怔,叫聲黃福全,“這等大事,皇姑姑之前為何沒有同朕提過?” 第25章 .小火她一口血直噴在他臉上 皇帝方得信不久,可笑的是御史中丞慌忙便來上書,說:長公主恐因休離之事,心神大受刺激,不止要拆司天臺,恐怕還要拆了晉明皇帝所筑的萬國天樞!望陛下萬萬不可再縱容。 接著便有接二連三的奏本遞到便殿,皆言長公主行事令人叵測,悖逆恣肆,已不合適再掌北衙禁軍,請陛下責令收回兵符。 皇帝撫著金龍頭扶手冷靜下來,慢慢想通了其中關竅。 虧這些聞風而動的臣子給他提了醒,皇姑姑此行,是為一箭三雕。 一來只等他一道斥責,坐實姑侄關系不睦,好使朝臣放開手腳各自動作,辨出jian邪。 二來只等梅鶴庭上書彈劾,以他的心性學養,十成十會鐵面無私歷數長公主的罪過,主罰,不主赦。如此,對他將來的仕途形象大有好處,皇帝得他助力,將來制衡內閣也會輕松很多。 三來……皇姑母大抵憋了一口十年的惡氣,是真心想砸了司天臺。 皇帝是個護短的,觀星樓倒就倒了,他反而擔心推樓的人手疼,站身在細墁金磚的地心急得直轉圈。 正心焦得不知怎么樣,殿前司左參將來在殿外稟道: “陛下,長公主身穿金蟒服入了宮禁,此刻在宣政殿前脫簪,聲稱要向陛下請罪?!?/br> 皇帝恍惚邁步:“朕去瞧瞧?!?/br> “陛下!” 黃福全忽踅身跪攔在他面前,“恕奴才說句僭越萬死的話,您此刻,萬萬不能見長公主啊。陛下孝心赤忱,去見了殿下,免不得露出憂心的形影,那么長公主的計劃便全落空了?!?/br> “難道朕便任由姑母為朕嘔血綢繆至此,使這苦rou計嗎?!” 皇帝的腮骨棱起,“外面日頭那么大,你不是不知,姑母的身子……經不起折騰啊?!?/br> 正說到此節,殿外又傳來一聲“報”,語氣間帶了遲疑:“稟陛下,方才,方才長公主在漢玉橋上立了一立,又出宮去了,說……‘罪請完了,她先回了?!?/br> 皇帝聽后愣在原地,好半晌,哧地一樂。 虧他沉不住氣,敢情皇姑姑是順腳到皇宮打個站兒,歇腳來了? 也是的,她身上穿著皇祖親賜的金蟒服,誰又受得起她的請罪。 “哎喲陛下?!秉S福全見狀,急忙小聲提醒,抬手向下壓了壓。 皇帝臉上的笑意不減,隨手拋了塊萬里江山硯在地上,清清嗓音,厲喝一聲:“豈有此理!” 演完猶覺不盡興,又將御案上的瓷洗文具都劈里啪啦掃落在地,順腳在御史中丞的折子上踩了兩個腳印。 在外把守的戟郎將互相交換個眼色:龍顏震怒了,可見陛下對長公主的行徑,已經不能容忍。 * 就在御史臺對昭樂長公主的行徑義憤填膺時,宣明珠出入宮禁卻如逛自家花園,一身雍容和緩的氣度。 踏出宮門,林都尉還帶著北軍的人馬浩浩蕩蕩守在鳳闕下,她見狀笑道: “今日有勞都尉,陛下若問責,有本宮擔著。這里無事了,你等回營去吧?!?/br> 林故歸拱手無二話,催甲軍來如雷霆震怒,去似江海凝波。 宣明珠仰起蛾眉,倒映進長空的鳳眸深邃而平靜。 母后,女兒今日替您出氣了。您那樣溫柔寬容,定會怪女兒胡來吧? 無妨,待女兒不日覲見慈顏,親自向您請罪。 “殿下,”迎宵過來請示,“接下來去哪兒?” 宣明珠轉動金約指,彈甲微笑:“慎親王妃不是下帖兒請了我么,長輩家的面子,總要給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