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5節
進京馳騁這一路,長街兩側多少秦樓楚館的小娘子向他招袖擲果,贊一聲風姿皎璨,絕不為過。 此時那雙被洛陽小娘子無比癡迷的眼睛,只深深凝視一人。 他仔細望著宣明珠的眉目鬢發,與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膚,嗓音比起七年前,沉穩成熟了很多: “阿姐,我回來了?!?/br> 余人看見他神情各異——昔日的京城第一紈绔回來了,他們是該放爆竹慶祝慶祝呢,還是先提醒城里的賭坊秦樓看好門戶? “欸,言淮你作甚?”馮真突然吹胡子瞪眼,“你給老子下來!” 原來方才小將軍見宣明珠要下馬,道聲“阿姐別動”,擰腰下鞍,轉而躍上宣明珠的坐騎,攏臂控住韁繩,整個動作如兔起鶻落一氣呵成。 他貼身坐在宣明珠身后,遒勁的手臂攬住纖腰,長腿一夾馬腹,寶馬駿駿然馳出。 “呸,什么大晉的少年將神,一回來就占便宜,立了多少戰功也是狗性不改!” 馮真活像個護短的老母雞,卻只能站在原地干跺腳,眼睜睜看著老大被拐跑。 “真真啊,如今敢當著小言的面稱老子的,除了英國公你算獨一份?!崩顗赧L瞇眼看著那兩道身影,嘴角輕彎。 回來得可真是時候。 * 薰風撲面,不及腰間的一臂溫度灼人。 宣明珠在馬鞍上不自在地動了動,見對方圈得牢,也便隨小孩子高興了,尋個舒服的位置向后偎倚住,側頭問道: “邊南之地多瘴癘危亂,這幾年你一切還好?此番回京,述職還是常留?” 耳鬢相磨間,發間嬌紅的杜鵑掉落,正墜在言淮的襟領。 小將軍心尖輕癢,放慢馬速,兩條手臂都慢慢圈住宣明珠的腰,棱角堅毅的下巴輕輕擔在她的秀肩上。 “我都知道了?!?/br> 長大的少年話比從前少了,可是心熱火盛,氣息噴在宣明珠后頸,激起一片酥麻麻的小栗。 邊關七年流血受傷都沒哭過,此刻香玉在懷,嗅著比夢還不真實的縷縷馨甜,他沒忍住哽咽了一聲,繼而鄭重道:“阿姐別怕,我定會找到藥治好你的?!?/br> 宣明珠這下有些驚訝了,“你如何得知?” “陛下之前密信托我在南疆尋藥?!?/br> 宣明珠聽這一句便明了。英國公世代忠良,言淮與皇帝又有一層表親血緣在,皇帝自是信得過他的。 “此事無須執著,聽天由命便好,馮真他們都不知,小淮兒別說漏嘴?!?/br> 宣明珠與他重逢心中欣喜,不愿說這些傷感之事,寵溺地拍拍他的手背,“瞧著長高了許多,怎的還這么小孩子心性?!?/br> 言淮就是不肯放手,貪婪地嗅著鼻端每一根發絲的清香,以彌補這七年來日日夜夜難以啟齒的心念。 他嘴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瓣粉柔的耳垂,正欲傾訴思念之苦,手臂忽然收得一緊。 宣明珠隨之頓住,雖瞧不見言淮的臉,直覺身后之人的氣勢陡然變化,仿佛無形間多了分戾氣。 她若有所感地抬頭。 梅鶴庭就站在不遠處。 男人手里捧著幾枝妝清玉雅的白梅,襯他風姿,相得益彰。只是腰帶不知為何不見了,失去束縛的襟擺隨風逛蕩,露出里頭的白纻衵衫,與平素一絲不茍的樣子不大相同。 不知他來了多久。 宣明珠對上那雙漆冷的眼珠,心尖莫名刺了一下,隨即又覺得無所謂。 既解婚契,何必心虛。 言淮感受到身前的人放松了脊背,露出笑意來,帶著他的阿姐二人一騎,故意從那人面前慢悠悠晃過。 馬蹄噠噠,聲聲都踩在梅鶴庭的心坎。 他蜷掌看著那兩道貼身的人影,清霽眸色陷入泥沼,渾身的血液瞬間逆沖進大腦,窒得四肢百骸都喘不過氣。 早在七年前,得知阿姐的婚訊后,言淮便去堵過梅鶴庭。 彼時怕阿姐知道生氣,少年沒套蛇皮袋子揍人,只是撂下兩句話。 “你配不上她?!?/br> “休得意太早,視昭樂公主如珍如寶者,世間猶有言恣白?!?/br> 那一日,新科探花面對紈绔小世子的咄咄相逼,眼神只有淡漠,如同在看一只色厲內荏的小獸。 不過是欺他年少,當他胡說。 七年的邊疆淬煉,將昔日少年子弟磨煉成大晉鋒芒最盛的一把劍,那些日思夜想,卻只能壓抑在心底的念頭,終于可以卷土重來。 言淮愉悅地吹了聲口哨,跳下馬背,從自己的愛騎上解下那口檀木盒,修勁的長指一掰弄,便彈開了機括。 數枝開放繁盛的桃花,霎時映入眼簾。 “知阿姐性喜桃花,南疆別無可贈,小淮兒將八百里外春光一并帶回,獻與阿姐!” 容姿璀璨的年輕將軍將香味猶存的新鮮花枝高高舉起,送到宣明珠手中,這才轉頭,如同剛看見梅鶴庭一樣,“喲”地一聲。 “巧了,梅大人也要送花?這時節的梅花,確實難得的緊啊?!?/br> 言淮桀驁一笑:“只不過,頭回見按著自家喜好送別人禮物的,這樣的心思真算頭一份了?!?/br> 梅鶴庭握緊白梅,唇上失了血色,幽湛的目光鎖住馬背上那道身影。 那枝嬌秾欲滴的桃花,分外襯她。 他竟不知,她喜歡的從來都是桃花。 第14章 .花再沒有人關心他疼不疼 梅鶴庭手里用玉帶換回的梅花,突然間成了笑話。 高居馬背上的宣明珠身姿纖拔,宛如一莖新生的石竹嫩芽。她愉悅地將一騎紅塵千里來的粉桃插在雕鞍,作以點綴,由始至終,沒有正眼瞧向他。 長公主身后的那些朋友,卻目光各異地打量梅鶴庭。 好似在疑惑,不是人人都稱贊梅駙馬才情高標么,怎會連發妻的喜好也不知?亦有人對他不滿,覺得這人和他們的老大不般配,分了倒好,只是心頭難免替老大窩火。 梅鶴庭亦為天之驕子,在江南亦是眾星捧月地長大,從未遭過這么多異樣的視線。 當年晉明帝賜下婚旨后,除言淮氣勢洶洶找上門來一回,再沒有什么人打擾過他。 如今細思,宣明珠出身高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更不乏傾慕追隨者,賜婚的旨意頒出,即使沒有情敵來釁,她的知己好友豈會不來湊趣打聽一二? 應是宣明珠將人擋了回去。 她怕她的朋友說出不中聽的話唐突他,惹他多思多想,用這種方式默默保護了他。 他不知道。 這些年,他一直視平靜無憂的生活為理所當然。 “殿下?!泵氟Q庭冷白的手指扣緊梅枝,皮rou被碾得變形,聲音低澀,“臣,有話想與你說?!?/br> 宣明珠恍若未聞,轉頭快意地招呼伙伴:“咱們這就出宮去給小淮兒接風洗塵可好???” “好!聽大殿下的!”長公主發話,一呼百應。 “殿下!”眼見她要撇開他離去,梅鶴庭喉嚨發緊,邁步上前又喚一聲。 宣明珠垂頭隨口問:“這花是送我的?” 見梅鶴庭僵硬地點頭,她微笑嗯了一聲:“白梅傲潔,可惜春夏之交風和景明,并無霜雪供此花凌傲,不合時宜了些。駕!” 一行人馬呼拉拉經過梅鶴庭的身畔,催鞭直向宮外而去。 打頭那一騎,紅衣淥鬢,隨馬顛馳的腰肢纖軟又堅韌,絲毫看不出已是一個五歲孩兒的母親。 倩影驚鴻,是天人風姿。 梅鶴庭幾乎沒見過她快意縱馬的樣子,他本性不喜動輒鬧出一身汗的游獵之技,帶得她婚后也漸改了性,靜居于深宅。 卻原來,她胡服騎射,是這等冠群芳的豐采神姿。 從前都是她在身后目送他出門,這一次,換成他凝視她的背影,久久不愿移目。 可宮墻高隔,輕而易舉阻斷了視線。 梅鶴庭一顆靜如深潭的心,驀然似被無數石子砸出深深淺淺的漣漪。他見不得那石子亂他心神后便沉入水底不見,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漣漪,漸行漸遠不回頭。 他默了兩息,丟下梅花,折身向兩儀殿而去。 * “言淮當真將閩南的桃花一路帶回來,送給了皇姑姑?” 兩儀殿中,皇帝面色玩味地問。 “回稟陛下,正是呢。這位平南將軍也是的,回京不先來面見陛下,居然就奔著長公主殿下去了?!?/br> 御前司監黃福全話雖如此說,如何不知陛下寵信言小將軍,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上苑侍衛回報,這會兒殿下帶著他們宮外飲酒去了?!庇謱⒚否€馬的事一并說了。 “哼?!被实勐牭竭@個名字,臉色不由沉翳。自己是個沒心肝的,他再咸吃蘿卜也幫不了他。 忽而殿衛來報,梅少卿在外求見?;实勰黄蚕聝蓚€字:“不見!” 黃福全眼觀鼻鼻觀心,垂首立侍在側。 連他一個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這個梅駙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殿下愛梅,只不過因為做駙馬的姓梅,若他姓蘭,保不準長公主愛的就是蘭花,若他姓竹,想必殿下便愛竹子了。 梅花孤傲? 呵。 再傲,傲得過大晉朝三代以來最榮寵尊崇的女子嗎? 筆挺立于階墀下的男人,聽御前侍衛臉色為難地說陛下不見,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蒼淡了一層。 * 星河低垂,華燈初上。